翌日, 正是大年初一,天色也才蒙蒙亮,燎炉里的炭火已经熄灭, 寸寸成灰, 院子里也落了一层薄薄的雪, 安静又祥和。
隋愿迷迷糊糊地睁眼,就看到顾之恒又坐起来了, 正捂着头吸气。
夫妻俩在宁安城也没有需要拜年的, 她便嘟囔了一句,“头疼么?要不要多睡会儿?”
她哪里知道顾之恒不会喝酒,而且就两杯而已。
顾之恒摇摇晃晃地起身, 顺手帮她掖紧被子, 斩钉截铁道:“不行,东卫里世子定下的规矩, 晨练每日都不能断, 大家都能做到, 我也能。”
隋愿困的很,模糊记得顾之恒去东卫后,确实是没有哪一天断过晨练,比在西卫还要勤奋,上辈子两人关系不好,他无所事事,就更是冬练三九夏练三伏。
等她起身后, 才将将洗漱好, 便听到丫头说, 赵智带着妻儿上门拜年了。
隋愿很是惊讶, 他没记错的话, 赵智那个比顾之恒还要莽的莽夫,上辈子最不喜欢登自家的门。
赵智和上辈子没什么区别,笑的十分爽朗,声音洪亮,络腮胡子随着笑容一抖一抖。
“我跟你一样,在这宁安城也没个亲眷,老顾,咱们俩都这么熟了,拜个年也算热闹热闹。”
自从顾之恒到了东卫,赵智和他便一见如故,带着他熟悉东卫,两人还时常一道切磋武艺,顾之恒虽然有一身力气,但拳脚薄弱,差了许多,跟着学得很用功。
顾之恒看到赵智自然惊喜万分,只是怕隋愿不高兴,眼神频频往她这儿落。
隋愿看着这个粗野的壮汉,很是感慨,赵智也是顾之恒将来的兄弟,两人在战场上扶持,相互都救过对方的命,是过命的交情。
她笑着招呼起来,“说得对,咱们就该多走动的,这大过年的也热闹,只是我们不好去您府上叨扰,相公还说赵百户十分照顾他,我们正不知怎么感谢呢。”
顾之恒看隋愿并没有什么抵触,谈笑自如,暗暗松了口气。
赵智身边的妇人杨氏笑着道:“嗐,什么府上不府上的,老赵就是个粗武夫,我们还要多谢顾小旗的小木马,豆豆真的喜欢。”
又对顾之恒道:“夫人貌美又能干,顾小旗好福气。”
顾之恒抿嘴笑,耳根微红。
赵智的儿子小名叫豆豆,两岁的年纪,长的虎头虎脑,脑后留着一撮小辫子,可爱极了。
妻子与赵智一样,也是个爽朗又大气的妇人,一家子都很好相处。
两家人一起吃了顿饭,豆豆对顾明静十分感兴趣,一直围着摇篮转悠,满脸喜欢。
顾明静则是挥舞着心爱的小木锤子,咿咿呀呀的和豆豆玩儿。
饭毕,两人送赵智夫妻出门,顾之恒又送给豆豆一个小鹰的木雕,豆豆满脸惊喜地接过去,躲在娘亲身后道谢。
赵智看他扭扭捏捏,很不喜欢,抬手就揪住他的小辫子,“你这傻小子,道谢也要好好说,怎么老是跟个女娃儿一样呢?你是男子汉……”
杨氏就瞪他,凶巴巴的,“你胡扯什么,孩子不是还不熟悉吗?等熟悉就好了呀,这还是大过年的,豆豆这头都要被你扯秃了……”
赵智声音立刻就小了,“这不是教他呢嘛,你也别太溺他……”
“是我溺还是你?别什么都推给我……”
夫妻俩斗嘴般离开了。
隋愿含笑看着,杨氏可不是像表面那么柔婉的,上辈子的杨氏,泼辣的紧,赵智这样的浑人,都被管的服服帖帖。
冬日的宁安其实并不算冷,连风都比玉京柔和,吹起来只是有些凉意。
隋愿紧了紧身上的斗篷,便准备回转。
顾之恒牵着她的手往回走,察觉她的手有些凉,便握紧,又问道:“冷不冷?”他如今这些平常的关心话语,说的很是流利。
隋愿回握他的手,小手被完全包裹,暖洋洋的,笑着摇头:“不冷。”
她娇声娇气地拖住他,“你送豆豆小木鹰,送明静小锤子,都没有送我什么,我也想要。”
至于隋卞送的小锤子已经壮烈牺牲,手柄都被锤断了,两人不知道小丫头为什么那么喜欢锤子。
顾之恒挠挠头,眼巴巴地看她,“我还以为这种小孩子的玩意你不喜欢,那你想要什么?”
隋愿想起昨夜他说自己是小蝴蝶时亮晶晶的眼睛,笑着靠在他怀里,“我想要个小蝴蝶。”
顾之恒毫不犹豫点头,“好。”
隋愿垂首闷笑。
好像这辈子变了很多,那些从前她所希冀的东西,正一点一点来到她的身边,她并不是那么孤绝的性子,也希望有朋友,可她上辈子因为赌气,自我隔绝许多年。
过了初五便要开始上值,王韬也满身喜庆的回来了,给夫妻俩带了不少特产,还给顾明静带了百家衣,说是他们那儿的传统,孩子穿了,日后不会生病。
顾之恒很是勤勉,一大早就去了东卫准备习练,听说世子今天也来东卫巡视,他有些惊讶。
在西卫里,虽说管理严格,却只是针对下层兵士,至于大公子,更是难得出现,发号施令倒是勤快。
此时世子营帐中,赵智正站在下首回话。
他神情颇认真,“世子,我觉得老顾,顾小旗为人老实,家中与我一样清白,夫妻俩也恩爱,可以收拢到身边来。”
周瑾坐在酸枣木书桌后,手中把玩着一块玉佩,听他这么说,有些无言以对的扶额,“你怎么每个人都这个说辞?人老实,家世清白,然后呢?就没了?”
赵智挠挠头,又扯扯胡子,满脸为难,“世子,这也不能怪我啊,况且,我说的是实话,顾小旗就是不错,从前考察别人,不都是老丁的事儿嘛……”
他说着就垂下了头,面色很难过,老丁还有几个兄弟是和他一起跟着世子的,上次在西郊,他们几个人都为了保护世子死了,只剩一个没跟去的他。
周瑾淡然的眼里也出现一丝伤感,很快他就回神,“罢了,就他吧。”观察了这么久,已经能瞧清楚一个人了。
赵智闻言连连点头,憨厚地笑:“世子,我保证,老顾绝不会让您失望,他那人识字,力气又大,学东西也快,相处这么久,我对他没什么意见……”
“行了,就交给你了。”周瑾叹了口气,微微摇头,“他们的亲属现在都重新安顿好了么?”
赵智点头,声音闷闷的,“安顿好了,早早就都按您说的给足了抚恤银钱。”
周瑾点头:“暂且先如此吧。”
顾之恒如今并不用出去巡守,赵智每日带着他,除了与东卫其他人熟悉,便是让他在教武场中训练,与西卫是截然不同的管理方式。
东卫讲究队伍协作,并不似西卫那样要把单个人推上去,他暂时落后,也无法融队,只能独自训练,偶尔赵智会与他打上一场,一开始顾之恒不靠力气总是输,偶尔有赢的,也是用力气去强拼。
至于武器,他熟悉的就更少,只能靠自己多习练来提升。
顾之恒才到教武场,世子和赵智随后就来了,他连忙过来行礼。
周瑾与他许久没再见过,只笑着道:“还适应么?”
顾之恒躬身回道:“多谢世子,还算适应,不过我基础不太好,还要多加练习。”
赵智哈哈大笑,“世子,他这人真是太谦虚了,我老赵打包票,我没见过比他力气更大的人。”
顾之恒听的连连摆手,表现果然十分谦虚。
周瑾嘴角一直带笑,“所谓一力降十会,技巧都是锦上添花,顾小旗不用妄自菲薄。”
他对顾之恒从一开始的感兴趣,到现在的看好,并不是空穴来风,他太需要不听命于别人、身上没有任何势力的贴身护卫了。
一个自己能相信并能将后背交出去的人,培养起来十分不易,他虽是王爷的嫡子,可身边并不安全,上次便是一个大教训。
周瑾想起自己失去的人手,除了心痛,也很是唏嘘,“顾小旗可有兴趣与我比试一场?”
顾之恒一愣,“属下当然愿意。”
两人便脱下锦衣,换上短褐进了教武场中。
周瑾怕他留手,便道:“我们将来是会上战场的,目的是击杀敌人,不需要那么多花架子,今日不必留手,让我看看你的实力如何。”
他自小习武,会的定然比顾之恒多,不过那些花架子到了战场,在足够的力量面前,也不值一提,他想亲自试试顾之恒的能力。
顾之恒一听,觉得周瑾大概是要考察自己了,因为赵智透露过一点,他基本是随身跟着世子的,虽然不太明白世子选人的标准,但自己不能放过任何一个机会。
当即暗暗定心,绝不留一点手。
……
到了夜里,隋愿和女儿等了顾之恒好久,直到明静呵欠不停,困的眼睛都睁不开,连最爱的小锤子都不要了,隋愿便让奶娘把明静抱走去睡了。
靠在床头,一眼就瞧见那个木质的小蝴蝶,因着没有涂色,蝴蝶看起来有些木木呆呆,不过非常小巧玲珑,隋愿还挺喜欢,便拿在手里小心把玩。
年后这几天,顾之恒有许多时间都待在书房和一间空屋里,隋愿进去看过,都是些工具,木工的东西尤其多。
想起白云村新房里的家具,再看看这个蝴蝶,她心里头犹如灌了一杯蜜糖,那些不曾知道的往事,原来都有迹可循。
她应该多去了解那个男人的,而不是像上辈子一样,一味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隋卞说的很对,两个人在一起,不是只有风花雪月。
正想的入神,就听到院子里有了响动。 翡翠看着躲躲闪闪的顾之恒,有些不解,“姑爷,您可算回来了,夫人和小姐等的都困了。”
顾之恒含糊不清地回道:“好,好的。”便急匆匆跑了进去。
隋愿照例伸出头,只看到顾之恒奔向湢室的背影,“你怎么回来的这么晚?快吃饭吧,翡翠玛瑙,快去给姑爷端些饭食……”
顾之恒的声音在湢室里不太清晰,“好。”
等到顾之恒也躺好,隋愿已经都快睡着了,察觉身边的男人靠近,她习惯性的窝在他怀里,手往他身上一搭。
不知碰到了哪里,‘嘶’一道极轻微的吸气声传来,隋愿猛地惊醒,“你怎么了?是哪里受伤了吗?”
顾之恒连忙将她搂好,“没有的事儿,很晚了,咱们快睡吧。”
隋愿这两天正是沉浸在两人的恩爱里,十分关心顾之恒,知道他这人有多硬挺,便执意要点灯看看。
顾之恒捂着半边脸,有些尴尬。
隋愿拿灯一照,见他半边脸都肿了,右眼圈都是乌青,顿时怒火中烧,“这,这是谁打的?”
她上辈子都没这么对过顾之恒。
顾之恒无法,只能把来龙去脉说了个清楚。
他与周瑾比试了一场,一开始就都不留手,他力气极大,一拳就把周瑾打退了好几步,摔了个大大的屁股墩儿……
反正最后周瑾的一只眼睛也肿了,他让自己不要留手的。
顾之恒将灯灭了,重新抱着她上榻,说话都有些大舌头,“没事儿,这是才打的,所以有些影响,过两天就好了,你别担心,一点都不疼。”
隋愿心疼地白了他一眼,又似是想起什么,面色开始变的怪异,她想起来了,上辈子也确实是有这么回事来着。
上辈子顾之恒这段时间总是宿在外院,她气不过,有一次冲过去找他,就看到他肿着一只眼躲她,她那些涌到嗓子眼里的话,也就偃旗息鼓了。
啊,那时候她居然没骂他,隋愿瞬间觉得自己上辈子也没有那么差。
她还以为他是怎么了,真没想到原来是被周瑾打的。
隋愿去拿了药,一边敷药一边埋怨,“你,你下手也轻点啊,世子怎么也不知道轻重,他不会怪你吧?”
问完就觉得自己有些傻了,要是周瑾没肚量会怪他,上辈子哪有顾之恒这宁安候的高位。
顾之恒回想周瑾肿着一只眼,和他倒在教武场上,大口喘着,嘴角还有一点笑意,看样子应该是不怪他的。
他心里还有些疑虑,为什么自己会被挑中,他好像也没有什么突出的,除了那个救命之恩,便和隋愿道:“阿愿,你说,世子身边很缺护卫么?”
隋愿一愣,上辈子的周瑾她其实并不熟悉,不过这也无妨,活了两辈子,她恰好能多知道一点东西,连猜带蒙的也能记起许多。
她记得周瑾说过,他一开始就很喜欢顾之恒身上的诚恳和莽撞,带着一往无前的少年气,似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
所以,她不想将那些东西太快告诉他,这个时候或许会起反面效果,伯乐和千里马也要互相多了解,万一对顾之恒的前途有影响就不好了。
看着顾之恒有些不太自信的眼神,眼巴巴地希望她能给些意见,联想到上辈子,隋愿承认自己有些心疼了。
她上辈子完全不知道顾之恒是这样的,他本来出身就不好,上辈子她还那样的性子,他心里一定承受了很多。
“世子不缺护卫,缺的是对他有真正用处的护卫,顾之恒,你很好,以你的能力,这是你应该得到的,明白吗?”
顾之恒目光灼灼,听的他心头热血沸腾,比周瑾说的那句别妄自菲薄都要有力量,他以前只以为隋愿对他客套,现在才知道隋愿原来是真的看好他。
他用力点头,“嗯,阿愿,我知道了。”
隋愿帮他把药上完,又去灭了灯,回想自己说过的话,确定没有什么问题后,才爬上床休息。
不管怎么说,她投入的不少,送给世子妃裴氏的金童子和玉佛就够值钱了,顾之恒若是有事,岂不是鸡飞蛋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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