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之恒诧异回头,只见不远处一个身量高挑的青年坐在马上,迎着夕照,一身黑甲,看起来很是俊秀飘逸。

    青年双腿一夹马腹,稍稍往喊声处走了几步,声音略微阴沉,“何事?”

    他也看到了顾之恒,四目相对,神情明显一怔。

    顾之恒看着少年熟悉的轮廓,略微阴鸷的眉眼,脑中的记忆一下子涌了上来。

    他试探性地唤了一句,“顾山?”

    虽说从前的记忆并不怎么好,可他乡遇故人,更何况这是战场上,还是令两人都有些振奋。

    顾山显然也有些意料不到,翻身下马,眼神都亮堂了,“顾大哥?你怎么在这?”

    顾之恒摇摇头,“这话该是我问你,当初你一个孩子,怎么忽然就走了?这些年还好么?”

    顾山眉眼微凝,眼底泄出一抹冷色,抬起头的时候,又勉强扯出一点笑,很是愧疚的模样。

    “那人作出这样的事儿,死也死得不光彩,我再留下去,也是惹人嫌恶,毕竟是血脉关系,不管我怎么解释,恐怕我都难洗清嫌疑,也怕姐姐怪我差点害了她……”

    他的声调明显哽咽了,头也慢慢垂下,“那么久以来,只有姐姐肯对我那么好,我心里……”

    顾之恒看他这样,不由很是感慨,拍拍他的肩,虽然当初也怀疑过,甚至也觉得赖头三死得蹊跷,但总归没有什么证据,何况顾山当时确实还小。

    “她没怪你。”他小心宽慰了一句,“后来阿愿听说你走了,她还可惜了一阵子,你呢?怎么会跑到这里?”

    顾山抿着唇,沉闷地道:“我去找了娘,后来辗转,就来了这北地。”

    他唇一直微动,似有千言万语,但最后能出口的,也只有寥寥数语,这么多年,挣扎煎熬,概括起来,也不过这短短十五个字而已。

    两人又谈了一阵子,没一会儿,便有人叫顾之恒了。

    “顾千户,世子传您过去。”

    顾之恒看着面前只矮他一点的顾山,笑着道:“我如今在镇南王世子身边当差,你日后若是有空便来寻我。”

    顾山看着顾之恒匆匆离去的背影,特制的银甲在余晖下格外耀眼,眸光渐渐变暗,眉眼不复方才的生动。

    “顾千户么?”他喃喃自语,看看自己身上低等的黑甲,又扯开唇角,用气音唤了一句,“阿愿?”

    这时他身边有人靠近,低声询问:“顾小旗,您认识那人?”

    顾山淡漠的眸子睨过去,“我该认识么?”

    那人眼睛都亮了,语调很是激动,“您平日总是不在这边的营中,不知道也正常,那可是镇南王世子身边的人啊,大家私下叫他战神,战场上所向披靡的……”

    顾山再次回头看向顾之恒离去的方向,耳边是不断的夸赞声。

    “很多人都想跟着他,听说他最近想组一支精骑,专与金赤先锋对抗,这可不得了,金赤先锋啊,若是成了,到时候功劳肯定不小,许多人私底下都开始做准备了呢,我也想,不过也就是凑个热闹,听人说他为人很随和,但遇到战事又很严厉……”

    顾山笑着道:“是么?”

    那人连连点头:“是啊,顾小旗,您骑术也很精湛,不如干脆加入进去,万一立了功,那升迁可就容易多了……”

    ……

    天气越发燥热,简直叫人无处可躲,宁安有好些日子没下雨了,晒得空气中都有灰尘的味道。

    隋愿走在回一门的路上,还专挑着阴凉处走,也难抵挡这股叫人从脚底板开始升起的热气儿。

    “让丫头四处洒洒水,太热了,厨房的绿豆汤每日不许断,叫丫头小子们都喝几碗,千万别中暑了,大中午的别出去。”

    新来的丫头珠玉手里给她撑着伞,又抹了下额头的汗,“是,奴婢一早就吩咐下去了,您放心。”

    隋愿抬手遮着烈阳,加快脚步,总算回到了院子。

    这两天接到爹爹的信,第一批粮食已经入库,任何事一开始总要艰难些,但以后就不用这么忙了,她也算松了口气。

    “娘,您回来了?”顾明静看到隋愿回来,连忙殷勤的端了杯酸梅汤,笑盈盈的递过去,“这是井水里镇过的,您快喝。”

    隋愿接过酸梅汤,一饮而尽,“说吧,有什么事儿求我?”

    顾明静嘿嘿一笑,还给隋愿按肩膀,力道十分克制,“娘,武师傅说我可以打一副趁手一点武器了,我现在还拿小木剑不合适,我想要鸳鸯剑。”

    隋愿对武器可不在行,闻言只是叹气,“你到现在连一篇文章都背不下来,要是把这劲头放在读书习字上,女先生都不会找我哭诉。”

    顾明静抱着她的手不停撒娇,“娘,给我打吧,等我长大了,就可以帮爹爹了,我保证以后一定好好习字,绝不偷懒,也不为难女先生。”

    隋愿也不想管了,摆摆手,“好好好,那你自己去找裴婶婶,王府的武器师傅比外头要好,记住,带些好礼过去,别整日没大没小的。”

    顾明静欢呼雀跃起来,“太好了,我正好顺道去见见腿哥哥。”

    隋愿看她高兴的模样,心里告诉自己,只要她开心就好,毕竟当年是自己许下的诺言。

    她又嘱咐车夫和丫头,“跟着小姐的时候机灵点,去就赶紧去,回来就赶紧回来,其他地方一概不许去,她要是闹,就给我强行压回来。”

    裴宁听到顾明静来了,笑着让丫头去迎,“去上院那看看,珏儿这时候应该在休息,明静难得过来,让他们见见。”

    她已经不像从前那样,觉得孩子不在身边很难受,珏儿送到婆婆那,她其实也很省心,如今珏儿也大了,和她依旧十分亲近,可见婆婆没有私下做过什么。

    顾明静坐在厅中饮了一杯冰爽的凉茶,就听到屋外头传来脚步声,她兴冲冲跑到门边躲着,谁料脚步就在门口停下了。

    周珏看着地面清晰无比的倒影,偷偷笑了起来,但还是装作不知道地跨了进去。

    顾明静跳出来张牙舞爪地吓他:“腿哥哥,啊啊啊——”

    周珏配合的连连后退,还拍着胸口,“哎呀呀,铁锤妹妹,你吓死我了。”

    顾明静每每到了这时候就叉腰大笑,“腿哥哥,你胆子真小,怎么比豆豆哥哥还小?不过你放心,我一定会好好保护你的。”

    周珏看着面前一身烈烈红衣、头上也是红绒花的小姑娘,白皙圆润的小脸上全是灿烂的笑,一双乌溜溜的杏眼里如清泉般清澈见底,忽然想起先生早间念的诗句,“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他牵着顾明静坐下,又吩咐丫头添些冰块,柔柔道:“真的吗?那豆豆哥哥和我一起遇到危险了,你先帮谁?”

    顾明静抱着冰盆连头都没回,毫不犹豫道:“当然是你啦,腿哥哥最好啦。”

    至于豆豆哥哥,他自己可以保护自己的,娘说腿哥哥整日读书,肯定没时间习武,那她就要保护他。

    周珏闻言立刻就笑了,摸摸明静的头,拉着明静一起去找武器师傅。

    宁安城桂花香气正浓的时候,天气依旧很热,平州的信再一次过来了。

    “裴宁吾妻鉴,战事再起,一直无法回转,珏儿生辰将至,吾心甚难安,千万照顾好自己和珏儿,勿念!”

    裴宁看着信上的字,一时还有些恍惚,一个人待的时日久了,其实也挺习惯,白天她偶尔会出府办事,更何况还有珏儿这孩子陪着,日子不算乏味。

    她恍惚想起从前在那亚时收到的信,信上只提到珏儿,如今竟然还多了自己,不禁微微摇头。

    “来人,将另外两封信送到顾家和赵家去。”

    送信过来的将士还等着她的吩咐,有些发愣,“世子妃,咱们的人明日便要回返,您不回信么?”

    裴宁叹了口气,“这一路山高水远的,不适合占用你们的时间,我就不回信了,我已经让小世子写一封回信,你稍等片刻就好。”

    隋愿接到报平安的信后,叹了口气,也不知道顾之恒怎么样了。

    她回想不起上辈子顾之恒这次回来是什么模样了,连胖瘦都不太记得了,那个时候夫妻俩完全形同陌路,平日的沟通寥寥无几,她开口便是大骂,顾之恒只会沉默地受着,不发一言……

    隋愿望向北边,心中期盼着,顾之恒不要受伤,要好好的回来,她和孩子们都在等着他。

    此时的顾之恒正驰骋在马背上,满脸肃然,银色铠甲上血迹斑斑,微微凌乱的乌发散落在颊边,轮廓分明的脸上也溅射了几滴鲜血,缓缓往下淌,看起来极为可怖。

    他握着缰绳的手上全是血,但他还是紧扣缰绳,恍若未觉,猛夹马腹,速度再一次加快,耳边的风声呼呼。

    顾之恒余光看到身边有人想回身,布满血丝的双眼中如涉寒冰,大喝一声,嗓音即便嘶哑也震耳欲聋,“顾庭山,走,不可恋战。”

    顾庭山无奈转头,清秀的脸庞显露出来,赫然便是顾山,其实他早就已经改换了名字。他看着身后紧紧追来的金赤人,咬牙放弃,随着顾之恒一起勒紧缰绳,同样夹紧马腹,大喊一声,“驾。”

    赵智在前头张狂大笑,胸前背后都插着一支箭也阻挡不了他笑中的得意。

    风中他的声音断断续续的,粗放又张狂,“老顾,这次……你的精骑一定能成,我看那些金赤杂碎还怎么抵挡,哈哈哈……”

    顾之恒看着身边骏马奔腾,金赤人训成的战马果然不错,耐力足,脚程快,虽然娇贵了些,但也的确值得,不枉他们这次拼命,偷来的战马如今正好合用。

    此刻在草原上发足狂奔,风过耳畔,许许多多的马蹄在地面踩踏,形成轰鸣声,一股成就感油然而生,豪情万丈。

    他看向顾庭山,疲惫地笑,“庭山,这次,你立了大功,我必定禀报世子……”

    顾庭山并无话,嘴唇煞白,只是眼角眉梢显露出一点激动之色,比平日的阴鸷模样,看起来多了一些正适合的少年气。

    随后他看到顾之恒抽剑,寒芒微闪,毫不犹豫的回身断后,势不可挡般在金赤人中杀了个来回,气势磅礴,剑势如虹,即便是金赤人已经近身前,也临危不乱。

    他记得顾之恒的肩头,还有一支断箭,替他挡的。

    顾庭山心中突然涌出一股莫名的涩意,便扭过头,重重挥下马鞭。

    远远地在地平线上看到一条黑色的线,顾之恒心中激动,还不忘大吼提醒顾庭山,“庭山,快些,接应咱们的人来了。”

    周瑾居然亲自来了,还带上了焦急万分的王韬。

    王韬紧张兮兮地伸长脖子,口中嘟囔不停,“世子,顾之恒要是出事,不要说娶亲,我连回去都不敢了,这小子,胆子实在太大了,非逼着我……”

    周瑾同样紧张,前阵子顾之恒向他请命,说是要去夺一批金赤人的战马回来,如今的顾之恒与从前大不同,分析事情条理清晰,大概是与王韬商讨过很多次,连他都不能拒绝。

    此刻看着面前万马奔腾的场景,心中豪情无限,不由庆幸,当年幸好遇到了顾之恒。

    他当时也严词拒绝了顾之恒的主意,一个小子胡扯的话,也就顾之恒敢当真,他手下大将培养起来极不容易,损失谁也不能损失顾之恒。

    可随着金赤人越来越嚣张,他和顾之恒都知道,这场仗不好打了,马匹,在这一望无际的草原上,一样是胜负的关键。

    顾之恒一直想拥有一支比肩金赤的精骑,可无论怎么训练,马匹都跟不上金赤人的脚步。

    战场上更是数次遭金赤人奚落嘲笑,说大周人是矮脚鸡,跑都跑不快,这把赵智给气吐血,嚷着定要让金赤杂碎好看。

    赵智此刻一马当先,举着手里的刀挥舞起来,畅快大叫,“世子……”

    周瑾隐隐约约听到是赵智的声音,面上一喜,毫不犹豫地举起手中的剑,“将士们听令,左右包抄接应顾千户,万不可惊到马匹。”

    当自己的人马围上来的时候,顾之恒坚持把已经晕倒的顾庭山护在身后,面如金纸。

    “庭山肋下受伤,流了很多血,尽快帮他医治。”

    军医却率先撤掉他的盔甲,不容拒绝,“顾千户,这次军医足够,您就别担心了。”

    好不容易回营,忽而一阵风起,阵阵雷雨倾泻而下,桂树下黄花遍地,暗香残留。

    无人听到一道声音,似是梦话般:“阿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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