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的雪像是柳絮般纷纷扬扬地撒满了玉京城的每一个角落, 皇城里遍植的重瓣红梅一夜盛放,热烈似火,点燃了这片快要沉寂的雪海。
屋内梅花的香气幽幽淡淡, 时不时能听到炭火的噼啪声,宫外发生任何事, 也不能打断这难得的其乐融融。
裴宁看着周瑾和小鱼柔声说话, 耐心极了,又见儿子独自坐在一边饮茶, 并未靠近。
其实她知道周珏是为什么, 她本以为这孩子自己能想通的。
这么些年, 周瑾缺席了他最重要的成长过程,在王府时, 周瑾永远都不在, 甚至还比不上顾之恒夫妇的关心。
她初时还能陪着安慰, 后来自身忙碌,便忽略了些,再后来,王妃身子不好,这孩子就更加懂事了。
尤其是那时候宁安被围,周珏有多渴望领无数兵马的周瑾立刻回援, 救百姓于水火。
他坚信父王会回来的,可最后关键时刻,也只看到顾之恒满身带伤的冲进来救他们,幼时周珏就很羡慕明静的爹爹。
小时候还能哄哄就过去, 可大些后, 孩子自己的想法多了, 也学会隐藏心思。
趁着周瑾抱女儿去看红梅的时候, 裴宁招手让周珏过来。
“你如今也大了,该懂得君臣之道,父子之道,身在皇家,就更该明白这些。”
周珏还是有些别扭,理智上确实应该如此,可内心他还是烦躁。
“娘,我也不知道怎么了,爹爹确实还是那个爹爹,我却做不到以前的我了。”
裴宁拍拍他的肩,柔声道:“爹爹是皇帝,你是太子,你跟太傅读了有日子的书,当明白被立太子是何意?也知道爹爹对你有多大的期许。”
周珏垂下头,讷讷道:“我知道,娘,对不起。”
裴宁顺手帮他理理衣襟,正色道:“那就做好你的太子,只有你安稳了,我和你妹妹,才能更安稳。”
她又加重了语气,双手压在他的肩上,神情十分严肃,“珏儿,娘说的,你真的明白吗?”
周珏闻言若有所思,过了一会儿,他才轻声道:“娘,我明白了,您放心,我也会好好引导妹妹的。”
抱夏里小鱼咯咯笑的声音传来,小奶音听起来叫人心都化了,“爹爹,我们快些把花花给娘和哥哥看。”
周瑾亲亲女儿白皙的脸蛋,笑着道:“好,那我们进去吧。”
裴宁看到周珏起身去迎,接过妹妹手里的花,和妹妹一起逗的周瑾哈哈大笑,亲子之间温情脉脉。
她也缓缓露出一丝笑,她就知道,珏儿是明白的,他打小就是个聪明孩子。
……
宁安侯府,光秃秃的花园里此时一片欢声笑语,池塘里已经结了厚厚的冰,池塘边上全是没过小腿厚的雪。
这样的场景,在宁安可瞧不见,宁安的雪柔的像带着面纱的女子,还没落下多少,就已经化完了。
顾明静穿戴一新,不过她从小就跟火炉一样,不太怕冷,看起来仍旧灵活无比。
顾明睿就不同了,裹的跟个小粽子一样,手脚都笨拙了,倒在雪地里,压根就爬不起来,快要被姐姐欺负哭了。
“呜呜呜,娘,救我……”
顾明静得意洋洋的,一把将他拉起来,“没出息,这么一点点困难就叫娘,以后上了战场,你不是要被吓的尿裤子?”
“哼,我又不上战场。”顾明睿噘着嘴,抹了把眼泪,抽泣道:“我将来当大官就行了。”
他说完就往湖心亭跑,边跑边喊:“娘,娘,你冷不冷呀?”
隋愿看他跑过来,笑着抱进怀里,帮他把乱糟糟的衣裳拍拍,又把头顶没化的雪掸开。
“娘不冷呀。”她把明
睿的帽子戴正,又点点明睿红红的鼻尖,“傻瓜,姐姐武艺好,你跟她玩儿,不是找打吗?”
顾明静这时候也过来了,“娘,我想腿哥哥跟小鱼妹妹,豆豆哥哥泡泡弟弟蛮蛮妹妹什么时候来啊?娘,我们进宫去玩好不好?”
隋愿无奈,她现在真不想让明静和周珏接触太多。
“不行,腿哥哥现在是太子,将来还会做皇帝,要看很多很多的书,你这样会打扰他的。”
顾明静拧着眉头叹气,杏眼里清澈见底,白皙饱满的圆脸上全是失落。
“宫里那么多人,腿哥哥再看不到我,就要把我忘记了。”
“好了,别想了,娘跟你玩好不好?”隋愿拉着明静往园子里去。
顾明睿不想再去玩雪了,就扑到她怀里撒娇,“娘,爹爹什么时候回来呀?”
隋愿团了雪在手心里,想到这几天络绎不绝上门拜年的人,就有些烦躁。
她摇头道:“娘也不知道,不过应该快了,今天要不咱们去找外公好不好?”
隋愿说到爹爹的时候,心里是喜悦的,还很安心。
上辈子其实她回了玉京也没用,她没有根,就连当年三房的院子,在爹爹死后,也早就被另外两房给占了。
她那时候已经是孤女。
所以她提和离,是鼓足了很大的勇气,玛瑙翡翠那时候劝她的话,每一句都是实话。
可顾之恒那个臭混蛋,竟然真的答应了,真是可恨。
隋愿想到这儿,便想着等顾之恒这次回来,她得好好审问下这个混蛋,凭什么上辈子敢答应和离?
顾明静立刻把周珏甩在了脑后,拍着手道:“好哎,我们去看外公吧,外公年前还说要送我礼物呢。”
母子三人上了马车去隋国公府,玉京的街道此时已经清扫开了,那些被无数人践踏成黑泥水的雪清扫在一个角落,昭示着这些天,玉京并不平静。
隋国公府占了一整条街道,是个地段顶好的府邸。
朱甍碧瓦,雕梁绣柱,入门便是一个大大的照壁,中间浮雕了一个福字,突出的横竖上面还堆了一点白雪。
隋愿看着这熟悉的院落,有些感慨,如今也算衣锦还乡,或许是上辈子就知道这个结果,并没有一点喜悦的感觉。
“阿愿回来了?”迎面来的是脚步匆匆的隋国公爷,也就是隋愿的大伯隋新,面色有些忐忑,“这个天怎么过来了?是不是有什么事儿?”
隋愿笑着摇头,她知道周瑾一直没处置隋国公府,现在国公府一家子上下,心里都挺忐忑。
“我回来看看爹,大伯,天气这么冷,您怎么还出来了?快进去吧。”
隋易面上有些失望,但还是问道:“你跟皇后娘娘关系亲近,最近宫里有没有什么消息?”
隋愿还没说话,就听到自己亲爹的声音。
“阿愿,快进来。”隋卞看到孩子,高兴的眼睛都睁不开了,“明静明睿,快到外公这里来,外公今天有好东西送给你们。”
顾明静顾明睿一阵吱哇乱叫,府里的气氛瞬间鲜活起来,也就打乱了话题。
隋愿跟着爹回三房,两个孩子则是自己去玩儿了,“爹,您就不担心国公府吗?”
隋卞摇摇头,“这段时间玉京被清扫的世家还不够多么?若是要命早就来了,新帝大概也瞧不上,咱们国公府应该不会有性命之忧,不过这个府邸,大概是保不住了。”
隋愿点点头,之前顾之恒也是这么跟她说的,可明明上辈子国公府是被保留了的,难道是顾之恒做了什么?
看来上辈子还有很多事,她还不知道。
父女俩又说起顾庭山,这阵子他算是在玉京搅弄风云,弄得玉京城人人自危,舒家
满门处死后,就好像拉开了引子。
玉京开始了正式清算,闹得最狠的几个被接连斩首,吓得一众官员大雪天去勤政殿前跪,弹劾顾庭山的折子如雪花般飞向御案。
“我好不容易把你大伯给拦住,他这人总是想着钻营。”隋卞也叹气,“你大姐姐如今被幽禁,大伯母眼睛都快哭瞎了。”
隋愿也很无奈,“那有什么办法呢,顾之恒说能让大姐姐留下性命,他已是费了不少心思。”
隋卞笑笑:“你别理会这些事,把孩子看好,别闹出事儿,之恒算是来的及时,我就说,他果然有出息。”
隋愿看他得意洋洋的模样,心里不禁有些疑惑,越想越觉得可疑。
“爹,你不会很早以前就预料到今日了吧?你把我嫁给顾之恒,不会就是为了这一天吧?”
隋卞满眼震惊的瞪她,“胡言乱语,你当你爹是半仙呢,算那么准?”
他端起茶水饮了一口,又换到躺椅上,眼里带着回忆。
“我那时候在顾家,整天躺着不能动,一眼就相中了这小子,话极少,但是我教他读书习字的时候,嘴皮子和脑子都极好使,我当时就觉得,我的女儿就该嫁这么一个孩子,不拘现状如何,只看他将来的出息……”
隋愿一边听一边撇嘴,这也就是顾之恒有出息了,他才能这么吹牛,若是没出息,看她不骂他?
父女俩正有说有笑,明睿身边跟着的小子却气喘吁吁地跑来了,“夫人,小姐又跟人打起来了,您快去看看吧。”
隋愿立刻站了起来,“什么情况?跟我说清楚。”
此时国公府的园子里,满地银白没有扫开,雪地里,顾明静正按着一个人暴打,一边打一边骂:“你敢动我弟弟?欠揍……”
“啊啊啊,救命,好痛,娘……”被打的人听声音是个小子,正抱着头哀嚎,“娘,救命啊,我要被打死了。”
一边的丫头们都哭着嚷着去拉,可哪里有明静的力气大,一个个都被推了趔趄。
“小姐,小公子,别打啦……”
“别打啦。”
一个美貌妇人急匆匆赶过来,见状气的头顶冒烟,“这是干什么呀?不能再打了……”
隋愿来时,斗殴已经结束了,顾明静自然毫发无伤,除了衣裳皱了,就没别的事儿。
顾明静看到隋愿来了,头立刻高高的昂起,表明自己没有犯错。
不过被揍的小子就惨了,右眼老大的青眼圈,脸上也都是伤,鼻子上挂了两根冻鼻涕,看起来可怜极了。
“四妹妹,明静这丫头真是了不得了,专门回家揍人吗这是?”妇人见隋愿来了,立刻就发作了,“四妹妹,今天这事儿你得给我个说法,定儿不能白白挨打。”
隋愿闻言连忙让珠玉把园子清空了,她不想有闲话传到外头去。
顾明睿见园子里没有外人,气呼呼地站出来。
“是隋定不要脸,故意牵姐姐的手,还想偷亲姐姐,爹爹说这不是君子所为,被我一把推开,他就反过来推我,还把我推倒了,姐姐看到我被欺负,实在忍不住就打了他……”
他年纪小,说话条理清晰,一席话说的妇人脸上有些不自在。
隋愿看向妇人,这是二房的儿媳妇刘氏,二房的二伯父隋新是庶出,不过一出生就是养在祖母膝下,与嫡出并无差别,与大伯关系很好,反倒把亲爹隋卞给挤开了。
“二嫂,定儿如今已经过了十五,应该搬去前院了,怎么会来此?”
刘氏闻言很不高兴,“四妹妹这话就难听了,都是一家人,哪里分什么前院后院的?明静回来,定儿见一见也不行了?”
隋愿冷冷一笑,看向那个定儿,“你说,你来园子里做什么?最好
说实话,不然我把你丢到军营里,看你熬不熬得过。”
隋定被吓的浑身一抖,明明十五岁的年纪了,竟然连个小孩都比不过,眼看着就要哭出来了。
刘氏一把搂过儿子,心疼的朝隋愿道:“四妹妹好狠的心,定儿才十五,怎么就要到军营里去了?这来园子里逛逛,兄弟姊妹亲近亲近不好吗?”
隋愿忍着怒气,“逛一逛就要偷亲小姑娘?简直可笑……”
“混账东西,还不快回去,丢人现眼……”二伯隋易这时候才来,他后面还跟着隋卞,“快滚回去,老二呢?再管不住媳妇,我就把他赶出去。”
隋愿冷眼看着他将儿媳妇和孙子给带走了,冷冷一笑,正打算跟上去,被隋卞给拉住了。
“爹,这事儿没完,二房打的什么主意,怕是顾之恒远在天边都知道。”
隋卞笑了笑,轻声道:“你先别急,这事儿正好今天解决了,也免得他们总是来闹腾我。”
“阿愿。”隋新这个时候才来,眼里有些复杂之色,“进屋吧,外头冷,别冻着孩子。”
众人进屋,丫头上完茶水,上首案几异兽铜炉里青烟澹澹。
隋新才缓缓开口,“阿愿,今天二房那个没出息的,做了什么,你可千万别在意,我们自然是站在你这头的,你二伯回头一定处理好,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
隋愿没应声,只是神色淡淡。
隋新又接着道:“阿愿,其实明静如今也大了,女孩子这时候也差不多该定亲,你二伯那边你自然是看不上,不过……”
隋愿打断了他的话,了然道:“大伯的意思,是想撮合大哥哥的孩子跟明静?”
“正是。”隋新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捋着胡须道:“所谓亲上加亲嘛,钊儿房里的老三,是个极有出息的孩子,明静嫁进来,咱们肯定不亏待……”
隋愿朝隋卞看了一眼,原来他刚才说今天把事儿解决了是这个意思。
“大伯,不必了,我们明静还小,我还想多留几年,暂时不考虑这些,大哥哥家的老三,就留给其他贵女吧。”
隋新脸色一顿,显然有些不快。
“阿愿,所谓同气连枝,一荣俱荣,国公府好你也好,这是于大家都有利的事儿,待会儿你三姐姐也会回来,你跟她最要好,大家好商好量,别闹脾气……”
隋愿“腾”地站了起来,一点面子也没有留。
“大伯的好意阿愿心领了,今天惊扰了大家的安宁,我带着孩子先回去了,最近就不来了。”
冷冰冰言罢便头也不回的走了,留下隋新看着隋卞,兄弟俩眼看着又要好一顿说。
隋愿神情冷肃的上了马车,明静本来还兴高采烈的,可看到娘亲的神色,揪着手慢慢就坐回了角落。
明睿看着姐姐,连忙凑到娘身边,“娘,姐姐没有错,您别生气,我觉得姐姐今天揍的好。”
隋愿回神,看到明静有些忐忑的脸,心里一阵后悔,先是舒家小子再是隋家的小子,若不是明静厉害,恐怕就被毁了。
她连忙抱过明静,气呼呼道:“明静打的好,以后遇到这种,就该狠狠的打,打的他们哭爹喊娘,看还敢不敢招惹。”
说着又觉得这样壮明静的胆也不太好,这样子下去可怎么嫁得出去。
“不过也要保护好自己,咱们能不惹事就不惹事,免得脏了我们的手。”
明静闻言立刻就兴奋了,贼眉鼠眼的,“娘,腿哥哥之前还说要给我做一副冰丝手套,戴起来打人可疼了,绝不会脏手,连印子都没有……”
隋愿:“……”
回到侯府,恰好碰到顾庭山和王韬,两人似乎在争论什么。
王韬眉头拧的很紧,“这是第几个
了,你连皇后娘娘的娘家都敢动?你不要命了?”
他看着顾庭山,有些语重心长,“你知道现在那些折子堆了多高么?再这样下去,弄不好谁都保不住你。”
顾庭山面上一派轻松,似乎并不在意,“王大哥,不过是个旁支,犯了事儿,自然要有教训。”
他转头和隋愿打招呼,“姐姐回来了。”又一把抱起明睿,“明睿,今天教叔叔读晋书好不好?”
明睿像个小先生,神色严肃,“顾叔叔,那待会儿你要沐浴更衣,以示重视。”
顾庭山大笑起来,把明睿举过头顶,“好,听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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