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问题,  其实她一到猎场就清楚了。

    裴宁本来心里尚且还留有一丝希冀,周瑾这人足智多谋,机深智远,  必不会轻易就被伏击的。

    他一定有后手,这一定是他布置的诡计。

    可当她看到营帐中躺着的周瑾,她心里最后那一分希望瞬间破灭,再强的狼,  也有打盹的时候。

    往日高大英挺的身躯躺下后,  显得格外脆弱,  身上厚重的锦袍撕的稀巴烂,已经快被鲜血浸染,俊朗的脸上也有被树枝刮破的伤痕。

    她此刻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那就是让他活下来。

    太医将箭尾剪断,剩下的箭尖还留在他的胸膛里,血已经止住了,可暂时无人敢拔箭,又不能移动,  只能等太医院的院使过来。

    “如今血已经止住,幸而无毒,  等这箭头拔除,  才能再观后效……”

    裴宁俯身握住他的手,看他无知无觉,  大概疼极了,  眉头紧拧,  不禁泪水长流。

    “好好医治,  等院使来了,  立刻拔箭……”

    她强打精神,  一边又有人来,她只能转身去看儿子。

    周珏已经醒了,断腿由太医细心包扎,暂且恢复了神志,这边混乱,他十分冷静地暂时接过了监事权,在场指挥。

    事情梳理其实并不难,甚至有些可笑,因为这件事的发生到结束,打着正主旗号的正主,其实压根就不知道。

    当初顾之恒带回来的四皇子,包括那个匆匆登基不满三月的先帝,甚至被圈禁的先帝遗脉,都有隐藏的旧部。

    胜败说说容易,可真要认命实在太难。

    这其中,甚至还有当年平西王的旧部,这些乌合之众竟也纠集起来,合谋为如今还尚在的四皇子和先帝遗脉鸣不平。

    说来也是可笑,四皇子被圈禁,隋贵妃带着孩子被软禁,压根不知道这些事。

    周瑾将几人死死看守起来,却忽略了外头那些早就被顾之恒打散的逆贼,真真是百密一疏。

    多数人信奉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搏一搏,万一成了呢?

    而且今上只得一子,若是今日全都死了,这皇位少不得要重新争夺一次。

    周珏脸色蜡黄如纸,忍着疼道“母后,您别担心,儿子没事,父皇必有天佑,定不会有事的。”

    裴宁偏过头擦眼泪,“是,母后知道,你尽快随精骑回宫,小鱼一个人还在宫里,她会害怕的,你有何事不决的,便问你外公和成安伯,母后在这照顾你父皇。”

    这次王韬没有过来,因为顾青青临盆,他得在家守着妻女。

    不只是周瑾周珏父子俩受伤,还有赵智赵平父子俩,若不是他们父子俩拼死护着,恐怕周珏不止断一条腿那么简单了。

    “娘娘,我方才前去查探,马儿被做了手脚,就连我们的弓箭也被动过。”

    赵智扶着刚接好的肩膀,走到裴宁面前,顶着满身的伤,喉咙嘶哑,“娘娘,这一次,四司八局、还有与此次有关系的各监全都要彻查,里头的人,一定有问题。”

    不然不可能会这般巧合,合作的这么无间,若不是弓箭是自己人特供,恐怕那上头,定会抹毒。

    最初打进皇城的时候,周瑾就是以一副仁孝之态坐镇的,皇城中的一部分人,的的确确是旧人。

    没想到,当初的一念之仁,混乱地造就今日之祸。

    裴宁顿时也想明白了,身子微晃,“多谢,若不是您,我今日恐怕撑不下去,豆豆伤势如何了?”

    赵智扯了扯嘴唇,疼得吸了口冷气,“那小子皮实,都是皮外伤,没大事儿,娘娘别担心。”

    裴宁接手了周珏手中的事,周珏此时情况并不容乐观,断腿并不难医治,只是这断腿引发的各种症状,十分难遏制。

    “太子年纪尚小,素日身体康健,只要好好遵医嘱,这次并无大忧虑。”院使来时先看了周珏,“处理的很及时,好好修养。”

    周瑾此时已经醒过来了,胸口暂时止住了血,只是断箭一直没有□□。

    他看到裴宁过来,眼中露出一丝不明所以的悔意,缓缓伸出手,唇瓣翕张,似有千言万语。

    最终却只有一句,似喟似叹“阿宁。”

    裴宁连忙奔过去和他十指交握,眼泪再一次涌出眼眶,大颗大颗的砸向地面,怎么都忍不住,在生死面前,那些只能算做调剂的情情爱爱,似乎已经都不算什么了。

    “您别说话,院使过来了……这箭必须要□□。”

    周瑾脸色煞白,轻轻摇头,紧紧握着裴宁的手,攥得青筋直冒。

    “别急,阿宁,别怕,若我今次有事,你一定要撑住,咱们还有珏儿跟小鱼……”

    裴宁听到这话都要崩溃了,生死当前,她从未这么清晰的认知到,她与他是一体,她是他的妻子,他是自己的丈夫。

    若他死了,自己就成了寡妇,孩子也没有爹爹,自己心里那些委屈和埋怨,又要向谁诉说呢?

    她脑海里不断回荡着那日周瑾说的话,难受得心口绞痛,她不想置气了,人生苦短,本就该好好抓住每一天。

    裴宁的声音都在抖,她想甩开周瑾的手去找院使,“肯定不会有事的,别胡说……”

    “阿宁,冷静些。”周瑾坚持没有松手,这么挣扎几下,胸口的伤处又开始冒血,“你听我说……”

    裴宁不敢再动,连连点头,“好,好,您说。”

    周瑾额头豆大的汗珠往下落,却依旧坚持着要把话说完,他知道自己的箭在什么位置,实在太凶险了。

    “我若是去了,不必大葬,你扶持珏儿立刻登基,奉我遗命,先帝遗脉、兄弟、还有宫中旧人,全都殉葬,让顾之恒立刻回来,护卫你们,隋愿与你关系好,他们夫妻可信……”

    他即便是到了这一刻,依旧头脑清醒,他并不在乎什么身前身后名,可他的儿子必须在乎。

    他一路走上来,是以鲜血染就、尸骨堆积,可周珏必须要干净,他得给儿子留个能守的下去且稳定的江山。

    裴宁泣不成声,怨他在这时还这般清醒,又知道自己便是爱这样的他,从成亲当晚的第一面时,就知道他是这么个人。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你快让院使拔箭,不能再耽搁下去了……”

    周瑾面上有遗憾,他轻抚裴宁的脸颊,替她拭泪,只是手上有血,恐污了娇人面。

    “本以为,人生才过半,没想到现在却好像要戛然而止,真是可惜……”

    可惜啊。

    若是可以,下辈子要早些认识,能少些磋磨,这些话他没有出口,或许裴宁不愿意。

    裴宁不停的擦眼睛,可眼泪绵绵不绝,“不,没有下辈子,只有这辈子,你若是走了,我就再也不会记得你……”

    院使很快端来一碗黑乎乎的汤药,闻着有参的味道。

    “娘娘,这里头有麻沸散,快请皇上喝下,待会儿好拔箭。”

    裴宁接过来,眼泪颗颗落进碗中,咬咬牙发狠道“只有这辈子,周瑾,只有这辈子,明白吗?”

    周瑾懂了她话里的意思,毫无血色的唇扯出一个笑,“好,我努力。”

    ……

    玉京的消息,信使立刻快马传到千里之外的云州,不过途中所耗时间不少,到达白云村时,已经到了二月下旬。

    春风似剪,在玉京还盖着皑皑白雪的时候,云州已经开始慢慢泛绿了。

    顾之恒和隋愿确实没有赶上过年,但能回家看望,两位老人就已经很高兴了。

    “什么,皇帝和太子围猎遇刺?”隋愿得知这个消息十分震惊,很快反应过来,“那,那你要回玉京吗?”

    顾之恒面色十分为难“如今皇上还未脱离危险,即便好了,也要修养很久,而且太子的腿一时半会儿也好不了,阿愿……”

    隋愿心中了然,顾之恒在军中声望非同一般,他在便能给大家定心,玉京更能安定,这个节骨眼,正是需要他回去帮太子一把的时候。

    “哎,你快些回去吧,裴姐姐这时候肯定难受,正需要帮手。”

    隋愿叹了口气,有些不舍,“你先回去,我和孩子们多陪陪爹娘,况且,你那急行军,我们娘仨也跟不上啊。”

    顾之恒面色还是很犹豫,似乎有话未尽。

    隋愿看他吞吞吐吐的,“有事你快说,是要急死我啊?”

    “阿愿,这次,你大姐姐那边,或许……”顾之恒还是开口,“你也知道,你大姐姐和她那个孩子,身份极敏感,万一……”

    隋愿点头“尽量帮吧,别烧着自己,隋家能护下来,你已经出了不少力,如今又有个后生过了乡试,一切都在慢慢转好。”

    顾之恒抱着她,“娘子最深明大义。”

    到了晚饭的时候,顾之恒把自己要走的事儿宣布了“爹、娘、大哥、大嫂,玉京有急事,我必须得回去了,阿愿和孩子跟不上,就留在家里,要你们多多照顾了。”

    顾家二老很是不舍,但也不敢挽留,这可是国家大事呢,他们哪敢乱说话。

    顾老爹喝了杯酒,闷声道“行,有事你就去,至于家里不用担心。”

    顾老太太就担心儿子,“路上千万慢些,可小心着些,到了夜里呀就休息……”

    顾石头笑着道“去吧,家里有我和你嫂子呢,别担心。”

    周氏笑出了两层下巴,“你就放心吧,家里现在日子好过了,不会委屈你媳妇儿的,更不会让她做事……”

    顾石头踢了她一下,周氏不解的瞪他。

    顾之恒倒了杯酒敬大家,就当做赔罪。

    入夜后,隋愿看着珠玉和丫头们给顾之恒收拾行李,不由叹了口气。

    珠玉看出她的不舍,试探道“夫人,要不咱们也跟着回去?”

    隋远摇摇头,她暂时不能回去,主要是明静。

    玉京情况根本不明朗,这个时候万一周瑾真的死了,周珏还非要娶明静,顾之恒功高盖主,幼帝却还要定他的女儿做皇后,百姓还以为是顾之恒害的周瑾,要夺取周家的江山呢。

    那就是把侯府架在火上烤,她不敢赌皇帝的信任。

    她想着想着又叹气,“哎,一开始总想着到现在就够了,可真的到了以后,又觉得没什么意思,操心的事儿怎么更多了?”

    珠玉没听明白,夫人的日子是多少女子羡慕的,还有哪里不好么?

    隋愿没有解释,伴君如伴虎,周瑾那人从上辈子来看并不可信,周珏是他儿子,也是个小狐狸,上辈子她死得太早,哪里知道后面的事儿。

    恍惚间又叹了口气,觉得怎么做都不安全妥帖。

    她又慢慢地坐在了书桌前,烛火昏暗,月色暗淡。

    乡下睡得早,天色还是鸭壳青呢,能看见院中的柳树已经冒了新芽,不禁回想起当初在那亚时写下的那句诗。

    “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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