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岐脸色微变。

    他没有料到萧照做果断如此之果断、如此之狠绝,也如此之……张狂。

    清河长公主商矜身份贵重,势力庞大,不是轻易能对付的对手。

    以萧照目前的境况,联手清河公主才是最有利的局面,但萧照却想要直接对上清河公主。

    他对自己选择的这个主公了解还是少了点。

    师岐出神间,萧照已经走了出去。萧照今日的情绪有些外放,看来“薛山月”实实在在触及到他。

    但师岐想了想,又分不清楚触动他的究竟是“薛山月”还是清河公主商矜?

    目光一转,落到桌案上之前被萧照握在掌心的那只瓷杯,边缘隐约见裂痕。

    ……控鹤司。

    师岐慢悠悠地收捡起那只瓷杯,心道,也未必完全就是坏事。

    旁的谋士出谋划策、主公言听计从,但萧照却不是这样的人。很多时候,师岐摸不透他的想法。

    在这件事上尤甚。

    但对他来说也好。

    他想要追随的人,可不仅仅是一个王世子。

    辅佐“南梁王世子”,或许有一时名声,但唯有开国重臣、从龙之功,才能在青史上留有一席之地。

    …………

    李枕书再次求见了南梁王世子。

    下毒一事在萧照的默认下几近盖棺定论,卷宗已经遣人快马加鞭送回刑部,只等明日早朝时分禀告,打姜回庭一个措手不及。

    刑部被李枕书牢牢把控,奚宁县离越京又去城数十里,世家党派还没有得到消息。这是李枕书的好机会。

    他看清河长公主不顺眼,但对朝堂上出身世家的同僚也没有好感。盖因为他本人出身寒门,初入仕时被世家子弟看不起,直到现在,那些世家出身的高官也几乎不和他来往。

    李枕书眼中,无论是清河公主,还是世家党派,都是国贼禄蠢而已。

    “世子殿下。”他拱手行礼,“不知世子麾下那位客卿今日身体可安好?下官还有些案件细节需要问一问他。”

    萧照微眯了眯眼,旋即在李枕书的视线里淡然一笑:“孤又不是什么杏林妙手,哪里知道他身体怎么样?不过李大人为了案情一而再再而三地奔波,孤心里头也实在过意不去。”

    李枕书微顿,答道:“下官份内之事,世子无需放在心上。”

    “不过见人盘问么……孤担心他身上万一还有病气过给了李大人,反而会耽搁李大人办案。”萧照声调从容却没有松口的意思,“不如这样,李大人有什么想要问的事情,叫人用纸笔写下来,再叫他写了回答呈给李大人。”

    萧照说得和缓,但李枕书却品出几分分毫不让的意味来,他心里对那位素未谋面的南梁王世子客卿又多了几分好奇与探究。

    好奇是好奇什么样的人居然能让萧照这般袒护,而探究……萧照愈是袒护,正越说明其中有蹊跷之处。

    但今日萧照意已决,李枕书不可能与他撕破脸非要进屋去询问,只得暂且搁置下心中疑虑:“如此就麻烦世子了。”

    他写了几个常规的问题,萧照拿起纸张时扫了一眼,都是问第一个发现有毒的人是谁、当时在场的有哪些人、发现有毒是什么时辰等等,诸如此类循规蹈矩的问题。

    好像李枕书当真只是为了将案件查得更清楚些。

    萧照待他写完,又寒暄两句,吩咐护卫恭恭敬敬将人送出去,但护卫走到跟前时,衣裳头发竟然有些凌乱,像是经历了什么大混乱似的。

    “怎么了?”

    萧照问。

    这是萧照随行亲卫,素来受萧照的信重,更几度随他出生入死,闻言不太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尖:“客栈里头闹老鼠,昨天晚上还将一个兄弟的衣裳给啃了。今天早晨抓了好久,结果那耗子狡猾得很,将属下几个弄得灰头土脸。兄弟们正商量要不要去隔壁的驿馆借只几猫回来捕鼠。”

    萧照没料到是这个缘故:“……去吧。”

    有了萧照的口谕,找驿馆借猫自然要方便得多,护卫脸上一喜:“多谢世子,欸,李大人,我这就送您出去。”

    李枕书微微一笑:“世子与下属倒是极为亲厚,难怪都说军中上下,莫不服从世子命令。”

    这两人说话的口吻,李枕书自认对照顾他多年的府上管家也未必能亲近自然至此。主仆有别,而且是云泥之别。

    萧照哂笑:“遵守军法本来就是军中纪律,李大人说笑了。”

    没有再多说什么,李枕书若有所思走出萧照下榻的客栈。他还要回去写案情的折子。

    来奚宁县之前,他没有料到这件事居然会和姜回庭扯上关系。以他对姜回庭的了解,对方实在不是这么轻率的人。

    但不论如何,白纸黑字,切切实实。

    姜回庭这次要栽个大跟头。

    ………

    萧照拿着写满问题的纸张去找商矜,商矜见他径直走进来,眸光淡淡:“世子门也不敲,只有做贼才有这样的道理。”

    “孤把这客栈租下来了,所以这客栈现在是孤的地方。”萧照挑眉,“你见过主人家进屋还要敲门的道理吗?”

    即使是主人家也不会随便进客人的屋子,但商矜无意与他争辩这一点,转过视线继续给手头的书写批注。

    萧照走近:“孤敲了门,只不过你没有听见。”

    “………”商矜抬手揉了揉眉心,“是么?大约是我方才在写批注,没有听见。”

    “孤又没有责怪你的意思。毕竟你可是孤亲自请过来的贵客。”萧照咬词在“亲自”两个字上微微加重,含着几分戏谑,“方才李枕书过来。他有些问题要问你,孤拦下了,叫他写在纸上转交给你。”

    李枕书的问题颇多,足足写了两页纸。商矜接过一一细看过去,都是围绕那天晚上珍珠梅片糕的事情,不需多想提笔作答。

    袖口滑落一截,露出玉染霜砌的手腕,纤细伶仃,淡青血管一路蔓延进衣袖深处,阻隔视线。

    不多时,商矜已经答完了全部问题。萧照接过来一看,发现他写的十分简略,大部分就几个字,而且这字……并不太像他本人。

    最规矩的隶书,像是雕版印刷的模板,不见一丝笔锋。

    萧照视线一低,瞥见他写在书上的注解,却不是隶书,反而颇具锋芒。

    很好看的字。

    感受到萧照的目光一直没有挪开,商矜才抬眼与他相对:“世子还有别的事情吗?”

    “没有。”

    萧照很快回答,不自然地摩挲了下指腹,欲盖弥彰般:“孤先叫人把东西给李枕书。”

    他离去时疾步如风,引得珠帘攒动,玉石相击,半晌才平静下来。商矜盯着他的背影看了会,待房门合上,他突然意味不明地挑了下嘴角。

    萧、照。

    名字在舌尖滚过一遭,最后收束在桃花色的唇边,化作一缕冷冰冰的笑。

    ………

    护卫从驿馆里借了三只猫,又从隔壁的街坊邻居家借来四五只,几只猫在客栈扫荡一下午,把隐藏的老鼠一只一只全部揪了出来。

    “啧啧,这些老鼠一只比一只肥,还一个藏得比一个深。店小二居然说他们客栈平时干净得很,没什么老鼠。”

    另一个护卫说:“不是后院墙角那里破了个洞,隔壁卖米的家里的老鼠半夜才钻了几只过来。人家客栈平时确实挺干净的。”

    “管它哪里来的,这下都被猫抓完了。今天总算能睡个好觉了。”

    几个护卫说笑着走了。

    萧照站在二楼的回廊前,护卫交谈的声音飘入耳中,他不动声色:“隔壁是卖米的?”

    护卫想了想回答:“是,开米行的,开了十多年了。这一带的街坊说开米行的背后有什么高官大人庇佑,生意才顺风顺水。不过大概是以讹传讹,没人说得出米行背后是哪家。”

    “去查查。”萧照吩咐。

    “是。”护卫神色一凛,没有多问一句,显然对于萧照的任何决定他们都无条件的相信且听从。

    这事不难打听,商户在县衙里都有登记,护卫去县衙里翻了翻卷宗,便回来禀告:“米行是背后确实有人,就是奚宁县的县令。这米行是县令夫人的嫁妆,平时也是县令夫人在打理。”

    奚宁县的县令萧照见过,是个圆滑的人物,并不归属哪一党,经历也有趣。他本人不是什么大家出身,算是寒门子弟,来往的也很多寒门官员,但他娶的妻子却是世家旁支的小姐,如此又和世家搭上了关系。

    这位素来明哲保身,谨小慎微。

    他眸光微沉,开口吩咐道:“叫人盯紧薛山月。”

    “是。”

    待到晚间,萧照心中那一点疑虑果然成真,外间一阵兵荒马乱,突然喧嚣起来,随行的亲卫神色焦灼:“世子,今日的膳食有问题。晚饭后今日轮岗的护卫都忽然腹泻不止。”

    萧照眼神一冷。

    他今日的晚膳还没有端过来,轮岗的护卫用饭比他要早半个时辰,因为萧照的膳食是单独做的,还要验毒试毒,麻烦不少。

    “问题出在何处?”

    “不知。检验过所有食材,都没有问题,但大夫验菜时,所有的饭菜中都被人下了腹泻不止的药。因为护卫们分三批用食,因此还只有今天晚上轮岗当值的护卫出现症状。”

    亲卫快速说完,每日采购的食材都有人专门把控,检验过食材也没有问题,他们实在想不出来问题出在何处。

    “做菜的水用的哪里的?”

    “都是从客栈后院里的水井打上来的。”亲卫说,“因为水源十分重要,一天十二个时辰都有派人把守,属下已经问过,今天没有任何可疑的人物靠近水井。”

    “人是没有。”萧照声音低沉,“那猫呢?”

    ——原来在这里等着。

    要是对方再狠一点,下的是毒药,估计他从南梁王府带来的这些护卫有一半要折在这里。

    亲卫不可置信地抬起眼,面露震惊:“猫通人性……若是特意训练过,也不是不可能。”

    南梁王府就有专人驯兽,亲卫知道,这些不起眼的禽兽,往往有意想不到的作用。

    但今日借猫是为了捕鼠,捕鼠的话猫自然要四处乱窜,便没有人分外留心。纵然有人盯着,但猫比人灵活得多,偶尔一瞬间没有注意到——

    “属下马上去查。”

    萧照颔首,眼底深色一闪而过,忽又道:“让你盯着的人怎么样了?”

    “今日下午后,薛公子一直没有出过门。”

    萧照心道果然如此,挥手叫亲卫下去,自己快步转身上楼,推开商矜房间的门。

    窗户大开,竹青色的帘栊被风吹得卷起,书页呼啦啦的翻动着,室内干净空敞,不见丝毫人影。

    ——目的在这里。

    以薛山月对商矜的重要程度,一旦得知薛山月被他扣留,必定会想办法营救。

    先是以鼠患引出猫,不借人手,而借猫之力,将他的护卫弄得疲惫不堪、疏于防守,以中毒之事吸引去注意力,混乱之中再趁机救走薛山月。

    而萧照后日就要入京,这个节骨眼上不宜大动干戈。就算是人丢了,也未必会大张旗鼓地找。

    这般环环相扣、叫人意想不到,不愧是清河公主。

    “清河公主、好手段。”

    一字一句。

    萧照冷笑,但想要从他手里把人救走也没有这么容易。

    唤来侍卫。

    “你带人去县衙要搜查文书,孤今晚遇刺,贼人潜逃,藏匿城内,孤要带人挨家挨户搜查。”

    转头对师岐道:“师先生,你持孤的令牌快马加鞭去城门处一趟,和城门领交涉,让他此时起只许进不许出。”

    “办案特需,想来城门领会通融。”师岐领命而去。

    城门一关,就是瓮中捉鳖。

    出城需要文书,有萧照带人上街搜查,对方必然要掩人耳目,来不及在师岐知会城门领之前出城。

    萧照又转身将商矜待过的这间房打量一番,发现先前商矜在读的那册书和他一起不见了踪迹。

    ——难怪他写给李枕书的答复上用的中规中矩的隶书,写批注却用了自己的字,想必是早打算将那一册书带走。

    这时亲卫走进来禀告:“不出世子所料,今日确实有一只借来捕鼠的橘猫靠近水井,喝了两口水。值守的护卫一时疏忽,没有将此事上报。”

    “让他们自行领罚。”萧照听到是橘猫时,神色微动了一下。

    ………

    另一处宅邸内,薛听舟温柔地抚摸着怀中橘猫的耳朵。

    商矜坐在他对面。

    “今日之事分明是你的谋划,却害苦了我的娇娇。”薛听舟捏着浅粉的猫爪,用手指擦拭它尖尖的牙。为了让计划顺利,薛听舟大半日都没有给猫喂水。

    商矜不为所动。

    薛听舟又轻轻地“啊”了一声,“我听到外面的声音了,你觉得南梁王世子会不会抓到你?”

    商矜离开客栈后,根本没有打算出城。他的目的也不是逃跑,他早料到萧照会关城门,若要出城,根本来不及。

    晚间出城之人颇多,光是排队就要一刻钟。更别说其他种种难以预估的因素。

    “那好吧。”薛听舟给橘猫喂了一点清水,“我们要不要打个赌,南梁王世子会在几个时辰内找到你?”

    “找到你之后——”他歪了歪头,眼眸分明看不见,却仿佛融了碎星般晶亮,“南梁王世子会不会打断你的腿,让你没办法再次逃跑?”

    “这是你会干的事情。不是他的想法。”

    薛听舟笑起来,笑容越来越大。

    “真是稀奇,你居然会维护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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