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4年的冬天,海市的一栋筒子楼里。
冷风吹进来嗖嗖的,长长的走廊就像是一根空空的肠衣,只是里面灌的是风,狭长的走廊被用来当成厨房,两端摆放着简单的厨具,还乱七八糟摆了许多煤球和废旧的纸盒。因为常年被烟熏,墙壁已经成了黑色,只有几盏昏黄微弱的灯泡提供一点亮度。
这时候刚好是饭点,各家各户都开始准备晚饭。
楼道里弥漫着饭菜的香气,伴随着浓浓的油烟,噼里啪啦的锅铲和铁锅碰撞的声音此起彼伏。
孟玉兰就是被这些声音吵醒的。
睁开眼一看,她愣住了。
这是哪里?
她躺在一个简陋的房间里,周围的事物越看越熟悉,她终于想起来这是她二十年多前住的地方。
是在做梦吗?
她明明躺在陆家的别墅里,离婚协议书放在她的床头,是陆舒临让人送来的,她记得她当时,颤抖着手签了名字,然后就睡着了。
怎么一醒来,却回到了这里。
房间里冷得像冰窖,孟玉兰的手放在被子外面已经冻僵了,她搓了搓自己的手,然后捏了一下,是会疼的。
不是做梦。
孟玉兰做了个深呼吸,迅速从床上爬了起来。
可她还没起身,就两眼发晕,差点摔倒,要不是她连忙扶着旁边的柜子,可就磕在床沿上了。
她的肚子叫了起来,强烈的饥饿感涌上来,她觉得胃像是张开了巨大的嘴,胃酸翻涌,提醒她已经很久没有吃东西了。
偏偏屋外不停飘进来饭菜的香气,更是让她不停分泌口水。
她已经很多年都没感受过饥饿的感觉了。
她扶着柜子重新在床边坐下。
屋外传来说话的声音。
“孟家那个今天是不是一天没回家?”
“是啊,一天到晚不归屋,他女儿的死活都不管哦。”
“爹娘都不管,以后这孩子有的罪受了。”
“要我说啊,玉兰她爸还不如别回来呢,至少孩子住在她姑姑家里还有口饭吃,这下她爸回来了,她姑也不管了,饭都没得一口吃的。”
“你说……玉兰她爸回来,他大伯也不给他安排个工作什么的?不然那他坐牢回来,能干啥,哪来的钱生活。”
“听说玉兰她妈生了个儿子,现在不知道怎么样,这几年都没看她管过玉兰。”
孟玉兰的脑子有点胀。
但是也很快明白过来,自己这是重生了。
她回到了94年,她才18岁,还在上高三。
要说这是她最不愿意回想的一段时光,她还记得这一年,她爸出狱回来,游手好闲了一段时间,大伯给他安排了一份工作,但他却和工友吵架,三天两头去喝酒,结果工作也丢了,因为喝酒,在歌舞厅认识了个富婆,两人搞在一起没多久,富婆在外地做生意的老公回来,抓奸在床把她爸腿打断了。
本来她就因为爸爸坐牢,妈妈改嫁这事儿,被学校的人议论,这下更加被人指点。
她一气之下辍学不读了,一个人去了外地打工,和家里人彻底断了联系。
孟玉兰还以为过去这么久,她应该对于这段记忆早已经淡忘了。
但是回忆如潮水涌上来的时候,她才发现自己竟然将这一切记得这么清楚。
屋外讨论的声音戛然而止。
随之响起的是开门声。
孟玉兰抬头看向门口。
只见一个穿着黑色夹克的高个子男人走了进来。
那人进屋的时候脸色还很难看,但是看到她之后,有些尴尬,换上了比较温和的笑脸,虽然有些强颜欢笑。
孟玉兰记得,在她爸孟厚德坐牢之前,她们父女俩关系很好的。
她家以前条件还不错,基本上她想要什么都会有,父母感情也算不错,家里只有她一个孩子,她从小就是娇生惯养的。
可自从她爸去坐牢,她妈改嫁,她小小年纪就听多了别人背后的议论,她就开始讨厌他,觉得他没责任心,是个不折不扣的废物,甚至后来,她当着他的面,都会表露出看不起他的样子。
孟厚德讷讷地叫了声:“兰宝,你……你在家啊。”
他知道是自己对不起女儿,所以看孟玉兰的眼神也有些心虚。
就连叫她的小名,都没什么底气,声音低低的,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
孟玉兰看着他,陌生又熟悉。
这是他爸年轻时候的样子。
孟厚德长得浓眉大眼,英挺帅气,坐了三年牢,他瘦了很多,皮肤也黑了,看起来有些憔悴,但是胡子刮得干干净净,穿着一件新夹克,只是眉宇间带着郁色和怨天尤人的苦涩,发型也有些老气,要不然看起来还能年轻几岁。
但他现在也就三十七岁,不算老,要知道三十多年后,那些三十多岁的男明星,还能演偶像剧呢。
当初孟玉兰她妈嫁给孟厚德就是因为看孟厚德长得帅。
而且,孟厚德为什么能和富婆勾搭在一起,也是因为他这张脸。
现在的孟玉兰并不那么讨厌孟厚德,或者说是因为她经历的多了,已经不是18岁的时候那样稚嫩冲动了。
而且给孟厚德甩脸色,对她也没有好处。
前世她就是对孟厚德爱答不理,叫她吃饭也不吃,跟她说话也不理,结果饿的是她自己,而且正因为父女俩的关系越来越差,她看到孟厚德就没有好脸色,孟厚德不想回家,才会出去喝酒,后面一系列的悲剧才会发生。
这一世,孟玉兰并不打算重蹈覆辙。
“你回来了。”
孟厚德没想到孟玉兰会理睬自己,回来这几天,她看到自己都是直接甩脸子不理人的。
孟厚德惊喜地点头:“对,我今天有点事出门了,你还没吃东西吧?”
“没吃,你做饭吗?”
孟厚德下意识说好。
孟玉兰说:“可是家里没米没菜。”
孟厚德一愣,想到自己兜里有二十块钱,于是说:“那我们出去下馆子,你想吃什么?”
孟厚德大手大脚惯了,而且刚回来,也还没适应没钱的生活,不知道省钱。
孟玉兰已经很饿了,但她想起当初自己和孟厚德挨饿的日子。
“你还有钱吗?”
孟厚德:“小孩子问这个做什么?当然有。”
孟玉兰看着他,好像非要他回答,她知道孟厚德刚出狱是没钱的,但他很爱面子,喜欢打肿脸充胖子。
于是孟厚德尴尬地说:“几十块钱,但是你放心,我很快就有钱了。”
孟玉兰想了想。
这个时候的几十块钱,可能也就相当于三十年后的几百块钱。
可是几百块能用几天,还出去下馆子,吃了这顿不考虑下顿了吗?!
“几十?”
“二十。”
孟玉兰真想翻个白眼。
她忍着才没有骂孟厚德,她想了想,她妈梁如梦每个月月初都会寄她的生活费到姑姑家,算着好像就是这几天,于是她说:“我们去姑姑家吃吧。”
“啊?”孟厚德愣住,“去你姑家,不好吧。”
孟玉兰:“为什么不好,你回来几天还没在姑姑家吃过饭。”
孟厚德有两个兄弟一个妹妹,其他两个兄弟都在老家务农,当初孟厚德跟着堂哥孟厚文来到海市进厂打工赚了钱,他这个妹妹孟芳就跟了过来。
她嫁给了卷烟厂的一个职工,生了一个女儿,比孟玉兰小一岁。
卷烟厂和造纸厂离得很近,之前孟厚德混得不错的时候,孟芳三天两头带着女儿来她家。
当年孟厚德是厂子里头几个买彩电买冰箱的人,家里的糖果零食一直没断过,动不动就能吃上肉。
但是孟芳嫁的是个没本事的,家里什么大物件都办不起,孟芳不上班,就靠她丈夫赚钱,一个月工资都不够一家人开销。
孟厚德对妹妹不错,逢年过节买点什么,都让梁如梦给孟芳那边送一份。
结果呢!
孟厚德入狱后,梁如梦带着女儿孤苦伶仃,她就再也没往她们家来过了。
梁如梦有一次带着孟玉兰去孟芳那里借钱,还被讽刺了一番,最后只给了几十块钱,还说家里实在拿不出钱来。
可是明明她家刚买了彩电。
去年,梁如梦改嫁其实是想把孟玉兰带去的,可是她改嫁的那家人坚决不同意梁如梦带着拖油瓶,于是梁如梦拜托孟芳照顾一下孟玉兰,毕竟孟玉兰自己也大了,上完高中就能出来打工,也就这两年的事。
不算学杂费,每个月的生活费梁如梦就给了一百二十块,孟芳丈夫一个月工资也才三百多,孟玉兰一个人花一百二十块是绰绰有余的,梁如梦就是想着给孟芳赚一点,免得她不愿意,多给点钱,也能让梁如梦给孟玉兰一点零花钱,毕竟这么大的孩子,在学校总有要买的东西。
结果孟玉兰还是有上顿没下顿,每天晚上去吃饭还要被孟芳女儿讽刺,好像她吃了她家的饭,用了她家的东西,连上个厕所纸用多了,孟芳都要说她几句。
孟玉兰当年并不知道梁如梦每个月给了学杂费和生活费,因为梁如梦改嫁,孟玉兰恨她不要自己,再也没和她说过话,也不联系,她打电话来也不接。
每学期学校要交学杂费的时候,是孟玉兰最煎熬的时间。
明明梁如梦寄了钱过来,孟芳却说没有,让她去找她大伯孟厚文要,因为孟厚德入狱可以是孟厚文间接造成的,现在孟厚德不在,梁如梦改嫁,孟玉兰吃喝她包了,那么孩子的学杂费,孟厚文总要负责吧。
孟玉兰为了上学,只能厚着脸皮去大伯家。
她永远忘不了,大伯和大伯母看她的眼神,冷冰冰的带着嫌弃和一丝可怜。
很久之后,梁如梦病倒,孟玉兰回来看她最后一面,她才知道,原来孟芳这两年贪了她这么多钱。
孟厚德也不知道梁如梦每个月寄了钱的事。
他出狱回来那天,孟芳拉着他哭了很久,在他面前把功劳苦劳全占了,说这两年都是她在照顾孟玉兰,给她一口饭吃,为此还要受丈夫和婆家的气。
说的孟厚德当时脸都红了,保证说以后赚了钱,一定加倍还给她。
所以当孟玉兰说要去姑姑家吃饭,孟厚德觉得不好意思去。
孟厚德:“没打招呼就过去,饭菜也不够吃。”
“可是家里没菜,现在去买回来做要很久,怕饭菜不够吃,买点熟食带去就是了。”
孟玉兰已经打定主意要去,这笔钱,她要让孟芳吐出来。
孟厚德身上才二十块,够他们吃几天?
孟玉兰记得今年通货膨胀,物价比以往要高一些了。
海市在国内算是三四线城市,两个人出去吃,随便找一家像样的餐厅,也得十几二十块钱。
孟玉兰不仅要为眼前考虑,也要为以后考虑,总不能吃了这顿没下顿。
见孟厚德有所松动,她又补充了一句,“你不也很久没和姑姑坐下来好好吃顿饭了吗,回来几天了。”
孟厚德:“行,那走吧,去你姑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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