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商矜生平第一次想扭头就走。

    他碰到过的对手里,只有萧照如此……不同凡响。见色起意他信,但他是不信萧照对他看似的亲近里有多少真心的——萧照这个人,真真假假,纵然只有一分真心,也能说出十分来。

    但也仅仅是“说”而已。

    所以商矜才断定这位南梁王世子“巧言令色”。

    然而他这一分真心,就令人难以招架了。商矜见过许多向他“表明真心”的人,无论是寒门士子还是世家子弟。但他们都克制守礼,不会越雷池半步,要么鸿雁传书,要么赠字赠画,心思委婉曲折,表露得更是含蓄。

    示好与回绝皆是不动声色、心照不宣。

    从未有过像萧照这样的。

    怎么会有像萧照这样的人呢?

    …………

    四下桃花冷香浮动,云暖日薄,分明是极好极明媚的春光,商矜只觉得初春的气候到底还是冷了些。

    萧照身量比他略高上些许,这点优势原本并不分明,但在萧照站着而他坐着的时候便清晰地显露了出来。身高上的差距一拉大,压迫感徒增。

    商矜不由得略错开他的视线。

    只一转头,瞬间听到一声急促的惊呼,紧接着什么东西“噗通”落水的声音响起,商矜快步走到亭子扶栏边低头看,只见池塘水面上一圈一圈涟漪泛开,池塘另一侧的水面上有个人影不断挣扎,因为隔得远,乍一看只黑湫湫糊成一团。

    有人落水了。

    紧接着池边喧嚷起来,有人跳下水去捞人。急匆匆赶过来的县令夫人听到有客人落水差点一口气没有上来。

    “快、快、快!快叫会水性的下去救人!灵犀,赶快去请大夫,明月,叫人去备干净的衣裳,再去烧一锅热汤。”

    县令夫人回过神,忙而不乱地吩咐身边几个婢女做事,末了视线扫过在场的夫人女郎们,“落水的是谁家女郎?快去通知她家夫人才好!”

    很快有熟识的夫人回答:“我瞧着是盛远伯府上的那位大姑娘。她家今日来的是盛远伯老夫人,还是等人救上来再去禀告吧!否则叫老人家担心坏了怎么办!”

    至于那下水救人的青年,这群夫人女郎们面面相觑,竟然没有一个人认识。但她们心里头都知道这桩事麻烦大了!毕竟是救命之恩,再加上水中肌肤相亲,以有些死要面子的古板人家做派,这家女孩儿要么绞了头发出家,要么顺势嫁人。

    可谁不知盛远伯府对嫡长女期望极高,嫁寻常公侯还嫌门第低了,如今救人的这个又不知道什么来路……

    这下这怕难以收场喽。

    …………

    忙忙碌碌一阵,下水的青年将人救了上来。因为呛水,落水的女郎已经昏了过去。县令夫人忙令婢女给她披上干净的衣物,又喊了两个力气大的嬷嬷过来将人背到房间里去。

    隔着繁茂的花木,又有一段距离,没有人发现在假山亭上的商矜与萧照两人。

    商矜扶栏,沉吟,“那姑娘不是自己跌下去的。”

    “你看见了?”萧照挑眉。

    “有个穿红衣裳的女郎,在那姑娘落水时匆忙跑走了。”倒不是商矜有意留心,而是那个女郎逃走的路线正经过他眼皮子底下。那女郎心虚,只顾着逃走,也没有发现她头顶有人。

    “落水的姑娘是盛远伯府那个。”萧照忽然道。

    两人在前厅时还被引见过这位姑娘。萧照随意扫了眼,记得她相貌。

    “隔这么远,你看得清?”商矜有些意外。从假山亭到池塘另一侧,有近百米的距离,商矜仅能模糊辨认出来那是个姑娘,萧照却能看清楚对方的脸。

    不过转念一想,萧照自幼长在军中,骑射一绝。商矜还曾听过他数里之外一箭射穿敌军头领头颅的事迹,但世人以讹传讹,从南梁传到京中总免不了几分夸大其词,商矜只当奇闻轶事听,并不放在心上。

    现在看来传言却是真的。

    萧照道:“看得不太清楚,但应该没错。”

    商矜很快地笑了一下。

    “世子好眼力。那你可看清楚了救人的是哪位郎君?”

    “不认识。”

    “原来如此。”商矜声调轻缓,“原来世子只记得貌美的女郎。”

    “孤可没注意她长成什么样。”萧照哼笑,目光越过商矜瓷白如月的脸,“记得那姑娘貌美的人分明是你。”

    盛远伯府的大姑娘确实漂亮,杏眼丹唇,肤白胜雪,眉如烟柳,就算是在绝色如云的越京里,比她更貌美的寥寥无几。也难怪盛远伯府老夫人认为这个孙女奇货可居,想将她嫁给薛听舟。

    但凡薛听舟对男女之事上心两分,见了这位盛远伯府大姑娘必定心猿意马。

    商矜思绪稍放得有些远,片刻不动声色收拢:“罕见的美貌总是引人注目,我记得也不稀奇。”

    “罕见的美貌?不过尔尔。”

    萧照道。

    两人说话之间,县令夫人带着小女儿上了假山亭,对萧照一福身,笑道:“方才妾身见着这假山亭上有人,过来才知道是世子。妾身想世子兴许看见了盛远伯府姑娘落水的经过,因此前来问一问。”

    “落水的是盛远伯府上的姑娘?隔得太远了,孤没有瞧见什么。”萧照很快地扫了商矜一眼,旋即不动声色继续说,“不过先前好像有个穿红衣裳的女郎匆匆从花园里过去了。”

    “红衣裳?”县令家的小女儿歪着头想了想,“今天穿红衣裳的姑娘倒是很多呢。足有六七个呢。”

    县令夫人低声呵斥她:“婉婉,不要在贵人面前放肆。”她上前一步将女儿挡在身后,姿态极为卑谦:“既然世子瞧见了,能否请世子随妾身去前厅认一认人?盛远伯府的大姑娘落水昏迷了,无法询问发生了什么事。今日几个和盛远伯府大姑娘见过面的女郎争执起来,闹得有些不像话。若是找不出盛远伯府大姑娘的真相……”她苦笑,“实在难以收场。”

    她只是一个小小的县令夫人,但今日赴宴的的女郎们不少出身京中的勋贵之家,身份高贵。不是她得罪得起的。

    而且今日来的那位盛远伯府老夫人实在不是个善茬,没有个交代,是决计不肯善罢甘休的。

    县令夫人只觉得一阵一阵头疼,不知如何是好,好在小女儿说瞧见了南梁王世子在假山亭边。她便想着若是能请南梁王世子出面做个公证,其他人是断不敢说什么的。

    还好可巧,南梁王世子刚好瞧见了些东西。不然县令夫人都不知道说什么理由请他过去。

    萧照似笑非笑,最终还是颔首应允。

    县令夫人松了口气,忙不迭地请萧照到前厅去。她的小女儿搀着她胳膊,落后萧照一步。

    县令夫人握着小女儿的手,低声嗔怪:“要不是为了你的婚事,咱们家用不着办这桃花宴,自然也没有这些事情了。”说着口吻竟然有几分怨怼。

    小名唤做“婉婉”的县令幺女闻言垂下眼,旁人看不到的角度下她眼神无波无澜,丝毫不把县令夫人的话放在心上。

    作为幼时走失又自己找回家中的那个女儿,她并不受县令夫人的喜爱。毕竟她的存在时时刻刻提醒着县令夫人为母的失职——如县令夫人这般看重自己“贤妇”名声的人,对着曾被自己亲手推给山匪的女儿,总会有些惶恐与愧疚,愧疚过后,就要怨怼她为何没有死在山匪手下了。

    况且,桃花宴虽然是她提的,但要不是县令夫人想出一番风头,顺便结识南梁王世子,哪里会上心操办?

    她另一只没有被县令夫人握住的手漫不经心把玩着一枚玉佩。是一枚形状很少见的雕刻成燕子模样的玉佩,燕子羽毛纹路极为精致,栩栩如生。

    羽毛的纹路纵横交错间,隐约可以看出一个如今已经很少见的篆体“鹤”字。

    手指翻转,玉佩收入袖中。她抬眼,温温柔柔地靠在县令夫人身侧,踏进前厅。

    ………

    甫一进屋,在座的几位夫人和年轻女郎们匆匆起身给萧照见礼,随后有交好的夫人告知县令夫人盛远伯府那位大姑娘人已经醒了。

    盛远伯府的老夫人正在内间作陪。

    “大夫瞧过了,并无大碍。因为呛水导致崔大姑娘昏迷了片刻,人醒了便没什么事。”

    说话的人是位年纪较长的夫人,看发间步摇点翠,身上衣料,比旁人皆要名贵得多,料想她是这些女眷里身份最高的人。

    县令夫人捂着心口:“这就好。不然若是出了什么事情,我如何担待得起?对了,盛远伯府的崔大姑娘落水时,南梁王世子殿下正在池对面的假山亭上,刚巧看到一个穿红衣裳的女郎匆匆忙忙逃走了。”

    萧照原话并没有“逃”这个字,闻言商矜勾了勾嘴角。

    萧照在场,因此并没有人怀疑县令夫人所说有假。

    角落里,在场唯一一个身着红衣的姑娘见众人视线齐刷刷望过来,“蹭”地站起身,神情恼怒:“你们瞧我做什么?又不是我推她落水!刚才下水救她的人可是我三哥!”

    她字句间声调逐渐抬高,颇有些色厉内荏。

    几位女眷悄悄收回自己的目光,低头看手里的帕子。

    红衣姑娘身后的青年,也就是她口中的三哥拉了拉她的袖子,示意她不要多言。

    红衣姑娘才又坐下。

    商矜见此微微笑了笑。萧照留意到他神情变化,低声道:“做贼心虚?”

    商矜避开他的视线,漫不经心:“你猜?”

    “猜对有奖励吗?”萧照沉吟片刻,道。

    商矜转回视线来,似笑非笑瞧了他半晌,忽然微微俯身附耳:

    “你猜呢?世子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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