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上到一半阶梯,楼藏月就看见那堆废土中升腾起一件看不清样貌的东西。楼藏月不由得停下脚步。
就算滚滚烟尘,也依旧可以看清轮廓与其发出的金色光芒,那光芒几欲割破咬下这尘烟,试图让更多人看见它的本貌。
被唐梅设下的又一重陷阱摆了一道——那不可叫人忽视的力量震开了接近玉兰花的白天,并且碎片割伤了白天的手掌与他自诩英俊的脸庞。
白天站直身子,抖擞了一下,当发现自己被伤到时,呀了一声,刚想握住被伤到的手的手腕去找李今求安慰,结果抬头看见玉兰花爆裂后蹦出来的东西,不由得愣住了。
他直愣愣看着那把鞘身花草纹嵌满绿松石的古铜色漂亮匕首,带着些怀念之意,连他刚才在想的什么都忘了。
那把匕首是当年白岚收何衣为弟子后第九年所赠,名为“神无”,与另一把长身九寸六、刀尖颇弯,鞘身卷云纹,嵌一枚圆润羊脂玉的银色短刀是姊妹。短刀名为“银翼”,与神无是相同材料所造。
它们自打造出来就如影随形,直到它们被一起送出,亦是如此。那一日,神无随晨间一朵未开发的雏菊一齐被送回,这对向来只被外人所知的姊妹刀剑只有神无,以至当银翼也随它的主人遗失后,竟没有什么人察觉异样。
世间好像只有神无,而无银翼。
“神无”这名字虽然听起来霸气,但匕首本身却是连一般小刀都不如。它并不能防身,也不被用来如锦时糟蹋淮水剑那样用来做些并不属于刀剑一类物什的事情。它就是美丽废物代名词,只被何衣束之高阁,静待着蒙了一层又一层灰后再被拿下里擦拭干净,随后往复。
声屠当年看着何衣天天“糟蹋”这件由张玉全张大师亲手打造的“神兵”,忍了将近一个月之后,终是忍无可忍,和何衣商量把这匕首融了做成剪刀怎么样,何衣初时犹豫,她其实觉得这个主意不错,但是会不会不太好?她这么想着。何况在她犹豫期间存在阻挠。
银翼与神无本是一起,若是神无融了,那银翼又还有什么用呢?
后来这件事情只能不了了之。
这不过是当年发生在听风崖一件不起眼的小事而已啦。
往事已矣,斯人已逝。
回过神来,白天看见神无已断裂成了两半,晶莹的光点从断裂处洒下来,材质当中蕴含的灵力随着断裂处喷洒而出,随风吹向四方。周边灵植灵树轻轻晃动叶枝,不在乎在场谁的想法,只在意自己何时能够成长。
几息后,只见神无身上光亮逐渐黯淡,就连那些绿松石也仿佛失去了色彩,暗沉下来,它们不再是色彩鲜艳的宝石,反倒像一颗颗丢落在路边不会被人注意的石头。直到再也没有那种能够使人一见钟情、赞叹它的美丽了,它啪嗒一下从空中跌落,打碎了那些注视着它的人的梦。
就是在那一息之间,断裂的神无坠落那一瞬间,白岚做好封印恰恰睁开眼时,他看见了那把曾经他送给何衣的匕首叮铃哐啷变成破铜烂铁似的模样掉落在地上。
没有人说话。
江蓝生和宁文殊在检查琉璃柱的情况并且翻出纸簿记录;楼藏月站在倒塌了一半的门口半进不出;守则盘坐于地上入定还未醒来,想必又被缠住了;岸原找了一处干净的地方坐下擦剑,也不注意这边,好似眼前一切与他无关;白天走到李今面前,和她一起并肩看着,想着……
白岚率先打破这份诡异的宁静,他从地上起来,衣袍窸窸窣窣摩擦地板的声音让白天、李今还有楼藏月看向他,他走上前去,捡起神无的残骸。两块破铁捧在手心,他试着拼凑了一下,断痕之处如榫卯般吻合,像是还可以恢复。但他知道,这再难恢复如初。
“何衣得怪我了……”
他下意识说出这句话,说的话声音如此细小,几乎微不可闻,嗓音之中带着些许忧伤,漫长的叹息下是他如今身份的尴尬。
回过神来,他收好两根烂铁,招手将白天、李今与楼藏月三人招呼过来吩咐了几句,当听见白岚就要离开时,白天惊讶问了原因,白岚只道:“我要将神无与银翼放在一起。”
接着又说一句:“重九想必会很高兴的。那么多年了,他心甘情愿待在那个暗无天日的地方,也无人与他说话解闷,哪项工作本就是不该他去做的,在那里,唯一支撑他待下去的就是当初对何衣的承诺。我很对不起他。对不起你们。”
也许是白岚最后一句话过于唏嘘,白天和李今面上显露不太正常的神色,几息后又恢复过来,说您没错。白岚没有回白天和李今的话,他眉眼间也没有笑意。这一句妄想要把有些根本过不了良心谴责这关的话,使得现场气氛又凝固起来。
岸原听见白岚最后一句话,也从专心擦拭剑身的自我世界中抬眼看了自家师父一眼,单看了一眼,他又重低下头擦剑,一边擦一边嘟囔这剑丢了吧刺过琨墟里的东西果然我心里接受不了,说着手下力气发了狠,过于粗心大意然后割伤了自己的手,看着自己手指有些深不断迸出血液的伤口,岸原修整过的眉毛拧成一团,也许是这无意造成的伤口,气得他把剑哐啷一声丢到地上,转身就走。
岸原弄出的动静打破了这个散发着奇异气氛的场景,几人不约而同看向不知为何丢下剑怒气冲冲离开的岸原。随着岸原离去身影越远,之前篇章似乎翻过。
“您走了……可您不是说过给守则一个结果吗?”李今指了指那个不知在梦中梦见什么蹙眉的守则问白岚道。
“您不会还想装糊涂吧?”
“比之阿序,我更想要见唐梅。”白岚回道。
“您这是又要‘窝里横’是吗?”白天问的话引起白岚注意,叫白岚将微微不满的眼神放在他身上。
没太在意白岚的眼神,白天直说:“谁与您亲近多些,您便先扎谁的心几针多些。”白天以玩笑似的口吻说出这话。
听到这话,白岚走到白天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回答得倒有些认真:“驼篱已经罪有应得,而她也是无辜,没有什么不对。毕竟她未曾害过听风崖上任何一个弟子,一心一意只为扶南而来。她欲谋划的杀掉阿七一事,因只处于口头,未曾行动,不论是依照听风崖门规或是水月牢《夫诸律法》,她的罪名都不能成立。”
“阿序为阿七恼我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我已是不在乎他恼多恼少。”
说完,他转身看向盘坐在地上不知外界如何的守则,慢慢地才露出笑意又说:“我不止一次强调,他很重要,我不能让他仅仅止步于此。他性格有些冲动,但不笨拙,嘴毒也就罢了,偏偏又心软。对于我做的事情他生气很正常啊,我却怕,也担心他没有这种感性的时刻。这是很好的事情啊,以前的他,哪里有这种烟火气。”
白岚走之前,楼藏月内心惴惴不安地问自己会由此而被赶出听风崖吗,白岚愣了一会儿,明显没有想过楼藏月会问出这个问题,紧接着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哈哈大笑说不必担心这些,这些日子只委屈你闲散一下,我会尽快让人把审讯堂重建好的,这话叫楼藏月舒了一口气,身上冷汗止了些许,他觉得,没那么热了。
听风崖的掌门人离开,他的大弟子白天与三弟子李今还有执法堂的执尺人楼藏月三人面面相觑一会儿,白天像是想起什么事情似的,举起自己的手跟李今装可怜说:“今今你看我受伤了,我觉得我快要死了,我现在急需你的爱护。”
“我的脸也是,好疼。”他余下那只没有受伤的手捂着自己的脸,许是怕李今看不见他的伤口,凑李今近了很多。
李今闻言,上下打量了他一会儿,呵地冷笑一声,伸手揪了一把白天那有些时日没有打理的胡子咬牙切齿说:“是伤得很重啊,再不包扎就要愈合了。”
“回去收拾一下你自己,和广谦云几个一起才几日就变成这副模样。”
白天摸了摸自己w型的胡须,挑眉自言自语说:“挺帅的,怎么了吗……”惹得李今翻了一个白眼。
那厢楼藏月去询问江蓝生两个琉璃柱的情况,二人原先全神贯注测量记录,突然听见楼藏月的声音,胆子比较小的宁文殊吓了一跳,二人站起来,宁文殊恭敬地将纸簿交给楼藏月。
待楼藏月看完之后,楼藏月把纸簿交还宁文殊,自己亲自上前查看了一番。
越看楼藏月心越有一种心塞的悲凉之感,他觉得自己是有一些霉运在身上的。他走了那么多地方,求了那么多人收留自己,可是因为自己尴尬的身份,真正留下他的只有这里。从自傲自满的天之骄子被人满声赞誉送到那条路的终点领取奖杯之际,他还是被现实狠狠地打了一巴掌。哪怕从声名显赫到不为人知。苟活着,一直苟活着,厚积薄发,只等待一飞冲天吧。人生失意之时所寄托的地方,终究是有不一样的意义的。
审讯堂的支柱便是琉璃柱,琉璃柱全碎之日,就是审讯堂真正消失之日。
如今琉璃柱竟然裂了足有五根。
不过好在里面关押的一些凶兽异灵一类的由于强烈的灵力波动而晕过去了,没有逃脱。
施法将有缺口或是裂开的琉璃柱粗略补好,楼藏月站在琉璃柱前,交代跟在他身后的两个弟子记好后面需要去申请的修补琉璃柱的材料以及去神机堂那边要的东西。
他伸手摩挲着琉璃柱上的裂缝,满腹心绪。
白天上来,看见他一副精神萎靡的样子,又看见琉璃柱裂成那样,道:“只裂了五根,不碍事。”
不料这话不知戳了楼藏月哪里痛处,只听他说:“季秋君,子非鱼。”
这话仔细咂摸起来别有一番风味。
白天舔了舔干燥的唇,看了一眼下面观察守则的李今,只见李今给他比了一个手势,白天点头,随后说:“哎行,你这家伙,琉璃柱已检测完毕,快些把琉璃柱收好放到另一处去,随后将那五根裂了的缝隙补上吧。”
“待那姜青来醒来,就派人将她送出听风崖,免得她又到处乱逛去了清源洞。”
白天如今这一番使唤人的话和动作好像他才是审讯堂的执法人,楼藏月瞥了他一眼,说:“原来您怕百里闹事啊。”
“谁不怕!”白天脱口而出,“那可是比掌门亲儿子还亲儿子的守则啊!”
“……您在飞燕仙子那边吃瘪了吧?”楼藏月毫不犹豫说出自己得的结论。
“……你废什么话!”
深深看了白天一眼,楼藏月转身捏决施法,白色的光团包裹中,一根横着漂浮在空中只有虚型的戒尺出现,其尾部坠有流苏,身上篆有《法华经》全文。随着戒尺逐渐显形,自它身上洒下的光影裹挟住偌大的琉璃柱,使得琉璃柱眨眼之间就变成一只手掌便能托住的团成一簇的晶体。
戒尺消失,小小的琉璃柱缓缓落下,楼藏月举手,将其握在了手心,一合掌,琉璃柱在楼藏月手心消失。但见他掌心浮现一个银色的三瓣标志,代表那是琉璃柱。
与白天点过头便算告别,楼藏月带着琉璃柱和两个弟子御剑离开。
目送楼藏月三人离去,白天从那小土堆上跳下来。
他让李今先回去,而他则留在这里等守则醒过来,李今点头,看了他一眼,只嘱咐了一句:“你们可别打起来。”
闻言白天哈哈大笑,拍胸脯说怎么可能打起来,然后甩着手帕十分不舍的告别李今。
李今走了之后,白天找了处还算干净平整的地方坐下,翘着脚等守则醒来。
“你又给我看这些!又给我看这些!你是不是一定要他们找到我才满意!现在的生活不好吗?为什么一定非得要我重新回到那样的环境中去?”
他拼命挥手想要挥散那些往他脑子里钻的东西——或者说是记忆。可是他极力抵触,自从从那些回来的记忆中得知了什么之后,如见微知著,他不再那么顺从,也不那么渴望知道雾里面的是什么花。
他不想要记起自己是谁,不想要那些记忆。
“可我就是为这个而生的执念。我不在三界中,跳脱三界外,我是一团没有脉搏,没有形体,没有任何欲望的‘东西’。这就是我存在的意义。我是你的一部分。”
他不在这里,这里看不见他,只有他的声音回荡于这个漆黑的放满七彩斑斓泡泡的地方。可他就在这里,阴魂不散的围绕在这里。从他的耳朵、毛孔、骨头……任何一处爬进他的身体,钻进他的脑海啮噬着他的理智,他最爱的人。
他披头散发,大颗的汗珠从毛孔里沁出,从一点变得浑圆一颗,随后滑落,润湿头发与衣裳。
耳边的声音还在萦绕不绝,这次已经不仅仅是他的声音了,还有其他人的。
这些声音混杂在一起,像是恶魔依据这黑暗的优势伏据在他周围,观察他,试探他,不时低语着讨论他,他们毫不掩饰自己的恶意,贪婪的扩大自己的领地,满打满算要他灭了最后一丝光亮,然后跌入黑暗加入他们。
“够了!我说够了!”
他终是无法忍受,崩溃大喊。
白天原本无聊得抠脚,自己拿了根树枝在地上画李今的画像,抬头一看却发现本来打坐得好好的守则情况不佳,自他身上迸发着一股比之刚才还要叫人产生压迫感和心里不安的力量。
白天哎呀一声,丢掉树枝站起来,嘴上说着这不会是走火入魔了吧,随后丢出他的骰子罩在守则头顶,念咒掐诀。
他本想要用骰子护住守则,然后他再想办法制止守则这一反常行为的,谁知骰子结界才罩至一半,只见守则猛地睁眼——他的眼睛从来没有那一刻那么亮过,怪异过,闪烁着近乎金色的光芒。他厌烦地看着白天。
白天看见他的眼睛——蛇类的瞳孔,金色的虹膜,愣住了。
此种模样的守则好像并不认识白天一眼,看见白天的行为,应激的做出还手的动作,一挥手,白天就被一股力猛地推开,重重地陷进了废墟里。
白天被自家四师弟这谋杀式的行为感慨的骂出了一句家乡话,滚滚浓烟中,白天罩着骰子结界站起来,他正想叉腰骂守则有病,结果只见守则一个闪现就出现在他面前,他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就又被一拳打进审讯堂的废墟里。
没有还手的白天就这么被守则揍了好几下,他以为守则会点到为止,直到守则掐着他的脖子把他掐得面色青红都不肯放手,他那副样子像是不认识自己,脸上淡漠的表情好像自己面前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件死物,这时,白天才发现不对劲。
想起白岚说的那些话,白天知道守则为何这样了,自己算是倒了霉了。
还手挣脱了守则的桎梏后,白天捏着手骨对那个现在已经不认识自己的守则说:“老人家好久那样活动过筋骨了,可能逊色不少。”
“我也不想打你的啊,谁叫你现在神志不清呢。”
说罢猝不及防出手,原以为会打守则个措手不及,谁知他直愣愣站在原地,白天的拳头快到他面前几寸远,看见他不还手,以为他靠自己恢复了过来,出于对自己师弟的信任停下了手,白天刚想展开笑颜欢迎守则回来,结果这小子玩阴的,见白天住手,他反倒出手把白天捆了个措手不及。
“臭小子,还我的信任!”白天在地上扭动道。他的脸青一阵白一阵,被守则这阴招气得够呛,
守则并不回答他,刚才那是他和白天对阵这一次唯一一次使用法术。
在白天面前蹲下,守则那双手又伸向白天的脖子,白天骂了一句家乡话,然后骂守则说:“百里守则!你他妈真想杀你大师兄是吗!你脑子清醒点看看你面前的人是谁!”
许是这话惹怒了守则,原本动作缓慢的守则下手突然果敢许多,白天被掐住命运的咽喉,顿时无语。
“我不需要这些东西。”久久没有说过话的守则突然说出这句话。
白天心想是吗。
“阿七!”
也不知道他为什么忽然喊梁幼七的名字,听见梁幼七的名字,守则身形一滞,手上力气微松下来。
“来了就快点来救救你大师兄!你大师兄要被你四师兄掐死了!”
这话一出,没人回答。现在的审讯堂,根本好像就只有他们两个。微风一吹,扬起尘灰,废墟的孔洞发出声音。
“真的会死人的,我知道你来了,躲着也没用,有什么好躲的,你该不会怕百里守则掐你吧……咳咳……我说错话了,你不会掐阿七的。”
掐着白天脖子上的手的力气更重了。
白天心想不是吧,真要亲眼看着我去世吗。
他正想着,自耳朵听到一些不一样的动静,是笛声。
初时很是微弱,低低的,随着风声与废墟孔洞的声音一起融在了里面,没过多久之后,似乎是鼓起了勇气,试好了音阶,笛声大了起来,悠扬婉转,绕着废墟,绕着他们两个。
这个笛声仿佛就是在宣告此地除他们两个之外,还有人的意思。又或者是求他意思。
吹的是《旧时·采荇谣》啊。
白天可知道这是什么曲子。不过现在这种时候不适合说。看向守则,他那淡漠没有生力的的面壳终于出现几丝裂缝,他的眉头开始皱起来,坚定不移的眼睛闪着迟疑和痛苦。
慢慢收回掐着白天脖子的手,守则缓缓起身,他转头,去寻找笛声在哪里,可就在他起身那一刹那,笛声就已经逐渐消失了。
再回头看,就连白天都跑了。
这里就剩他一个了。
想到这个,他浑身散发出足以荡平一切的力量。
审讯堂又塌了一次。在那些堆积起来的,背后足以藏人的残垣断壁都被夷平之后,周遭静悄悄的,笛声再也没有响起来了。
他像是一条没有人要的流浪狗似的耷拉着脑袋,完全没有了刚才掐白天那股气势。
审讯堂的风突然大起来,这不知是人为的还是自然的风蓦然把他吹醒了。
等他后知后觉自己干了什么时,他害怕地看着自己的双手,跌坐在地上。
“那才是你。”仿佛有人站在他背后,双手放在他的肩上与他低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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