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这里过的一直是清苦的日子,失去了自由,也失去了看这世界的权力,他把自己交给了何衣和其他人留下来的财产,守着这堵多数人不曾知晓的“长城”。
回头瞧见师父来了,他掩饰不住脸上肌肉变化牵拉出一个笑容,他想要冲过去像个孩子一样用清朗的声音喊一声师父,但是想到自己现在模样有些不雅,污头垢面,便有些胆怯。激动的心情很快过去,认清现实之后,几息过后他又立马恢复了平静。
如今的他长大了,太依赖别人,会让自己变得废物的。
他停下了脚步,止住了心思,行礼说:“弟子重九拜见师父,师父安好。”
他也从不懂事频频挨骂的“扫把星笨蛋”变成腰板挺直一板一眼的人啦。时间好残忍。细想回来好像少年时期就在昨日,他都不明白自己怎么长大的,就已经被告知你今年多少多少岁啦。用年龄来衡量长大的标准未免太过直白。他不喜欢。可他就是长大了。
白岚瞧见他又规矩的把整套拜见师父的礼仪都做了一遍,刚开始瞧他做第一个动作时本想让他不用这样,但是想起重九以前说的话,也就就此打住。
“就当温习一下吧。”他说得如此云淡风轻,但白岚知道他会用这样的方式来加重自己和听风崖的联系。白岚也知道在无数个他没有来的日夜里,重九一定是一直复习着从前学到的一切。他很想念外面,只是他无能为力。
这里是牢笼,可又不是牢笼。至于是不是牢笼,其实不过是在自己心间概念。
二人面对面坐下,白岚挑些他喜欢听的最近在外面发生的事给他听。他表现得兴致勃勃,异常认真,不停的点头说着嗯嗯,听到好笑的部分也从不吝啬自己的笑声,遇到不平的事也止不住自己的愤怒,而听到悲伤的故事时他往往沉默不语,眉头紧锁,表情凝重。
听到最近听风崖内发生的事情,尤其梁幼七和锦时二人的事,可能是以前生活在一起时较好的关系,叫他特别关注。
当白岚说锦时因为拿起剑杀生而应激之后,重九为此也十分不解,问为什么一定要小十二拿剑呢?他原本就不喜欢这些事情,叫他快乐的在听风崖生活着不就好了吗。
如果未来不是那么糟糕的话,不仅仅是他,其余牺牲的弟子们我也想叫他们快快乐乐、无忧无虑的生活,可事实就是,未来不会让我们听风崖偏安一隅。
白岚的话叫听了陷入极长时间的沉思当中,当他想通了时,他又问梁幼七的情况说七师姐还有救吗?四师兄对此是不是很生气?
白岚说当然有救。你四师兄生气也没用,虽然他总是怪我,但我也有我的考量。
重九点点头,然后说四师兄生气挺有底线的,还不是师父您总是无视他的最低底线。
重九这话得了白岚一个弹额,只见白岚往空气中一弹,对面重九额头上立马出现一个红印。
我从来不会逼迫一个人做他不想做的事。白岚轻飘飘地说。
重九恍然大悟,说原来如此,原来是七师姐自己的选择啊。又说什么时候师父您才能让他俩在一起?当年您拆完这对拆那对,很过分的。当时四师兄知道是您干的时,恨死您了。
他恨我是应该的。重九也没想到师父会说这样的话,那迟钝的神经有些反应不过来。
在他那些与众人生活在一起的记忆中,师父并不是这样可亲的形象,也从不会说出这样有些自怨自艾的话,而是如同一座不可接近的浑身散发出寒气的陡峭的高山。在你觉得自己离他很近时,却又会看见你们之间的距离犹如鸿沟拉远。仿佛你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师父您想做什么呢?这句话他问过白岚无数次,在每一次白岚来见他的时候,都不可或缺的出现这一声疑问。
毕竟他不能理解师父和其他人做这些的动机,也无法将这些事情合理化,他觉得,保持原状挺好的。如果时间回溯至百年前谁都没有离去的时候,他是这样的想法,而当失去那么多人之后,他这样的想法也不曾更改。或许正如唐梅所骂,他就是只没有斗志、安于现状只求眼前的乌龟。
可是每每这时白岚都会弹一下他的脑门。
白岚做的太多事情不能直接和他们说明,但无论怎样,他的弟子们都相信着他就是最好的。不过这里面总有例外。比如重九,他希望保持原状;比如齐衍衡和百里守则,他们持反对态度,比如白天、李今、梁幼七,他们赞成白岚所做,而其余说是中立的——我们得知道,这世上不存在绝对中立,永远不可能存在,所以所谓“中立”,其实也会多多少少受心中认知影响偏向另一边。至于小孩子,小孩子不站队,小孩子目前还没有选择的权利,也没有人会强迫他们选择,至少在事情没有变糟之前是这样的。一群人中对同一件事的观点和理解不尽相同是肯定的,他们各自站队,各自敌视与不理解。这就是现状,或者说是亘古未曾改变的一点。
但也不可忽视的一点是不是所有人的思想都是一成不变的顽固。
人是会变的。至于变好还是变坏,大抵是要看他心中道德感是否能够压制住黑暗的心思。魔鬼来自于自身,而杀死魔鬼的刀剑也来自于自身。
在白岚说到何衣时,沉思中的重九明显还没有反应过来,在再三确认自己没有出现幻听之后,他明显愣了一下,紧接着点点头,没有表现出太大的情绪,可他抓着自己躲在袖子下颤抖的手,这么多年以来,何衣鲜少出现在他和师父谈论的话题当中,不是因为什么别的原因,只是他难以释怀而已。
他还是像以往那样说着轻松的话语,绝口不提他在这里所饱受的精神折磨,不想让长辈担心他,也不想叫长辈知道自己这些年来过得不好,也就佯装嘴硬说些体己的话把场面撑起来。
哪怕二者之间心知肚明某些事情,但样子还是依旧要装。这或许就是成年人的无奈和迫不得已。变得嘴硬。
白岚看着他,仿佛看着多年前还是少年的羞涩躲在何衣背后的重九,他说我有件东西要给你,重九闻言,不禁坐直了身子,脸上表露出不动声色的欣喜和期待,他看着白岚伸出手,手心上变幻出一把断成两节的匕首。
对面之人看见那把匕首,瞳孔猛缩,顿时恍然大悟,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一时之间惊得失语。他开始手足无措起来。
但见这物什飞到他自个手上,一直到东西拿在手里,他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他以不知怎么形容的情绪看着手里断掉的匕首。
白岚看着端坐在自己面前长大的重九,心中感慨万千。
“师父……”对面那位有着瘦弱身躯,着朴素青衣的青年红了眼眶,就连嗓音也在喊出师父的那一刻沙哑至极。
他把匕首揣在怀里,向面前白岚磕头行礼,忍着悲痛说:“谢谢师父将神无带回来。”
“我以为神无可以约束她。”白岚俯身双手将重九扶起,“结果她还是选择了另一条路。”
收拾好自己的心情,重九拿起匕首,使其两端断处合上,双手捧着仿佛一个整体展开,他抬头看着头顶,上面黑压压一片瞧不清有什么东西,不知是天,也不知是否是地。他闭上双眼,口中念念有词,未及片刻,暗黑的头顶上竟然像是有人于瓦顶开了一个个小洞泄进光亮。
白岚默声抬头看着他所做一切,看着这片黑暗的天上出现诸多星辰,成片成片依次出现,待三垣四象天区所有星辰亮起,从星辰中伸吐出一根飘荡的光线,它们从天上垂下,变长,变长,直到触及地面,扎根地表,像生命的细线在地面蔓延,它们汇成一条条光河流向重九,经由他身,他的双手到达那把匕首。
光线缠绕在匕首的断口处,将它拉起。
感觉到手中东西已经脱离,重九收回手,看着那把被逐渐被光线覆盖的匕首,说:“它会和那些聚灵卫一样,和我们一样,守卫着这里。”
他亲眼看着神无化作一团光飞往一边的黑暗中,那黑暗中似乎可见好几抹高大的身影无畏的站立着,犹如一座座山峦矗立。
他很虔诚,朝那处低头致敬。
白岚也看向那处,眸中蕴着难懂的情绪。
外面有人在叫白岚,本是不想管,但重九倔强,觉得这样不好,好似自家师父一刻不回应找他的人,他就一刻不开口说话。
白岚稍显无奈,为自己收了那么多倔脾气的徒弟而叹气。
幻出水镜一看,便见里面槐花和秋水两个紧挨着凑一块,一人往一边喊师父,两人看似是在找师父,却又不时俩颗头凑一起讨论些女儿家的玩意。
槐花和秋水都不知道为什么三师姐要她俩来喊师父。
当时她们瞧着三师姐也不似着急的样子,想必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显得懒散许多,惬意非常。
那厢槐花说自己养的虫变成蝴蝶了,这厢秋水留着口水说好可惜不然就可以吃炸蚕蛹了;那厢秋水说金池灵泉里面又开了一朵金莲,师姐改天我们一起去摘了吧,这厢槐花显得有些犹豫,说算了吧,我不敢,要是被师父知道了,那咱俩得送去审讯堂受罚。
听见槐花语气中的害怕,秋水朝边上心不在焉喊了两声师父,随后又转过头跟槐花说不怕不怕,秋水会保护师姐的。眼睛骨碌转了一圈道那一池子师父好久没有去瞧过了,几时结的苞开的花想必他也不曾知晓,三十年前我把他那一池子金莲全都霍霍了……槐花闻言,更加惊惶,如惊弓之鸟,身上所佩戴的银饰叮铃作响,她赶忙把秋水赶到一旁柱子上,弯腰倾身将秋水的嘴给堵上,皱眉说你也太口无遮拦了。要是被其他弟子知晓,你这几十年都别想去后厨打酒喝了。
秋水听了,嘚瑟地说没事没事,我可以喊十二小师兄帮我。
谁知槐花又说十二小师兄被三师姐管着呢,你少做梦。还有,对你干的事,师父心里门清呢,只是没找咱算账而已。
真的假的?秋水大惊失色,我明明掩饰得很好啊。那也不像人为的,他怎么知道的?
槐花翻了个白眼——她有着一双幽怨的眼睛,眼白许多,翻白眼时总能见到整片眼白,让人觉得她跟话本子里形容的鬼怪有些面目的相像,她双手手掌捧向秋水的脸颊,往里一压,说我的小水啊,在听风崖里你搞成那样能栽赃谁?
秋水想了想,似乎觉得此番有些道理。
槐花为好不容易劝阻秋水而心有余悸,她心想那池子金莲师父是不稀得,毕竟对于师父来说也无甚作用,但是长于金泉灵池上游蕴含大量灵力的它,随它冲荡下的灵泉中的灵气会更为充裕,本来灵泉就对修行大有裨益,再经由金莲,那效果肯定更好。
当年秋水醉了把那一大池子金莲全给霍霍了,在下面灵泉中泡着的门内弟子逐渐发现不对劲,但又说不上哪里不对劲,后面聚在一起讨论了一番之后才得到答案。于是那时聚了几个弟子到了夜间来上游查看,瞧着那一片狼藉大惊失色,惶恐不安,生怕这事捅出去被掌门知道,这事让几人寝食难安,几个人蹲在那里几日都蹲不到罪魁祸首,查了许久都查不出一点蛛丝马迹。
事已成定局,人也没有再出现,过了一个月左右,也不见掌门问起这事,这事便不了了之。
这至今是听风崖内一大桩未解之谜,叫他们捶胸顿足许久。
不过这一切身为祸源的秋水一概不知,槐花把这些事情全堵在山艮外面了,直到如今。
只见秋水吐舌头做鬼脸,一脸缺憾地抱着槐花的大腿说算了算了,那不吃了。
许是觉得心虚怕师父有一天翻旧账,秋水随后卖力地喊叫师父,师父您在哪里。
看见这俩人,白岚笑着看向躲在阴影中的重九,说:“她们两个这是春游路上顺便找我呢。”
“她们想必有什么事情要找您。”
白岚看向重九询问他的意思,重九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朝白岚行礼——是最规矩最完整的听风崖送别礼,他高声道:“徒儿拜别师父。”
白岚站起,微转身,却又忍不住回头,笑了笑,说出那句很久以前就想说的话:“你倒比当年齐十一还讲礼仪。”
重九也笑,说:“因为徒儿知晓,这一别,许是永别。”
“胡说什么呢。”白岚轻声呵斥他。这声呵斥稍显温柔,没有什么杀伤力。
“不。师父,我在这些年想过最多的一件事就是,别对‘再见’怀有什么希望,可能也是没有希望,所以再怎么坏的结果都想过了,也就能在听见的那一刻坦然接受了。而且,我现在所做,也根本是在每一声告别中断绝自己的后路。”
他眉目间多了坚毅之色,那双眼睛里,倒映的是白岚,但也有少年的他自己的身影。
当听见他回答不的时候,白岚就收敛神色看着他许久,听他说完了,白岚笑不出来,他的脸色很凝重,他想说些什么,可是重九接下来的补充让他沉默:“师父也别给徒儿什么承诺,徒儿不想靠着无法预测结果的虚无缥缈之物待在这里,从而久而久之生出对师父等人的幽怨。因为我不确定再长久的时间我是否能够坚持住。师兄师姐他们总说我是个不求进取的懒货,只过今朝,不顾往昔,不望来日,我以前也恼过自己为何这样,不过现在觉得,多亏我这样的性子,不然在这里,我待不下去啊。”
他忽然咧开嘴微笑,只是微笑之下的泪花闪闪。
最终白岚选择的是彻底转身走到重九身边,拍拍他的肩膀,然后抱了抱他。
这项举措让重九再止不住泪水,他忍着不让自己哭得那么难看:“其实我怨过师父,怨过何衣,怨过当初蠢笨的自己,我怨过所有人,我还是做得不合格,我……”
“哪里,当年希君生羽翼,今朝君这不是不负吗。”
“我希望我没有辜负……”
白岚为此长叹一声。
秋水和槐花还在到处喊师父——她们知道师父不在听风崖,也许是在听风崖的地界里,也许不在,具体是什么地方,她们并不清楚,那个地方是只有几位才知道的绝密档案,外人无缘得窥。不过只要她们喊他找他时,他会回来的。
就像现在一样,白岚突然出现在二人面前,槐花被吓得差点当场翻白眼躺过去。
秋水单手扶着槐花,另一只手叉着腰,她用年幼盛满愤怒的脸庞看向白岚,瞪他说:“师父!师姐胆子很小的!”
白岚手握成拳轻捶向自己的额头,无可奈何都听秋水“教训”自己。
直到槐花拿酒葫芦出来,让她喝上两口小酒,秋水的脾气登时烟消云散,整个人平静不少,看着周围景象什么都都顺眼许多。
“师父,三师姐在御风殿等您,她有事情找您商量。”
“又发生什么事了?”
“不知道。”
消息也带到了,两个小姑娘觉得自己可以去玩了,谁知下一秒白岚抓起她俩去了此刻正聚着诸多弟子的热闹的演武场。
白岚离开时说你俩装病玩那么多天了,也应该要恢复修炼了,不要让我失望。
两人想逃,却发现各自右手手腕上被白岚下了咒,相互对视一眼,是她们这个境界挣脱不开的咒,这意味着逃不掉的训练,一想到这个,二人立马哭丧着脸。
“起码不要让我和师姐和小辈们一起修炼啊!我们和十二小师兄不一样!师父是个大坏蛋!”不论怎么埋怨白岚,白岚也听不见就是了。
“师叔们放心啦,掌门有另外交代我们的。”广弘二人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后面,槐花和秋水一转头,就看见两个人露出欠扁的表情,秋水问一旁槐花说师姐我可以咬他们吗,槐花摇头说不行,当心感染病毒啦。
秋水很可惜地看了广弘二人一眼。
这一眼让广弘二人觉得要是没有十三师叔在,他俩一定会被十四师叔追着啃的。
来到御风殿,李今早已等待多时。
白天也在处理完楼藏月那边的事情之后来到御风殿。
在听完白天说的事情,白岚揉揉太阳穴,说最近真是多事之秋,这下我可没空去管别人的闲事了。
“去把守则找来。不管他在哪里。”
吩咐白天去找守则之后,白岚没想着又一个徒弟找上门。
许是听见白岚回来了,原本想要不告而别的梁幼七还是过来和白岚说了自己的打算。
看见三师姐在,她顿时有些拘谨,不敢把话说出来,白岚看着她的样子,挥手让李今先下去。
亲眼看着三师姐下去,她才鼓起勇气跟白岚说自己的计划,白岚没有对她这个计划多做评价与建言,只是问她为何没了以前那般勇气了。
“说话细声细语的,也不再敢与我对视,我们阿七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
他隔着帷帽能看见她躲闪的眼睛和不再自信的模样,也知道她的不安和害怕。
听见他的话,梁幼七也不由得说出这么多年来:“师父,我是不是要死了?我从前很少有这样的感觉,我的心脏,它还在跳动,可是我的大脑一直传递给我的是这样的信息:我的心脏会停止跳动。一定。一定会的。不是今天就是明日。我很害怕,我从没有觉得自己距离死亡那么近,就算是一百多年前也没有过。
在昏睡的那段时间里,我梦见了我以前生活在人间的日子。我不得不承认我被打回了原型。我在想如果我当初没有遇见十一,没有救回八咫,没有一座又一座山头的顽固的寻仙问道……如果这些仅仅只是一场荒唐的黄粱梦,我还是那个朝生暮死有如蜉蝣,会随着时间而生出对生活麻木与厌恶之感的凡人,我会与其他大多数人都一样,也许英年早逝没有下半生,也许踩了狗屎运找了个好人家最后儿孙满堂,现在的我不喜欢这样了无生趣的生活,不过要是那个没有见识的凡人的我,她会很开心吧。”
“师父,我露怯了,害怕了,这是不是懦弱?”
“谁都会害怕死亡的。没有谁会例外。”
“你不会死,你只是太累了,过些日子你从药王谷回来之后,我让你和锦时一起出去散散心?”
白岚有还没有说出来的话,那是他不能说出来的话:不论哪一个未来里,他都看不到梁幼七死去了。
“师父,您这话……不过我很开心。我也许真的是累了吧……”
她的话音逐渐埋没在白天高声宣告“师父!我把这小子绑来了!”的声音里。
“他看见我就跑,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对他做了什么事呢,那么心虚,一看就有鬼!……”
当看见殿内的梁幼七时,白天明显愣住,话茬立马止住,他看向跟在后面慢悠悠进来的李今,那眼神好像在询问阿七怎么会在这里,李今给他一个白眼,过来拉过梁幼七把她带离御风殿。
守则原本还在反抗,看见梁幼七步履匆匆像是一阵风在他身边掠过之后,他像是想到什么,突然不再挣扎,也不再敢看那袭远去的身影。
李今把她带到一座山峰上,指着对面的宫殿与她说:“在这里,刚好能看见月牙峰上的御风殿。”
她懂梁幼七的心思,所以才挑在了这处。
梁幼七偏头看了一眼李今,笑了一下。
“你觉得你和他之间差了什么?”
“我不知道。反正就是有很多很多东西。”
“其实当年我并不反对你们在一起。”
“我知道啊。”梁幼七故作很轻松的样子抻了一下胳膊,惹得李今看了她一眼。
“扶南后天就要走了。”
“走了就走了,与我有关系吗?”
她说这话有些把自己摘除出去的意思,哪怕李今知道其实她并没有什么大错。
“一定得那样做吗?你最想知道的,已经知道了,他与听风崖已经无关了。”
“果然,你们都知道。”她自嘲般笑了笑,“我想师父也知道瞒不了我一辈子,所以搞了这出。可我没想再像从前那样。师父大抵也是这样的想法。回不到从前的。师姐你其实并不知道我要做什么,四师兄知道一点,虽然他嘴上说着相信我,但他并不是。我在他眼里,在你们眼里,我还是那个痴傻的,眼里只有方扶南的怀春少女。我做的一切,在你们看来,都是手段。你们忽视着我所做的努力,把它曲解成另一层意思。”她仰头看向天空,天晴,云美。挺好的。我们相互之间是跳板。
“你们太自以为是了。”
“你可以说我自以为是,但你不能说守则自以为是。”李今表情有些严肃起来,她板起脸来不凶,但存有一股威严之势,让人不敢直视她的双眼,且屈服于她身上那股杀伐之气。
“师姐,说实话我很惧怕你,想起以前的事还会恨你。”梁幼七没有选择正面回答李今的话,“当年师父觉得四师兄不是一个好老师,然后把我交给你教导之后,你对我很严厉,你像训练你的将士一样对待一个十几岁的孩子,不顾这个孩子根本没有什么基础也没有什么力量。你初时看我很不顺眼,你不喜欢眼前这个笨得无可救药没有一点基础却自视甚高的‘凡人’,你更不明白师父为什么要收我为徒,给我那毫不起眼的名字添了寓意那么好的一个字。你也许没有在折磨我,也许是为了我好,可我感受不到,一个心思敏感的孩子,能感受到的最深的其实是恶意,而不是那些微不足道且表现不出来的好意。在当时的我眼里,你其实和天崖风那王八掌门一样让我讨厌,我的泪水融化不了你对我的偏见,我的示好打破不了你对我的残忍。”
“你对我太严厉了,严厉得让我经常反思自己哪里做得不对,明明你对四师兄、对锦时、对秋水,明明你对他们都可以和颜悦色,偏偏对我不行,我不能理解,所以我没法释怀。”
也许是看见御风殿内有人出来了,梁幼七也不再继续说下去,她抹了抹眼泪,然后没再与李今说一句话就离开了。
李今听完她说的话,那双眼睛眺望去了远方,她蹙着眉,心情随着梁幼七说的话而回忆起了过去。
梁幼七从来没有跟她说过心里的想法,她知道当年的她确实很过分,她承认她做错了,所以后面她尽可能的改去她那副“刻薄”的样子,试着用另一种方式去教导其他人,也试着用另一种方式对梁幼七。不过她也说不出口道歉的话,因为她从小到大,从来没有对任何一个人说过“抱歉”“对不起”。道歉对她来说意味着低头。她不会向任何人低头。还有啊,就算她说了,那样就可以减轻一点阿七的痛苦吗?不,永远都不会的。痛苦的过去会如附骨之疽黏附在记忆的角落里,一次,一次,又一次的被出现,消失,出现……反反复复,无始无终。
白天来到她的身边,转头看了她一眼,也许是彼此之间心有灵犀,又或者是多年养成的默契,白天直接直接坐了下来,在她的身边等着她。
一路上,守则都跟在梁幼七后面。
梁幼七很想、很想摆脱守则,可是她现在用不了灵力,她只能坐在锦时给的移风舟上看着周边高飞的鸟鹤都飞得比她快。心中郁结。原本刚才单方面对三师姐生了气的她心情就不太好,如今这破舟速度都没鸟快,她更是气得连踢了几脚舟身,踢完之后还是生气,就又凑过去把脚印给擦了。
守则跟着梁幼七回了风巽,他还在门口,就看见先进去的梁幼七挥手幻出一片阻隔他二人的纱帘,然后撩起纱帘走进去,他脚步一滞,随后又决绝地踏进去,他看着纱帘内的她把手抬起,这一动作似乎预示着她是想要摘下帷帽,但不知为何又犹豫放下了手。
她低着头,他不知她为何低着头。
她问你为何要跟着我,他说没什么。事实上为的什么各自心知肚明。
现场好似陷入了一种僵持中,他站着,她也站着。许久之后,她在床榻边沿坐下。
“你是要护送我去药王谷吗?”梁幼七轻声问外面站着的守则道。
“是。”
“我就知道师父会把这事说出去。”
“可是是我自己想送你去的!”他有些着急的说,“以你现在的情况,我怕你一个人去,会受人欺负,所以我要亲自护送你过去,与他们说明,你是我们听风崖过去看病养伤的病人,亦是他们的客人,你……”
“我这种情况?”梁幼七打断他,语气已经不太友好,“我什么情况?我没死,没残,我自己可以。其实用不着。”
“后面我还会去接你回来。”他只是默默说了这句。
“你不顾你自己吗?你的情况会比我好那么一点吗?师父没有跟你说要你留在听风崖吗?”她的语气已经很像呛人的了,她好像是希望守则与她吵一架的。
可是守则就只是摇摇头,说:“……我没有什么事,你不用担心。”
“我也没有什么事,你又为什么担心我呢?我成长到足以面对一切的境界了,你好像还是不放心我一个人。”
“我怎么敢放心。”
“我怕,怕得很多。”
“……”
沉默了一阵之后,梁幼七的声音响起。
“你不该这样的。”
“那我该是哪样?”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他难得坐了下来,视线还是不曾从那抹身影上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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