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皇上径自走去坐下,皇后还有几分震惊:皇上居然没有在正殿与自己交代几句话后提脚就走?居然不用自己请就留下了?

    直到皇上将一沓子储秀宫试卷拿在了手上,有些惊讶以至于慢半拍的皇后才连忙跟进来:“皇上说的是,原是我有些头疼,才叫人开窗透气,又怕风刮了纸去,这才随手压在了香炉底下。以后再不这样了,可是皇上那话,万一火星子迸溅上可是大事。”

    皇后坐在皇上对面时,皇上还抬头问了一句:“怎么头疼?叫太医来瞧瞧,别不当回事。”

    皇后低下头应了一声,方才那股子火气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甚至有点后悔让宫女特意将‘储秀宫的答卷’放在这里了,与皇上这样如寻常人家夫妻般说说话,关心身体是多久没有的事儿了?她不愿提起年贵妃来了,不然只怕皇上又要生她的气。这些年他们夫妻渐行渐远,正是一个偏宠爱妃屡赐殊荣,一个却要牢牢守着自己的皇后尊严,就难免龃龉。

    只是现在后悔也晚了,皇后只好眼睁睁看着皇上翻了一遍手里的卷子后,眉头皱了起来。

    “这是储秀宫今年入宫的妃嫔所答?”他蹙眉道:“学规矩就学了些这个?朕瞧着许多都是驴唇不对马嘴的!”

    皇后乍着胆子道:“皇上别恼,这题面是贵妃出的,我瞧着难了些,不怪……”

    还未说完,就见皇上将一沓卷子扔在桌上,右手握成拳在上头敲了敲:“都是宫规上头的原话,有什么难处,还是不曾用心学!”

    -

    若是储秀宫的姑娘们,听了皇上这句话,估计能哭碎了心肝。

    姜恒关上了窗子,把阴郁氛围挡在外头。

    考完试当日,整个储秀宫陷入了异常的低迷,午膳只有一半人肯出来用——嬷嬷虽是负责教导规矩的,但到底是主仆之分,没法强迫人来吃饭。就用言语大法教导‘妃嫔们要珍重自身,才能更好的侍候万岁爷,自个儿怄气不用饭实在不妥’。

    谁料新人们连这话都不听了,仍旧是不肯吃饭,各自在屋里伤心。

    颇有一种“嬷嬷们不必再画饼了,我们要摆烂”的气质。

    年贵妃的考题给了她们娇花似柔嫩的心灵极大打击。

    到底是职场新人,还没经过社会的毒打啊。

    姜恒坐在屋里,用炭条似的眉笔把考过的知识点标出来。说来年贵妃出的题,确实都是很抠细节的难度,其中有一道,是姜恒也有些拿不准,唯一没答全的题目:写出康熙二十九年元月元日坤宁宫祭祀的三十八道正菜。

    话说除了三牲六畜不变,每年祭祀正菜其实都不一样,在宫规第五章宫廷节日、祭祀礼仪上,倒也列举了几年的供品做例子,但谁会去背这个啊,大家顶多背了妃嫔们在那日要怎么排队,怎么走动,怎么做事。

    一见报菜名的题,都是震惊到以为自己眼花了。

    而且年贵妃还特别爱考数字题目,例如宫中不同位份嫔妃所得的宫女太监数目;个人衣食住行份例(细致到领几根黄蜡,几根羊油蜡);皇后与贵妃仪驾与仪仗的规格数目区别都位列考卷。

    这些题目都需要极精准的记忆和对数字的敏感度。

    这一考,当真考哭了一片。众秀女深觉:贵妃就是为难我们,要是考过了才能出储秀宫的门,我们这辈子都要老死在储秀宫了。

    金花们都哭成了泪花。

    “宫规都学不明白,可见心性浮躁!”这些题目在后宫女子们看来是难为人,但在皇上看来,只要是书上有的,就是基础题。宫里固然有下人,但要是做主子的自己心里没谱,被下人忽悠了岂不是都不知道?

    当年他们做皇子的时候,每年新岁向康熙帝磕头,都要穿整套亲王服制,奉上各府礼单,一应物件当然由下人们准备,但自己也要再留心检查数遍。万一夹杂一二僭越的物品,那是死都没地儿死去。

    瞧瞧这些卷子上,偶有一年的三十八种祭祀菜肴答不出就算了,连坤宁宫大祭的宫妃次序都答不对的新人居然也不少——祭祀从来是最要紧而马虎不得的。

    依着雍正帝的心思,这也就是群秀女,被留牌子入了宫只能一辈子吃他的粮米。要是朝上的官员,就该免了官撵回家去吃自己。

    南窗下,皇后连忙挑出其中一张考卷,推给皇上看以求他消火:“万岁爷也要体谅,姑娘家读书本就少些,尤其是有些秀女只是寻常旗人家出身,能说满汉两语就不错了,看成文的宫规估计都看不懂,怎么经得住贵妃这样考?这不,也有出身满洲大族的姑娘答得很是不错,您瞧瞧这信贵人的题卷。”

    倒不用皇后另外择出来给他看,皇上方才翻阅的时候就发现了,这里头唯一让他看的过眼的就是信贵人瓜尔佳氏的题卷。

    他刚问过十三弟有关信贵人的阿玛之事,今儿见了这样笔迹清爽,正确率在百分之九十八往上的题卷,心里就觉得,果然观保家里家教也不错,看来是一家子好的。

    皇上带着羊脂玉扳指的拇指,在信贵人的试卷上停留了片刻。

    但除这一张卷子外,满眼朱笔红叉仍在眼前,皇上目之所及就有好几个秀女,大约是不肯让答卷空着,就自己编了些规矩写上去,给皇上都气笑了:他甚至在想,这些新人秀女有嬷嬷盯着手把手教规矩,恨不得掰开了喂到嘴里还答得一塌糊涂,那些个科举出来,对官场两眼一抹黑直接就去当官的士子们,能给他管好这个天下吗!

    他之前处置的眼高手低五谷不分的地方官也不在少数。

    要不是人不能劈开,皇上真恨不得分出一百个自己和十三弟去,各地给安一个。

    总之就是这份新人答卷,把皇上看的心头火起。

    皇后腹内暗道不好:皇上的执拗脾气上来了,其实若是新人们一个个娇花似的站在跟前,又年轻又俏丽,犯点小错撒个娇估计皇上也就放过了。

    可这白纸黑字的卷子,皇上估计是拿看折子的标准来衡量的,可不是看了要怒吗?

    皇后转头使了个眼色,让雪芽将内务府南果库新送来的柑拿来几个,酸甜可口的让皇上吃了也好降降火气。

    就在皇后除了护甲,浣手亲自剥柑的时候,皇上已经有了决断:“这大选后秀女入宫先学规矩的事儿,以后就定下来,让她们学明白了再出门!”至于小选入宫的包衣出身的宫女,原本就有这个规矩,而且是学足了三个月,才能放出来当差。

    皇后递上被她剥好的,瓣瓣分明的柑,低声应了是。心中道:绕来绕去,皇上到底还是来告诉自己,贵妃的主意很好——大约贵妃做什么都是对的吧。

    她这边还没心酸完,雍正帝又开口了:“只是这样的事儿,不该是贵妃牵头。该是皇额娘带着你来定。且也该从头细细定一份规矩,将宫规按照紧要次序都教给了她们再考较。”

    皇上哪里看不出,这次的考题怕是突击考试的,否则不会这么一片稀烂。信贵人这等估计是平日就用心学了,其余秀女怕是进了宫,心思都没在学规矩上,每日糊弄着,忽然要考试,才答了个乱七八糟。

    “罢了,横竖这是第一回,就当试着推行罢了。皇后也可借着这一回,将箴规定准,日后照着行去,就不会离谱。”说完还指了指这次的考卷,表示这就是离谱!

    传出去,他的妃嫔们,连宫里祭祀的典仪都说不清楚,简直是贻笑大方!

    顶尖学霸雍正帝愤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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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吃了两瓣柑,沉吟片刻后,皇上看着手下信贵人的答卷道:“再有,皇额娘赏赐过储秀宫诸人衣料,尤以信贵人为多,既如此,朕就先召见她一回。这件事,皇后你去安排。”

    见皇后愣了,皇上更心塞了:太后都明确的赏了新人们鸳鸯绮,难道皇后还以为自己会为了贵妃对太后的颜面不顾?

    这都不是他跟太后母子关系如何的问题,哪怕是前世他跟德妃的不合,该走的程序也不会少,这是孝道名声问题。

    背地里如何且不提,但只要太后大张旗鼓赏了,这事儿到了明面上,就必须按明面的规矩走。

    贵妃的脸面在后宫是管用,可在太后的面前算什么?在大义孝道跟前又算什么,皇上当然要给内外宗亲天下臣民做表率,自家母慈子孝。

    太后赏,他要陪着太后赏。太后既然加倍厚赏信贵人,他就额外见一面。

    走皇后这里,则显得他看重嫡妻正宫,也是告诉新人,甭管把你们关进去的是谁,给你们出考题的是谁,但后宫说了算的终究是皇后,要认清楚别反而对六宫之主生了轻视僭越的心思。

    就因为知道皇上的意图,皇后才呆了。

    皇上顺着太后的意思不说,居然还给了她而不顾贵妃会丢脸?

    太阳从哪儿出来了?

    姜恒等来分数的时候,同时得了新衣裳。

    且这回给她送成衣,比上次来量体裁衣的嬷嬷还多,各个还格外恭敬,气的让姜恒都错愕:看不出来,这个宫廷对学霸这么尊重啊。

    “贵人请瞧瞧这几身衣裳,若是哪儿不合意,奴才们这就回去改。”

    领头的是一位衣领和袖口都绣着葡萄藤纹嬷嬷。宫人的衣裳一向以简洁为主,这身上能穿纹饰衣裳的,都是掌事的姑姑。

    姜恒走过去一看就奇道:“这两身是不是送错了?”

    衣裳俱是用大的方形红木托盘托着,下头还垫着米色的棉布,暗淡的棉布将上头的衣裳衬的异常光彩夺目。

    姜恒一眼看去,就发现其中有两件,根本不是尚衣监宫人从她这儿拿走的鸳鸯绮的料子。

    葡萄纹嬷嬷笑道:“这两身衣裳是皇后娘娘特意赏给小主的。”她特意顿了一下,才又开口道:“贵人用得着呢。”

    跟在她身后,略错开半步的三个嬷嬷,也异口同声道:“贵人请试试衣裳。”

    姜恒看着四张大同小异的笑脸,心道,皇后单独赏赐了自己衣裳……这是发生了自己不知道的支线剧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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