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唯被拉去休整之后,程山退后两步,复又坐回座位上。望着远处沉没在云雾中的山,陷入了回忆。
那年的周唯即将升入高一,程山也刚住进竹澄镇半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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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暮时分,群青之间,山雾缭绕,时不时掠过一只孤飞的鸟,叫声响彻群青。
程山留着没过眉毛的长发,细碎的发梢被汗水微微打湿,他穿着夏天的白色短袖,黑色短裤,背着一个黑色满是学生气的书包,走在无人迹的小镇水泥路上。细看之下,可以发现,短袖是lv的nba联名款,短裤jordan的,只有那个黑色的书包,看不出什么牌子。
乍一看,城里小少爷来体验生活的。
他于今年开春来到这里,住了小半年,现在已经入夏。如果他也上学的话,他应该是初三毕业,马上要升高一的学生,现在应该已经放暑假了。
但是他从初三开始,就辍学了。初三一年的学业都是由家教来教的,除了初三学生的课程之外,他还要学习一些经商之道,这些称不上课程的内容,一周一次,由他的爸爸亲自来教。
他刚从爸爸家回来,具体来说,是爸爸的公寓。
半个月前,爸爸给他打电话,希望他能来到临南陪自己一段时间。程山对于自己的爸爸很陌生,之前的十几年从没见过面。直到他的妈妈下定决心出国,打算把他交给爸爸照顾,他才第一次见到自己的爸爸。
也是从那个时候程山意识到,自己一直都有爸爸,只不过他是爸爸见不得光的小儿子——程家的私生子。
对于这个陌生又亲密,只见过两次的爸爸,程山喜欢不来。程山并非一个满身戾气的人,他能让自己不讨厌他,还能和他一起和谐地住半个月,这已经很不容易了。
以前程山不爱和人说话,他喜欢看书,喜欢看电影,喜欢一切不用多费口舌的东西;但是现在住在这个陌生的小山村,他已经没有什么和人交流的机会了。
爸爸让他住在这个乡间别墅里,距离城市起码五十公里。家里只有他和一个做饭打扫的阿姨,阿姨四五十岁的年纪,对程山很好,但是青春期孩子的想法,阿姨并不能理解。所以程山已经脱离同龄人的世界大半年了。
世上大概没人比程山的爸爸更会藏儿子了。
本来有人送他回来,但是他让那人送到公交车站就放他下来了,从这里开始步行的话,大概还有五公里的样子,他要走一个小时。
谁当有钱人家的私生子,被丢在这个山沟沟里养着,还能大张旗鼓地坐奔驰c系座驾回家呢?生怕人家不知道自己不简单么?
而且程山喜欢在外面闲逛,他在路上捡了一颗小石子,边走边踢,已经把那颗小石子搬家搬到了两公里以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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顶着烈日,全身像是下过水一样的程山走了一个小时。刚到家,他就看见舅舅家的表弟抱着一只兔子站在客厅等他。
这个表弟比程山小两岁,今年刚上初一。纯属舅舅家的小霸王,在家天不怕地不怕,唯一怕的人就是自己的表哥程山。
但他越是怕谁就越喜欢跟着谁,所以他从小就喜欢粘着程山。程山不知道是不是小孩都这个样子,反正他看见表弟陆杰杰就头疼。
不为别的,就为陆杰杰是个怂包。喜欢狗,但是跟狗玩又害怕,被狗吓哭了还要找程山,鼻涕眼泪没少在程山的衣服上画画;他什么事都能哭,出了事就找程山。
程山这会儿一身臭汗,懒得听他哭诉。
陆杰杰长这么大,毫无眼力见。哭唧唧地站在楼梯下面对程山说:“表哥,我……”
程山放下背包,“你先闭嘴,我去洗个澡再来跟你说话。”
顺便把他这一身招摇过市的名牌换下来。
“哦~”陆杰杰这个怂包最明显的特征,也是唯一一个让程山欣赏的地方是,听话。主要是听程山的话。
他不听程山的话不行,因为如果陆杰杰不听话地站在马路牙子上哭,程山能扭头走出十公里不带回头的。
很多人说程山心硬,跟他爹妈一个样。程山从不否认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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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完澡出来,清爽许多,疲惫扫了一半,最重要的是把他爸爸给他买的那一身沉重的名牌给换了下来。程父想要用这些东西来补偿他对程山的愧疚,但是在程山眼中,陌生的父亲,穿不惯的名牌,都让他无所适从。
陆杰杰犹犹豫豫地抱着那只兔子靠过来,“表哥,我那天看你这有辆自行车,我骑着出去玩了一圈。结果半路遇见个兔子,我没看清,它也不跑,我就把它给撞了。”
程山微微皱着眉,盯着陆杰杰说:“说清楚。”
陆杰杰在程山的注视下又嘟嘟囔囔半天,才把事情的原委说清楚。
陆杰杰当时看见程山那辆自行车,一眼心动。这个牌子他认识,他班上有个壮得跟牛一样的男生,整天骑着他那辆自行车上学。时不时在班上暗戳戳吹嘘一波,自己这辆车是牌子的,他过生日的时候他老子送的,价格两万呢。
所以陆杰杰干别的不行,攀比第一名。他来这屁股还没坐热,骑着这车先出去溜了一圈,拍了一堆视频,然后在自己的空间里一通发。
他撞到那只小兔子的时候,就是因为他正在拍视频,没看清前路。
“表哥,我看这兔子是有名牌的,我不敢乱丢。就把它带回来养了几天。”陆杰杰委屈巴巴道,“我问李阿姨,她说是隔壁爷爷家的。我也不知道那爷爷凶不凶,我不敢去还。”
程山凑近陆杰杰怀里那只兔子,抱过来仔细地检查兔子的伤口。幸好,这里有张阿姨,不然这兔子这腿多半是要废了。他轻柔地抓了抓小兔子的脑袋,软乎乎的。
陆杰杰发现,表哥难得地笑了。他试探性地问:“表哥,你喜欢小兔子啊?”
“不喜欢,要我带你去还兔子是吧?”程山抬头问他,抬起头时,程山嘴角的笑意就消失了。
陆杰杰疯狂点头。
谁知程山很爽快地就同意了,“行,待会儿吃完晚饭,跟我一块去。”
这让陆杰杰开心坏了,在他眼里这件事基本就是搞定了。尽管在陆杰杰面前,程山很少笑。但是陆杰杰知道,陆杰杰姑妈——也就是程山的妈妈没出国之前,程山还不是现在这样。
那个时候程山在带着陆杰杰去买烤鸭的时候,会特意绕一条远路,去泸溪河买肉松小贝带回去给姑妈吃;会瞒着陆杰杰的妈妈给他买各种玩具,放在家里等着陆杰杰寒暑假去的时候玩;会带陆杰杰打游戏,打到最高段位……很多很多事。
程山去年在陆杰杰家住过半年,来的时候,程山已经完全变了一个人。情绪低落,沉默颓唐。那半年,陆杰杰都没再见到以前的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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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饭后,日薄西山,半边天都被浸透染红,连绵起伏的山峦将这个村子完全包围住,仿佛黑夜里高大而神秘的小镇守卫。
程山穿上他常穿的旧帆布鞋,现在已经因为刷过多次,原本黑色的帆布已经泛白。领着陆杰杰来还兔子。陆杰杰是个小瘦子,这时候跟在程山后面就跟个小兔子一样,乖了吧唧的。
上次舅妈打电话来还说,“程山啊,你那是不是有家教啊?那家教老师初一的也能教吧,你让那老师顺便给辅导辅导你表弟作业啊,要多加钱舅妈来给。”
“嗯,行,你送他过来吧。”程山和舅舅一家的关系还算不错,也习惯了从小舅妈就把陆杰杰往他身边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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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爷爷家的门铃被按响,来开门的是个陌生的少女。程山猜测这个女生应该就是徐爷爷说的,外孙女。
随之而来的一阵淡香,在微热的夏夜氤氲开。很容易使人联想到盛放在夏夜的蔷薇,花形小却清新迷人。
女孩一头披肩的长发散乱开,穿着吊带裙,上面印着橙红色的小碎花,院子门口一盏昏黄的灯光打在她乌黑亮丽的发丝上、白皙的皮肤上。她有着一副姣好的面容,长长的睫毛,又大又水灵的杏眼,高挺的鼻梁,薄薄的唇很粉嫩。
周唯眸子清亮,疑惑地问:“你们是谁?”
17岁的程山身形高大,居高临下地站在周唯对面具有一种莫名的压迫感,淡漠的语气,拒人于千里之外:“来还兔子的。”
徐爷爷捡回这只兔子时,程山也在场,当时爷爷就说想把这只兔子养好,送给他外孙女。当时那兔子就是因为受伤跑不动,才被徐爷爷捡回来的。
养了大半个月,好不容易好差不多了,又碰上陆杰杰这个冤种,算这兔子命里有一劫吧。
周唯看向程山怀里的兔子,在院子门口的老旧电灯泡的照射下,乖顺地很,通体洁白,脖子上挂着金灿灿的名牌,果然是她的兔子。周唯的脸上顿时闪过一丝惊喜。
见她要从自己手上抱过兔子,程山顺嘴提醒道:
“小心,这兔子腿上有伤。”
周唯闻言立刻去检查小兔子的伤势,那丝惊喜转为更大的心疼。多日来的焦急让周唯想不了太多,她见不得本就可怜的小兔子受伤,所以她就像吃了炸药一样。
语气不善地质问程山:“为什么这兔子在我家的时候是好好的,你们还回来的时候就成了这幅样子。它本来受伤刚好,你看看兔子这腿……”
她不忍再往下说了,小兔子的腿上包着纱布,却仍可见纱布外的血迹,可想而知,它的腿伤该有多严重。
程山在陆杰杰眼里就是最好的,他最见不得有人凶他哥,立刻回嘴:“你讲不讲理啊!这兔子要是没有我们,能不能活还不一定呢,说不定落别人手里,早被吃得就剩骨头了。还能还给你?”
“你怎么说话呢!”周唯气极,就差对陆杰杰这个小矮子动手了。
程山蹙眉,因为这是徐爷爷家,对面站着的是徐爷爷最喜欢的外孙女,而徐爷爷是个待人很好的人。最让程山没有想到的是,在这个寂静荒僻的小山村里,程山能和徐爷爷聊得来。
徐爷爷会做风筝,程山偶然一天发现之后,一直跟着徐爷爷学习做风筝。
所以他尽量放缓语气,“抱歉,这兔子受伤确实是我们的错,但是经过这两天的调养,它已经好些了。我帮徐爷爷照顾过这兔子,明天我给它带点药过来,养几天就好了……”
程山话都还没说完,铁艺的院门就被砰得一声关上,周唯还把里面的插销给愤怒地插上了。不客气道:“不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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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这姐姐也太过分了,我们把她兔子送回来还这么凶。她刚刚凶得我都不敢说话了,幸好有你。”陆杰杰庆幸地跟在程山后面,往家的方向走。
“嗯。”程山对这个女生的行为没什么太多的想法,一个娇生惯养的丫头罢了。如果不是因为徐爷爷,程山话都不想跟她多说一句。
天完全黑了下来,回家全靠手电筒那点微弱的光。狭小光束打在乡间的水泥路上,耳边是夏天的蝉鸣,路旁的溪水声。毒蚊子逮着陆杰杰的细皮嫩肉猛咬,痒地他边走边打蚊子挠痒。
忽然陆杰杰一只手被程山牵起,程山随口问:“暑假作业写多少了?”
“写了很多了。”陆杰杰不老实地回答。
“写了很多了,你梦里写的吧。”程山不客气道。
被程山看穿之后,陆杰杰只好认怂,“知道了,明天就开始写。”
程山没怪陆杰杰撒谎不写作业,只提醒他:“嗯,你妈说每周要检查你作业的,还有你每天要画一幅水彩,练一个小时的钢琴。”
“啊!这么多啊~”
“当然,你妈特意跟我说的。”
……
在黑夜里走出一段,陆杰杰转过头仰看程山问:“表哥,我到了高中能不能像你一样不上学,待在家里让家教来教?”
他特别羡慕表哥不用上学的日子。
程山眼望着远方,远方是空洞洞的一片黑,山体在夜幕中模糊了轮廓,高耸寂寥。他的身前只有手电筒微弱而短的光束,打在不光明的前路。
他喃喃道:“不行,不是每个人都像我这样的……”
不是每个人都像他这样,不能被人知道自己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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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唯抱着那只小兔子走进院子里,外公正在葡萄藤走廊下喝酒就花生米。
外公见周唯抱着兔子,他探出身体看了看院子门口,结果谁也没看到。“谁来送的兔子?”
周唯噘着嘴,“两个男生,一个大的领着一个小的,像是出来寻亲的难兄难弟。”
她回忆了一下,大高个穿的帆布鞋旧旧的,衣服也是旧旧的,一件黑色的短袖被洗得泛了白。小弟像是几天没洗澡的样子。
特别是大高个,看着就一副没人疼的表情,那张垮脸要多欠揍有多欠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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