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泛月年纪还小, 她并不能敏锐意识到,村里一代又一代人贫穷的根源所在,她也不清楚, 教育才是隔断贫穷代际传递的最好方式。
她只是觉得,多读书不是坏事,试着写文章投稿也不是坏事。
哪怕最后写出来的文章没有被出版社选中,练出来的文笔以后在其他地方也能用到。
另一头,徐康泰吃完晚饭,坐在灯泡底下看报纸。
他从头到尾, 一篇篇看了过去。
报纸上的文章多半出自出版社编辑之手, 就算为了方便孩子阅读, 刻意把文章写得更为通俗易懂,也能看出自身的功底。
至少, 徐康泰觉得,他写的“猴子老师”比不过这些出版社编辑。
可当徐康泰看到《许愿镜》,他的眉头就慢慢皱了起来。
粗糙, 太粗糙了。
通篇都是大白话。
没有做过太多铺垫, 一上来就写大量对话抒情, 有些地方也不够凝炼,明明用一个词就能说清楚,却写了整整一段话……
这样的文章居然还过审了?
“都这么晚了, 你还不睡啊?”妻子躺在床上, 被刺眼的暖黄色灯光晃得毫无困意。
徐康泰合起报纸。
他像是没听到妻子的话般, 脸上写满困惑:“这种文章到底好在哪里, 编辑到底看中了它哪一点?”
妻子见他完全不搭理人, 气呼呼起身, 直接摁掉开关。
屋内陷入一片黑暗, 只有月光从窗户缝隙间洒落。
徐康泰瞧了老妻一眼,不敢再打扰她睡觉,干脆放下报纸,合衣躺到了床的另一边。
第二天就是周一。
住在镇上的那批学生依旧是最早到学校的。
姚良材这段时间安分了很多,一到教室,就乖乖坐在自己的位置抄作业。
正抄得起劲,两个女生手挽着手走了进来。
其中一个叫费舒云的女生道:“我和你说,我昨天发现了一份特别好看的报纸,叫《童话月刊》,上面很多小故事都好有意思,有几个我还看哭了呢。”
她爸爸是开报刊亭的,昨晚带了一份《童话月刊》回家,她为了能在第一时间看完报纸,还熬到了很晚,今早上差点儿起不来。
另一个女生好奇道:“这是新出的报纸吗,我以前好像没听你说过。”
“对对对,才刚出了第一期。”费舒云从包里拿出报纸,递给女生,“借你看。”
“哪个故事最好看啊?”
“《蝴蝶的秘密》和《许愿镜》在我心中并列第一。前者比较浪漫,后者比较感人。”
班上个子最矮的男生周丰一踏进教室,就听到了这句话。
周丰撇撇嘴,说:“你们女生都喜欢那些煽情的文章,我比较喜欢《狼王》这篇,瘦小的狼一步步成为狼群之王,多酷啊。”
姚良材坐不住了,随手丢开手中的笔,跑过来凑热闹:“真有这么好看?”
周丰:“以前我爸带回来的那些报纸,都特别枯燥无聊。这份报纸就很有意思,没有动画片看的时候,刚好用它来打发时间。”
姚良材:“你把报纸带来了吗,借我看看。”
周丰:“没带。”
姚良材又看向费舒云。
一份报纸有好几张,费舒云把印有《许愿镜》的那张报纸抽出来递给姚良材:“你先看这一页吧,看完再换其它的。”
姚良材撇撇嘴,有些嫌弃。
费舒云冷
笑,作势收回:“爱看不爱。”
“得得得,我看。”姚良材连忙伸手去接,低头看了起来。
一开始,他还有些不以为意。
但很快,他的坐姿端正不少,阅读速度也逐渐放慢。
“要是这个世界上真有许愿镜也不错。我要是遇到了它,我就向许愿镜许愿,变成一只狼王。”周丰在旁边道。
费舒云无语:“你到底看没看懂《许愿镜》这个故事啊,作者想表达的意思分明就是,每个人都要学会接纳自己的不足。”
“瞧不起谁呢,我看懂了。但我想想还不行啊。”周丰撇撇嘴。
两人斗嘴的功夫,姚良材已经看完了整篇文章。
江泛月和二妞骑着自行车来到学校,刚走到初一一班门口,就听到姚良材的大嗓门从里面传出来。
仔细一听,竟然是在夸奖《许愿镜》?!
二妞瞪了瞪眼眸,压低声音,在江泛月耳边道:“你说,他知不知道《许愿镜》是你写的啊。”
“瞧他夸得那么厉害,肯定不知道吧。”
江泛月不急着进教室了,拉着二妞站在门边,仔细听里面的人在说话。
江泛月记得他们每个人的声音。
除了姚良材在夸外,费舒云也在夸。
周丰虽然觉得《许愿镜》太煽情了,不是他喜欢的风格,但也清楚记得《许愿镜》里面的很多细节,明显是认真读过的。
他们讨论得激烈,其他没看过的同学也都升起了好奇之心,这个说“费舒云,你能借我看看报纸吗”,那个说“等放学我也要去买一份看看”……
江泛月眨了眨眼睛,心中不免升起一股促狭之意,小声道:“你说,他们什么时候才能发现作者是我。”
二妞捂着嘴笑:“看的人多了,应该会有人注意到的吧。”
她都忍不住期待起那个画面啦。
江泛月点点头,眼看着早读时间要到了,她和二妞挥手道别,默默走进教室。
瞧见江泛月,正兴致勃勃跟别人安利《许愿镜》的费舒云翻了个白眼。
费舒云跟江泛月一直不太对付。
刚上初中那会儿,两人被老师安排成同桌。
结果没过两天,姚良材就把江泛月的家庭情况抖了出来,费舒云本来就觉得江泛月的性子很古怪,闻言直接炸了,求班主任把她们两人分开。
班上有二十九人,本来就会有一个人没有同桌。
班主任被费舒云闹得没办法,只好同意了费舒云的要求。
从那之后,江泛月都是自己一个人坐在最角落。无论别人的位置怎么变,她的座位都没有挪动过。
江泛月没注意到费舒云的白眼,她这会儿光顾着忍笑了。
一坐下来,江泛月立马翻开课本挡在视线前方,免得被其他人看见她脸上的灿烂笑容。
好一会儿,江泛月才平复下那股看好戏的心情。
她大概算了算,班上这么点儿同学,居然有四个人说自己买了《童话月刊》。
济香镇的教育水平不高,都能卖出这么多份,要是在其他教育水平比较高的城镇,数据肯定会更加漂亮。
也不知道最后一共能卖出去多少。
最终数据暂时还没出来,但《童话月刊》的周销量已经统计出来了。
——四万三千份。
《常晋周报》平均周销量是二十万。
《童话月刊》的数据放在《常晋周报》面前,当然
完全不够看,可这两者的情况能一样吗!
《童话月刊》可是专门面向十五岁以下,而且还是份新报纸。
《常晋周报》则是面向所有年龄段读者,有多年经营的人气在。
两者能够放在一起做比较,本身就已经说明《童话月刊》取得的成绩到底有多惊人。
肖建国最近过得那叫一个春风满面。
他是《童话月刊》的第一负责人。
这份报纸,正是在他的坚持下,才能顺利面世。
所以报纸成功了,领导的嘉奖和赏识都是他应得的。
吕君浩跟在肖建国身边,也十分高兴。
原本他只是一个刚刚转正的小透明,但因为实习期的时候恰好跟在肖建国身边帮忙,后来一转正,领导就把他派到肖建国手下帮忙。
报纸成功了,他当然也跟着沾光。
“对了,小吕,你等会儿去一趟邮局,把读者来信寄给江泛月。”肖建国想起一事,出声提醒道。
吕君浩拍着胸口保证:“哎,您放心,我肯定办得妥妥的。”
肖建国脸上堆着笑:“那就行。”
转眼就入了腊月。
一大清早,整个村子都浸在一片白茫茫的雾气中。
直到太阳出来,雾气方才逐渐消散。
今天是周末,江泛月不用去学校,而是待在家里复习功课。
姚容伏在案前,握着铅笔慢慢画着玩具设计图纸。
如果是她自己一个人做玩具,就不需要什么图纸,所有的部件都已经完整印刻在她的脑海里。
但为了方便工厂量产,还是得规定好每个部件的大小尺寸。
母女两各自做着自己的事情,偶尔低声说两句话,烧着炭的室内温暖如春。
门外突然传来叮铃铃的自行车铃声,随后是邮差的声音:“江泛月,江泛月在家吗?你有一件很大的包裹到了。”
江泛月还以为包裹是孙涛涛或者表哥姚富贵寄的。
她快步跑到门口。
邮差看了她一眼,从三轮车里抱出一个大箱子:“你搬不动,我帮你搬进里面吧。”
江泛月连忙把路让开。
姚容也被这边的动静吸引了注意力,放下铅笔,蹲在箱子旁边,扫了眼寄件人的名字:“是出版社给你寄的。”
江泛月诧异:“是什么东西啊?”
姚容退开一步,笑着对江泛月说:“你自己拆开看看?如果我没猜错,应该是很大的惊喜。”
对于江泛月来说,这确实是一个很大的惊喜。
当那一封又一封,数量多达上百的信件映入眼帘,江泛月的视线瞬间模糊,脑海里仿佛有烟火炸开,令她头晕目眩。
姚容摸了摸她的头,把放在最上面的、出版社编辑写给她的信拿起来:“先看看出版社编辑说了些什么吧。”
江泛月点点头,平复了下心情。
信里没提到什么要紧事,主要是跟江泛月说了下《童话月刊》的成绩,还问江泛月什么时候能创作新的故事。
看完之后,江泛月把这封信随手放到一边,从纸箱里随便抽出一封。
信封上,有一行歪歪扭扭、稍显笨拙的字迹:
【江泛月姐姐收】
取出里面的信纸,江泛月发现,写信的是一个叫齐雅宁的小姑娘。
在信里,齐雅宁告诉江泛月,她拥有和阿依很相似的人生经历,很多时候,她都有过和阿依一样的
困惑,但她从来没有跟父母说过她的心里想法。
直到阿依给了她这个勇气。
-“爸爸妈妈说,以后每个月都会陪我看《童话月刊》,希望每个月都能在上面看到江泛月姐姐的作品。祝江泛月姐姐学习进步,身体健康。”
还有一封信,来自匡子墨。
在信里,匡子墨续写了小耳朵的结局。
他幻想着小耳朵考上最好的大学,在最优秀的老师门下学习,以最出色的成绩毕业并加入航空局。
几年后,小耳朵坐上了自己造的飞机。
这一次,小耳朵不再需要翅膀,不再依靠许愿镜的魔法,也能穿过层层叠叠的枝叶与鳞次栉比的房屋,以另一种视角欣赏无垠世界。
-“不知道作者能不能看到我的信,但我还是非常想问一句,我幻想的这个结局,是你心目中的小耳朵的结局吗?”
可能是情绪刚好到了那里,匡子墨简单说了下自己的身体情况,以及自己的心里想法。
信的最后,他还别别扭扭地表示,虽然童话很幼稚,但他还是决定用压岁钱订购一年份的报纸。
……
这些写信的孩子,有的连字都没有认全,字里行间不时冒出一串拼音。
有的干脆就让父母帮忙写。
更有甚者,直接把书里的场景画成了一幅画,并在角落,笨拙写上“赠江泛月姐姐”几字。
他们在用他们的方式,直白又赤忱地,向江泛月表达着喜欢。
而江泛月,也完整接收到了这份心意。
寄来的信足足有上百封,全部都回复自然不切实际,江泛月有选择性地回复了一些。
一直写到月上枝梢,江泛月才停下手中的笔。
姚容从外面端进来一盆热水,让江泛月过来泡泡手:“你写了一晚上字了,手都要冻僵了吧。”
江泛月乖乖把双手泡到热水里:“天气越来越冷了。”
姚容帮江泛月收拾书桌。
那一箱读者来信和姚容送给江泛月的玩具摆在了一起。
江泛月写的回信都被姚容叠在一起,暂时放到一旁,明天再去邮寄。
低头看着自己纤细的手掌,江泛月突然道:“妈妈,你还记得《爱跳舞的小象》这个故事吗?”
姚容停下手中的动作,露出倾听的姿态:“我当然记得。”
“其实你看到的那个版本,不是我真正想表达的版本。”
“我知道。”
江泛月抬头,满脸诧异。
姚容笑了笑,给她递了擦手的布和润肤霜:“我知道依依的原型是你。”
“我知道你想让依依在草原上肆意生活,想让依依拥有很多朋友,想让依依永远追逐梦想,想给依依一个幸福圆满的结局。”
“我也知道,那时的你,痛苦于自己写不出来这样的依依。”
“因为那时候的你,正在被所有人讨厌着,被所有人否定着。”
“所以最终,你写出了我看到的那版依依。”
姚容弯下腰,摸了摸江泛月的脸颊,望进江泛月的眼里。
她第一次告诉江泛月。
“你借着《爱跳舞的小象》,向外界发出求助,向外界剖析痛苦……这么长时间以来,你是不是以为没有人听到你的求助,没有人看到你的痛苦……”
“不是这样的,月月。”
我听到了你的求助,也看到了你的痛苦,所以才来到了你的身边。
一滴滚烫的眼
泪滴到了水盆里,与水盆里的热水融为一体。
江泛月低下了头,肩膀剧烈颤抖。
她终于承受不住,痛哭出声。
熟悉的气息靠近她,然后轻轻抱住了她。
江泛月抓着姚容的手,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仿佛要把过去所经受的所有委屈都发泄出来。
姚容轻轻拍着她的肩膀。
直到感受到江泛月的情绪平复许多,姚容才道:“我那时就在想,我要一点点改变你的想法,要让你能写出最美满的童话,要让你能写出你心目中的依依的故事。”
江泛月从姚容怀里抬起头,露出一张遍布泪痕的脸庞。
姚容帮她拭去眼泪,温声笑道:“编辑不是问你什么时候能创作出新的故事吗?你觉得,现在的自己,可以重新写一遍《爱跳舞的小象》了吗?”
这一次,不再只是写两三百字。
而是写它经历过什么,才从一头爱跳舞的小象,成长为象群里最英勇的大象。
江泛月抿了抿唇,点头道:“我会努力去试试。”
就在江泛月话音落下瞬间,一道长风吹过院落,吹得风铃胡乱作响,吹得那盖在花盆上用来保暖的稻草也被掀开。
姚容似有所感,看向花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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