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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阳夕照,赤霞染红了半边天。景聆从安忆弦手中接过了这个月的账簿,离开钱引铺时又叮嘱了安忆弦几句行事要低调之类的话,便要上马车回家。
折柳一手扶着景聆,一手掀开车帘,景聆正准备抬腿上车,不远处就传来了时诩的唤声。
景聆与折柳的动作同时一滞,景聆连忙把手里的账簿塞入了折柳手中,好整以暇地站在原地,面对着时诩微笑着。
时诩牵着赤霜,也朝着景聆露出了灿烂的笑:“景小姐,真巧。”
“是啊。”景聆淡笑着走近时诩,让他的眼睛没有机会看别的地方,“不过我记得武安侯回家不走这条路啊,武安侯是有什么事情吗?”
时诩哈哈一笑,指着前面的路口煞有介事地说:“听程绛微说前面有家馆子不错,我寻思着过去吃顿饭。”
景聆秀眉微挑,眼睛随挑眉的动作睁得大大的,在暖光的照耀下,整张脸看起来格外天真。
这条路景聆没走一千次也走了八百次了,她可从来都不知道前面开了什么不错的馆子,甚至这一条街,根本就没有卖吃食的地方。
可她今天偏就要陪时诩把这场戏演下去。
景聆勾唇一笑,拉起时诩的衣袖,粲然道:“侯爷一个人吃饭有什么意思?恰好我也没有吃饭,不如一起?”
时诩维持着脸上的笑意点了点下巴:“行啊。”
景聆笑眯眯地转过身,看着安然站在马车旁的折柳,原本被塞了账簿的手此时已经空空如也,想来应该是趁刚才时诩不注意藏进了衣袖里。
景聆道:“折柳,今日我就不回家吃饭了,你先回去吧。”
“是。”折柳朝景聆福了福身,转身进了马车中。
景聆心里的石头这才勉强落地,可当她回过身时,看到的却是时诩一脸严肃地盯着那马车的模样。
景聆微微皱眉,心里紧了紧,看时诩这神情,八成是对折柳生出了怀疑。
时诩许是察觉到了景聆正用不善的目光看着自己,低头时又换了一张笑脸,而景聆同样以笑回应。
自从那日在行宫一别后,景聆几次都想再找时诩,可养伤的那两日皇上和太后几乎围在了自己的雯华轩里,她根本就没有机会离开。
时诩牵着马与景聆并走,他侧目看了看景聆脑袋上白花花的纱布,抿了抿唇,道:“你的伤怎么样了?”
景聆愣了一瞬后轻笑:“没事,已经快好了。”
“哦。”
这是二人第一次如此平和地在街上漫步,不知是不是因为那落日余光过于暧昧,时诩总感觉二人之间的气氛怪怪的。
时诩摸了摸鼻子,道:“说来前几日在行宫里倒没有见到折柳。”
景聆眉眼一沉,转而笑道:“因为一些旧事,折柳与姑母之间有些不愉快,所以我尽量不会让她们两人见面。”
时诩侧目看向景聆,可景聆神色如常,竟看不出一丝漏洞。
时诩话锋一转,又道:“太后那样对你,你为什么还要保护她?”
景聆微微颔首,迎着阳光道:“她是大魏太后,又是我的姨母,如果当时站在那里的不是我而是侯爷你,相信侯爷也会义不容辞地保护太后的。”
时诩望着景聆的侧脸,双唇抿成了一条线,他看不透景聆想做什么。
而景聆也恰好扭过了头来,见时诩在看自己,便朝他眯眼一笑,时诩目光一滞,竟然感到耳根发烫,连忙别过了头。
景聆狐疑地看了时诩两眼,又道:“倒是侯爷您,我养伤的这几日,跟我有关的无关的都来看了我几眼,唯独都没见侯爷来探望过我。”
时诩顿了顿,尴尬地摸了摸后脖颈,说:“原本是想去看你的,可我见雯华轩门庭若市,便想着景小姐左右逢源,有没有我都是无所谓的。”
景聆抬眸看他,讪讪地笑了几声。
此刻二人已经沿着第五横街走到了尽头,时诩也知道这里是找不着饭馆的,便装模做样地指了一条路。
景聆跟在他身边只是笑着不说话,想看他如何圆谎。
时诩轻咳几声,道:“对了,我刚才看到景小姐你从那家钱引铺里出来,小姐可是最近缺钱?”
景聆先是一愣,意识到时诩并没有把钱引铺与她画上等号才松了口气,她道:“是啊。”
时诩又道:“景小姐最近可是在做什么生意,我也时常感到钱财匮乏,若是有什么门路不如带上我一起?”
景聆扯出一抹笑:“侯爷说笑了,不过是因为过段时间就是姨母的寿辰了,我最近在给她准备寿礼。”
时诩苦笑道:“景小姐真是有孝心。”
时诩脸色微沉,眸子垂下。
他并非不知太后的寿辰还有半年,现在是在准备哪门子寿礼?
时诩咬着牙吸了几口冷风,景聆的话已经出卖了一切。
其实朝中官员有不少在外面置办产业的,发放印子钱的也不是一个两个,可同在朝中为官,没有谁会无端揭露别人。
时诩理解景聆不愿对自己说实话,毕竟她是皇亲国戚,钱引铺的事情一旦被人揭露,就连皇上都不一定能保得了她,可时诩心里却感到不是滋味。
这种不被人信任的感觉扎得他心疼。
二人之间的气氛愈发诡秘,一路无言地绕了几个圈,直到太阳落山,二人才绕到了正川酒楼。
时诩拴好马,进去后开了个雅间,发闷气似的把菜单丢给了景聆。
“你点吧。”时诩直接靠坐在椅子上,面色微愠地看着景聆,“反正也不是来吃饭的。”
景聆抬眼不露声色地看了看时诩,心里斟酌着自己的哪句话让时诩钻了空子。
景聆随意地在菜单上勾了几道菜,倒也真没再问时诩的意见就把菜单递给了店小二,道:“不急,慢慢上。”
店小二有眼色地接过了菜单,低眉顺眼地出了门。
关门声轻响,景聆道:“这一顿算我请侯爷的。”
时诩抬眼看着景聆,笑道:“景小姐经济困难,就不要打肿脸充胖子了。”
时诩倒也不是想故意呛景聆,只是觉得出门吃饭让女人买单他面子上过不去。
景聆也哼声轻笑,阴阳怪气道:“这一顿饭我还是请得起的,倒是侯爷时常感到钱财匮乏,我真怕侯爷吃完这顿没下顿。”
“你!”时诩攥紧了拳头,缓过气后话锋一转,道:“行了,你今天找我有什么事?你快说吧。”
景聆扫了时诩一眼,说:“侯爷今日心情不佳,不适合谈事情。”
时诩道:“无妨,你说便是。”
时诩虽然为人骄傲,却也不是因小失大的人,若真是重要的事情,他不会不听。
景聆借着烛光打量着时诩俊俏的脸,她忖度少许,减弱了音量道:“侯爷对朝堂局势了解多少?”
时诩不悦地皱起眉,他微微偏头,慢条斯理地说:“你想让我参与朝堂争斗,不好意思,我对这些没有兴趣。”
景聆淡然浅笑:“侯爷,你曾说你愿意为你父兄的抱负死去,我认为你太幼稚了。”
“你什么意思?”时诩眉眼一横,愠色外露。
景聆起身关了窗,将街头的热闹隔绝在外,再转身时,她平静地说:“我认为你不应该为了那些抱负死去,而应该为了那些抱负活着。只有活着,你才能做你想做的事情。”
时诩怔了怔望着眼前的少女微微动容。
景聆坐回时诩对面,道:“我知道你想出去打仗,光耀门楣;可皇上就是把你留在了盛安,你说这是为什么?你想做一个忠君之臣,可厮杀于战场并不是一个忠臣的全部。”
时诩看着景聆的目光变得深沉,记得曾经,他的父亲告诉过他不要参与朝堂的尔虞我诈,时家世为魏臣,食魏禄,就应当以武将的方式报答国家。
可此刻他却对景聆的话产生了兴趣。
时诩道:“你继续说。”
景聆坦然一笑,道:“先兆丰帝借旧贵族势力登基称帝,而在他做皇帝的三十年里,以杜知衍为首的寒门如雨后春笋拔地而起,成为了新贵族。”
时诩轻蔑笑道:“你说的这些,我并非不知。”
景聆又道:“当年皇上与陈王为夺太子之位,姨母弃下旧贵族的身份,帮助皇上联通了杜、姜、程三家,与秦家一道才与鼎力相助于陈王的旧贵族抗衡,而那场夺嫡之争中,不只是皇上战胜了陈王,更是象征着寒门新贵族战胜了旧贵族,可凡事都有例外。”
景聆的声音突然沉了下来,如狐狸般狡黠的双眼直勾勾地看着时诩。
时诩仿佛从景聆的目光中看出了什么,眸中锐气消减。
景聆接着说:“当年那场夺嫡之争中,还有交杂着新旧贵族的中立派,其中就包括忠武将军赵璘、舞阳侯夏侯烈、现国子祭酒沈中清以及你的父亲,武安侯时取。不过除了你父亲外,这些人也都在建升帝元年之后选择了属于自己的阵营,如果我没有记错,这件事就发生在嶆城之战后,你说巧不巧?”
时诩与景聆相视的眼睛突然闪过一丝慌乱,他不由自主地咽了口唾沫,手逐渐攥紧了桌上的筷子,他的心脏疯狂跳动着,就像是一层笼罩在他身体之外的盔甲即将被人捅破一般,他陷入了恐慌。
“你到底想说什么?”时诩的每一个字眼几乎都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一样,落得集重的字头仿佛在掩盖着他内心缺乏的底气。
景聆舔了舔干燥的唇,疲惫地靠在椅子背上,道:“我听闻你父亲在上战场前食物中毒了。”
时诩脑中一嗡,他低垂着脑袋,不断抿着颤抖的嘴唇,鼻头也正发酸,他重重地说:“这只是意外。”
“你相信吗?”景聆突然俯身向前,摇着头沉声道:“我不相信。”
时诩手中的一双筷子突然传来两声脆响,时诩闷哼两声摊开了手,那四截木棍当即就散落在桌。
“别说了……”
时诩大口呼吸着,景聆甚至能在烛火的照射下看见时诩埋得极低的脸上闪烁着水光。
景聆在闭了闭眼,起身推开了窗子,感受着窗外如潮的热气,和太平盛世里的喧嚣。
时取的死绝非偶然,那时新皇登基,政权不稳;皇帝的敌人把希望寄托于中立派,可中立派迟迟不选择阵营。因此,那人才害死了时取,用来逼迫中立派做出选择。
或许时诩早就明白这件事情的真相,可他不愿意承认,他的父亲一心为国,却反被朝堂宵小所害,成了权力斗争的牺牲品。
景聆缓缓闭上了眼,细心听辨着不远处平康坊里传来的靡靡乐曲,心中却只能感到无限悲凉。
也不知过了多久,景聆身后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打断了景聆的思绪。
当雅间的门被拉开时,时诩恰好遇上了来上菜的店小二,那店小二许是见他行色匆匆,便挽留道:“公子,菜这就上了。”
景聆侧身偏头,却只看见了时诩一闪而过的背影,她对店小二催促道:“来上菜,他不吃我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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