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片荒凉的红色山丘。
她在山丘上走着。
冰冷的北风掀起红色的沙石,在她的身上刮出道道血痕。
她无惧疼痛,依然向那遥远的天际行进。
她翻过一座又一座的山丘,就像迈过一道又一道的坎。
终于有一天,山丘上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爸爸,是你吗?
她飞奔过去。
就在触手可及之际,那熟悉的身影不见了。
红色的山丘变成巨大的深渊。
她坠入其中……
她在清晨中惊醒。
方才的梦境毫不留情地让她想起幼年时那段刻骨铭心的经历——
八岁的小女孩在与父亲过马路时,遇到一辆失控的大货车。父亲在致命的瞬间将女儿推到路边,自己却丧生车下。小女孩虽然幸免于难,却亲眼目睹了父亲死亡时的惨状。
那悲惨的画面成为她心中永不消逝的心象:
马路上都是血。父亲倒在血泊之中,身体被巨轮碾压成一团模糊的血肉,只剩一颗头颅。那颗英俊的头颅歪向一边,望着自己年幼的女儿。它青筋暴露,双目圆睁,微张的嘴汩汨流着鲜血,嚅动的双唇似乎对幸存的女儿说着什么……
这画面永远鲜活,永远有效。
从此,小女孩总是梦见自己在那红色的山丘上寻找父亲,可是父亲一直没有出现。
“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
这次却不一样,山丘上出现了一个与父亲相似的身影。
为什么当她试图接近他的时候,却掉入深渊?
早己长大成人的女孩,苦苦地思索着刚才的梦境,得不到一个合理的结论。睡意全无的她走到落地窗前,一把拉开窗帘。
阳光扑面而至,世界也随之映入眼帘。
四月的朝霞刚刚升起,天幕下半睡半醒的城市还在晦暗的光影之中。霞光将厚厚的云层染成杏粉色,散发着柔和的光芒。这些美丽的云层如同神明的手,温柔地抚慰着云下尚未完全进入光明的世界。这座在白昼目空一切的伟大城市,此刻却像乖巧的孩童一般,顺从地接受着神明的爱抚。
这景象令她感到忧伤。
如果真有神明存在,会给命途坎坷的她一点补偿吗?
叹了一口气,她离开窗子,开始洗漱和打扫房子。
这是她租住的一套90平米两居室。主卧没有什么特别之处,次卧那排占据了整面墙壁的书柜填满了文学,美术,历史和心理学等书籍。客厅没有电视,面是摆着一架黑色立式钢琴。顶盖上有两张黑白照片,那是她已经过世的父亲苏敏和母亲简欣。
仅凭屋内的孤清与寂廖,足以让人断定这是一位独居人士的家。是的,父母离世,没有恋爱,独居,她真正意义上的单身人士。
每日例行的打扫要不了多少功夫,很快她就来到厨房煮速冻馄饨。趁着馄饨们在沸水中翻滚,她打开手机,查看自己的微博。
她叫苏晓,二十八岁,是一位当红绘本作家。但她最初赢得关注,是靠她出色的样貌。是的,她是一位不折不扣的美人。乌发雪肤,瓜子小脸,一双大眼睛总是水波盈盈。再加上一百六十三厘的娇小身材和软糯的嗓音,着实容易让人心生怜爱。只是在女权主义盛行,“女汉子”大行其道的今天,苏晓这种弱不禁风的美有点不入时代潮流。
美丽的容貌为苏晓赢得关注的同时,也引发了人们对她成功之路的种种揣测。总有一些人契而不舍地摇唇鼓舌,编造关于她的各色谣言。
苏晓从不计较这些。特殊的童年经历,使她练就了一身刀枪不入的好涵养功夫。
看完微博,苏晓打开邮箱,惊喜地看到那个人的新邮件:
“晓晓,书收到了,画得真好,谢谢你。工作室准备得怎么样啦?”
来信人叫秦复,是苏晓的一个读者。
两年前,秦复以一封真诚的读者来信走进苏晓孤独的世界,成为她的笔友。苏晓对他的了解并不多,只知道他是一名钢琴教师,今年五十六岁,生活在千里之外的宁波。太太几年前病故,有一个儿子在美国留学。
秦复给她发过照片。照片中的他微笑着,虽然双鬓微霜,但是皮肤白皙红润,身材高大健壮,状态非常不错。而且,他像极了她的父亲苏敏。
苏晓坚定地认为,如果苏敏也能活到五十六岁,一定是秦复今天这般模样。
秦复不但与苏敏面容相像,而且也如苏敏一般温和,智慧,对事物总是有独到的见解。苏晓很喜欢和他通邮件。尽管未曾谋面,她也全然信任他。
半年前,秦复发来一封邮件:
“晓晓,我写了一个小故事,叫《遥远的天际》,你能把它画成绘本吗?”
苏晓很喜欢这个故事,答应了他的请求。
她想说明故事是由他编写的,但是他不同意。
“晓晓,我不想让别人知道故事是我写的。”他在邮件中如是说。“你就当帮我一个忙,了却我的一个心愿,好吗?”
那与父亲相似的人是何等温柔?苏晓如何能拒绝?
于是,她的新绘本《遥远的天际》便由此而来。这部绘本的故事与她唯美的画风十分合衬,书的出版极顺利,读者反响很好。
苏晓想把这一切的成功与秦复分享,但是他拒绝了。
“晓晓,这个故事是我送给你的礼物,好好爱护它。”
他话语间流露的疼爱征服了苏晓。
从此,她更加期待秦复的邮件。她常常不自觉地打开邮箱,在收件箱中寻找他的名字……
对苏晓而言,秦复不仅是笔友,他还有另一种意义——上天过早地夺走了她的父亲,而与父亲相似的秦复,被苏晓视作上天对她的补偿。
“真想见你呀……”
苏晓喃喃自语。
就在这个时候,“呼啦”的一个响声将她从浮想联翩拉回现实。原来,她的馄饨汤早就烧开了。汤水扑出锅子浇灭了煤气灶的火,馄饨们早被熬得稀烂了。
苏晓笑了。
秦复的邮件带给她的喜悦足以抵消这点小意外,她高高兴兴地吃起了馄饨糊糊。
刚吃完,好朋友周思楠的电话就来了。
“晓晓,我到你家小区门口了。”
十分钟后,苏晓在小区门口看到了周思楠和她的红色跑车。
与娇小的苏晓不同,周思楠有着一百七十二厘米的高挑身材。富家千金的她像朝阳下一株盛放的红玫瑰,明艳逼人。苏晓则像月下白梅,清冷沉静。两个不同气质不同阶层的人,竟成了好朋友。
周思楠驾车送苏晓到工作室。
“晓晓,你还在和那个秦复通邮件吗?”
“是的。”
“不是我打击你,万一他是个骗子呢?”周思楠打着方向盘。“别人都是大叔被小姑娘骗,你可别是小姑娘被大叔骗了。”
“二十几岁了还是小姑娘呢!”苏晓觉得好笑。“而且我和秦复只是笔友,我们以邮件来往,连电话都没打过呢。”
“那也不行!”周思楠脱口而出。“你把他的资料给我,我让梁自得去查查这个人。”
梁自得是周思楠的亲舅舅。和周思楠一样,也是苏晓的好朋友。
“这样不好吧?”苏晓本能地反对。“如果被他察觉,岂不是太伤人了?”
“急了吧?”周思楠白她一眼,“你跟我说实话,你是不是喜欢他?”
“我是很喜欢他这个朋友。”
“不要打马虎眼!”周思楠板起面孔。“你知道我说的是哪种喜欢。”
苏晓不语。
周思楠看到这种反应就心中有数了,她恨铁不成钢地说:“我妈常说老男人惯会勾引小姑娘,我以前总是不信。现在看来,她还真是没说错。”
“你胡说什么呀。”苏晓哭笑不得。“秦复不是那种人。他对我很有礼貌,没说过一句过分的话。”
这个时候,她们来到了苏晓工作室的楼下。此地离苏晓家不远,只有十几分钟车程。
周思楠把车停在路边,继续劝说:“晓晓,听我说两句。我知道,你父亲很早就走了,你妈妈也不在了,你一直很孤独。秦复像你的父亲,你觉得他亲切,信任他,对他有所依恋,我都能理解。但是,你不要忘了,你是个有名气的作家。你都没见过对方就这么长期书信往来,不怕被人利用吗?再说了,你的作品都是面向年轻人的,以秦复的年纪,他能是你的读者吗?”
“这些问题我不是没想过,但我还是觉得他不像坏人。”苏晓仍为秦复说话。“我看得出来,他是认真读过我的书的。”
“油盐不进。”周思楠悲叹。“一个前途大好的美女作家,竟然对一个五十多岁的大叔有意思。这事说出去得气死多少男人啊?”
“不要总是攻击他的年龄好不好?”苏晓皱眉。“每个人都会老的。纠结年龄,我觉得没有意义。”
“自古嫦娥爱少年哦!”
“我又不是嫦娥。”
“你看你这个样子,还要嘴硬和他只是朋友吗?”
苏晓又是不语。
周思楠不得不说重话了:“如果你还想和他继续来往,那就让梁自得去查查他,看他到底什么来路。或者你把他叫出来,你俩见一面。”
“其实,我也很想见他,但是我没有把握他也想见我。”苏晓低下头去。“也许在他眼里,我只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朋友罢了。”
“他要是不见,你就跟他绝交。”周思楠如斩钉截铁。“这件事没得商量。”
苏晓犹豫半晌才点了点头,算是勉强答应了。
周思楠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思楠,我先下车了,谢谢你送我一趟。”苏晓欲推门下车。
“等等,”周思楠伸手从后座抓来一个大纸袋。“送你的。”
苏晓一看到袋子上的牌子就摇头,“这个好贵的,我不要。”
“拿着吧,就一个包而已。”周思楠把袋子推给苏晓。“好歹也是个绘本作家,有时候也需要充充门面啊。”
“那也应该是我自己买啊。”
“你哪有这闲钱?”周思楠把袋子硬塞到苏晓手里。“要交房租,要养助理,还要开工作室,我还怕你揭不开锅呢!就这样,还非要把当初你妈看病的那点钱还了。”
“那点钱?那可是十多万呢。”
“这钱你还是留着攒房子的首付吧,别急着还了。我们家不差这点钱,但是房价不会等你。”
“你们家不差钱不等于我可以不还。”苏晓不可能接受的。“些年多亏你们帮我,尤其是你和梁大哥。”
“好兄弟说这些干嘛。”周思楠想起了一个人。“一说起过去的事吧,我就想起姓程的。这小子在你最无助的时候离你而去,我到现在都恨他。”
苏晓却是淡然一笑,“他当时也不知道我妈生病啦。再说这都是好几年前的事了,过去了就算了。”
“他就是眼瞎!”周思楠冷哼。“晓晓,你注定是他这辈子都攀不上的人,让他后悔去吧。”
“我奋斗只为自己,不是要和谁斗气。”苏晓笑得温柔。“为仁由己,而由人乎?”
“好好好,人人都似你,‘天下归仁焉’。”周思楠投降。“我有事先走,不上楼啦。你自己行吗?安妮呢?”
安妮是苏晓的助理,为人处事很上道。
“她在老画室帮我整理画稿和文案,没时间过来。”苏晓说。“我自己就可以,放心吧。”
周思楠不放心地再次叮嘱:“你必须和秦复见个面,否则我不允许你和他来往了。”
“知道啦。”
周思楠驾车离开。
苏晓目送她的车子消失在车流之中,这才上楼来到工作室,开始巡视她的新地盘。
这是某商住楼的一个顶层单位。总面积二百平米,包含一个五十平米的露台,已经全部装修完成。露台将会被改造成小花园。室内就是工作与休息的地方,有卧室,卫生间和厨房,这就是商住楼的好处。
整个工作室全部走的新中式风格。这种风格苏晓和秦复都喜欢,装修时她特别征求了他的意见。
秦复……
苏晓想着这个名字,躺倒在工作室的地板上。
春日和煦的阳光穿过玻璃洒落下来,舒服得让她不求进取。她又下意识地打开手机相册,翻出秦复的照片端详起来。那个远在千里之外的人,她只要想到他,心田就像被温暖的甘泉浸润。
“晓晓,你是不是喜欢他?你知道我说的是哪一种喜欢。”
苏晓清楚自己对秦复是何种喜欢。
她二十八岁,他五十六岁,年龄差不可谓不大。苏晓不在乎这个差距,也不在乎外人如何看待。她只是害怕从网络走到现实。
她害怕一旦步入现实,“秦复”就消失了……
她已经失去过一次父亲,而与父亲相似的秦复,被她视作上天对她的补偿,她不能失去他。她宁可这个“秦复”只存在于网络之中,她每天盼着他的邮件,用他遥远而飘渺的关怀温暖着自己。
现在,她不能再逃避下去了。
如果她不去联络秦复,周思楠一定会让梁自得去调查。以秦复的智慧,他必会有所察觉。届时他会怎么想?他会认为梁自得是她指使的吗?如果是这样的话,他一定对她特别失望吧?
两相比较,苏晓决定自己面对现实。
她拍下几张工作室的照片以邮件发给秦复,并大胆地在邮件中说:
“秦复,工作室装修好了,你有时间过来看看吗?”
几经犹豫,她点了“发送”,快速的网络瞬间将邮件发出去了。
……没有反悔的余地了。
苏晓心想。
然而不知为何,邮件一发出去,她的心中立刻升腾起一股强烈的不安。她有一种预感,她的邀请将叩开某扇神秘的大门。至于大门打开之后会跑出来些什么,她完全没有把握。
蓦地,她想起早晨做的那个梦。
梦里,红色的山丘上出现了一个与父亲相似的身影。她试图接近他,却掉入了万丈深渊……那个与父亲相似的身影代表着什么?那个黑暗的深渊呢?
就在苏晓心绪纷乱之际,手机响了,来电人是周思楠。
出于直觉,她赶紧接了电话。
“思楠,怎么了?”
“你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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