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肖邦的c小调第21号夜曲。
著名的旋律正在一双纤指间流动。那手指的主人的弹奏水平不见得多高,但是情感丰富,令一旁的女老师也认为这个学生还不至于不可教。
“秦太太,您的乐感不错,”老师夸赞她。“您只是练琴的时间太少了。”
“不好意思,辜负您的指导了。”
“哪里。只要您能稍微多练练,一定更上层楼。”
苏晓笑笑,不多说。
每周一次的课程很快结束。苏晓亲自送老师出门,接着练琴,直到窗外华灯初上。
美丽的光线从落地窗透射而进,为钢琴覆上一层淡淡的玫瑰色光泽,看得苏晓心头一动。她停下手中的动作,接着离开钢琴,又关掉了室内的灯,最后独坐在落地窗前的地板上欣赏都市的夜景。
单从外表判断,所有人都会以为苏晓应该钟情于独栋别墅——漂亮的欧式建筑带着精致的花园,其中种植着各种花草树木,呈现出一种童话般的美。然而,苏晓爱的是高层建筑。她认为只有那些刺破苍穹的巨兽,才能诠释现代建筑的伟大与人类的雄心。
秦复的这套房子正是位于市中心的顶层大宅,拥有极好的景观和开阔的视野。在那巨大的落地窗前俯视一座伟大的城市,确实是一种视觉与心理上的双重享受。
“这房子的视野还可以吧?”
不知何时,管家何存知来到她的身边。
“是个看风景的好地方。”苏晓说。
“他原来住别墅,不住这里。”何存知也坐到地板上。“这个房子是为你准备的,他说你喜欢高层建筑。”
苏晓错愕,“我好像没对他说过这个?”
“你在微博提到过,记得没有?”
苏晓摇摇头。
“……我喜欢高层建筑。只有这些刺破苍穹的巨兽,才能诠释现代建筑的伟大与人类的雄心。”何存知悠悠念道。“这是你以前发的一条微博。好像是一年多前吧?”
苏晓苦笑,“我还真是想不起来了。”
“但是我的印象很深刻。”何存知看着她。“没想到像你这种弱女子,竟然喜欢冷冰冰的摩天大楼。”
苏晓好奇地问:“何姐,您大概是什么时候认识我的呢?”
“两年前。”
“那么早?”
“是啊。”何存知说。“两年前的某一天,秦先生对我说,存知,我认识了一位作家。她叫什么,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他还让我读你的绘本,关注你的微博。那个时候我就知道,你迟早会搬进这个房子。”
苏晓一边听,一边观察着何存知。
四十多岁的何存知相貌平凡衣着简单,乍看之下,只是一位普通的中年妇女。但若是留心观察,不难发现她有着一种说不出的特殊气质。
“……那个时候,我以为秦复只是一位退休的钢琴教师呢。”苏晓摇头苦笑。
“他的钢琴确实弹得很好。”何存知望向窗外。“我跟随他多年,耳濡目染,现在也能弹几首简单的曲子呢。”
“何姐,冒昧问一句,您跟着秦复多久啦?”
“二十年了。”
苏晓十分意外,“那算是看着秦涛长大的了?”
“算是吧。我来的时候,秦涛十一岁。”
苏晓问:“秦复常说他与秦涛不甚和睦,是这样吗?”
“严格来说,是从两年前才开始不太好的。”何存知答。
苏晓一个激灵。她和秦复就是两年前认识的,会是因为她吗?
她不禁问:“何姐,这是为什么呢?”
“不清楚。”何存知摇摇头。“我只照顾秦先生的生活,其他的事情就顾不上啦。”
“对不起,我问的太多了。”
“你确实不太一样。”何存知看着她。“这些年不知道有多少女人想接近他,像你这样的还真没有。”
苏晓笑笑,“我也没什么特别的。”
“特不特别,他说了算。”何存知巧妙地回应了苏晓的试探。
果然是多年主仆,说的话都一样。
“早点休息吧,难得你这么早回。”何存知看看手表。“他有应酬,很晚才能回来。”
苏晓称是,接着洗澡睡觉去了。
本以为这么早会睡不着,没想到一倒下便进入梦乡。
梦里,她又来到了那片红色的山丘。
那是一片荒凉的红色山丘。
她在山丘上走着。
冰冷的北风掀起红色的沙石,在她的身上刮出道道血痕。
她无惧疼痛,依然向那遥远的天际行进。
她翻过一座又一座的山丘,就像迈过一道又一道的坎。
终于有一天,山丘上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她还要走多久?
为什么她的父亲从不出现在这山丘之上?
每当她发出这种疑问,母亲简欣便会来到她的身旁。
她披头散发,面色苍白,身上的蓝白条纹病号服散发着药水的味道。
这缕不甘的幽魂总是说:“是你害死了苏敏,他不会来见你!他恨你……”
残忍的指责立即召唤出那幅心象:
马路上都是血。父亲倒在血泊之中,身体被巨轮碾压成一团模糊的血肉,只剩一颗头颅。那颗英俊的头颅歪向一边,望着自己年幼的女儿。它青筋暴露,双目圆睁,微张的嘴汩汨流着鲜血,嚅动的双唇似乎对幸存的女儿说着什么……
“是你害死了他!”母亲责骂她。“你这个害人精,害人精……”
不!我不是害人精!
苏晓从噩梦中惊醒。
紧接着,一双温暖的臂膀拥住了她——是秦复。
床头灯打开了,淡黄色的暖光使得眼前人看上去更温和。她想都不想就扑进他温暖的怀中,她想汲取那强大的安全感。
“我刚回来。听到你的房里有动静,不放心就进来了。”他在解释自己为何擅闯她的领地。“你做恶梦了吗?”
苏晓这才意识到他是半夜回家,身上还是一身整齐的西装。
她轻轻推开他,“对不起,影响你休息了。”
“我没事。”他理好她脸颊上的乱发。“你做什么梦了,哭得那么伤心?”
“秦复,你知道为什么我会接受《遥远的天际》这个故事吗?”
“为什么?”
“因为在我的梦里,也有一片连绵不绝的红色山丘,我在那里苦苦寻找我的父亲。”
秦复一愣,“你找到了吗?”
“没有,我怎么也找不到他。”苏晓无助地望着他。“你说,父亲是不是在恨我?”
“傻孩子。”秦复笑了。“如果他会恨你,就不会舍身救你了。”
“可是他因此失去生命……”苏晓落下泪来。“一个人能爱另一个人到如此地步吗?”
他反问:“如果事情发生在现在,情况反过来,你会为救父亲而不顾一切吗?”
“我会。”苏晓毫不犹豫。“我什么都不怕。”
“那就是了。”他笑得温柔。“其实,你也知道他救你是无怨无悔的。但是你太自责了,甚至觉得自己欠他一条命,对吗?”
“……是的。”苏晓落泪。
他凝视着她,“所以,你在山丘上寻找的并不是父亲,而是救赎。”
“就像你故事中的那个黑色的人影一样?”她问。“历尽艰难才找到天际的那抹金辉。”
“晓晓,你也会找到的。”
她忍不住问:“为什么写《遥远的天际》?”
“以后会告诉你,现在先好好睡觉。”他拍拍她的脸颊。“我保证你后半夜不会再做恶梦了。”
他扶她躺下,又盖好被子,最后吻了一下她的额头。
苏晓很快睡去,一夜无梦。
第二天,她被周思楠叫到自得其乐工作室。
苏晓见梁自得不在,于是问:“梁大哥呢?又出去开会啦。”
“是了。”周思楠答。
“叫我过来有事吗?”
“我想关心一下你的新婚生活。”
苏晓苦笑着说:“秦复遵守他的许诺,我们各有房间,他不勉强我。”
“这么君子?”周思楠颇为意外。
苏晓点点头。
“那你们怎么过日子?”周思楠是真的好奇。
“他比较忙,在家的时间不多。他既不干涉我的工作,也不要求我参与他的活动。”说到这里,苏晓笑了。“我觉得我就是晚上换了一个地方睡觉而已。”
“快赶上同居各爨了。”周思楠纳罕。“他图什么?”
“不知道。”
周思楠斜睨着她说:“你不会是怕我担心,编出这些忽悠我的吧?受委屈了可要说出来啊。”
“我说的都是真的。”苏晓苦笑不已。“虽然他娶我的手段不太光彩,但是他没有对我怎么样。”
“那就好。”周思楠松了一口气。“可是同居一个屋檐下,你们总是有交集的吧?”
苏晓一五一十交待:“他有空会陪我出去吃饭,练琴。他的钢琴弹得很好,够得上业余钢琴家水平。他还给我找了钢琴老师,每周来家里上课。”
“不错嘛!”周思楠竟羡慕起来。“虽然没有夫妻之实,但相处融洽,比我爸妈从早打到晚的强多了。”
“可是我没有忘记这桩婚姻是怎么来的。”苏晓的目光黯淡下去。“表面的和谐之下,其实有一股暗流在我和他之间涌动。”
“你指的是他娶你的真相?”
“我一定要弄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
“看来这假夫妻得做一段时间了。”周思楠觉得好笑。“我爸可要失望了。”
苏晓忙问:“他怎么了?”
“昨天晚上我回家吃饭了。”周思楠忍着笑。“他让我劝你早点怀孕,生个一男半女的巩固地位呢!”
苏晓差点被口水呛着。
她算抗击能力强的了,但有时候还是受不了周成岳的一些奇思妙想。
“他现在以秦先生的岳父自居,晓晓,你别理他。”
“好的。”
“晓晓,有没有可能,秦先生只是单纯地喜欢你?”周思楠支着下巴。“也许他先和你做笔友,只是想让你慢慢接受他而已。我们一定要把事情想得那么复杂吗?”
苏晓察觉到周思楠的变化,于是问:“你对他的看法似乎变了?”
“说出来也不怕你笑话。”周思楠一改平时的男人婆作风。“我觉得像秦先生这样的风范才是长辈该有的样子。假如我爸也像他那样,我小时候肯定也是个乖孩子,不那么任性,招人讨厌。”
因为父母感情不和,周思楠从小就性情乖僻,直到认识苏晓。
她和苏晓同一所大学,同系不同班,起初两人并不认识。某次,周思楠因为父母吵架而跑到校外的酒吧喝酒,结果醉倒在路边。两个小混混想趁机对她动手动脚,刚好被路过的苏晓撞见。苏晓叫醒半醉的周思楠,两个人就这样和小混混们打了起来。
彼时城里正在开一个重要的全国性会议。街道办的大姐们戴着红袖章各处巡逻,正好撞上他们。混混们见大姐们气势不凡,顿时作鸟兽散,苏晓和周思楠才得以全身而退。
从此,她们结下了革命友谊。
“思楠,你现在就很好,别乱想。”
“托你的福。”
苏晓转入正题:“你今天叫我过来,不光是讨论我的婚姻吧?”
“当然不是,有正事呢。”周思楠恢复正经。“是这样的,秦先生想为自得其乐工作室举办一个作品展,这件事你知道吗?”
苏晓十分意外。
“果然你不知道。”周思楠玩味地看着她。
苏晓问:“具体什么情况?”
“秦秦先生想在广州为自得其乐工作室举办一个画展。时间是七月中旬,展出历时一周,第一天将举行读者见面会。展馆和宣传等费用全部由他搞定,我们这边只需要出人出作品。因为你是我们捧出来的红人,虽然现在自立门户,但他希望你也能来。”
“这是在下任务啊。”苏晓寻思起来。“时间这么短,大伙来得及准备吗?”
“硬准备了。”周思楠摊摊手。“我觉得奇怪的是,如果他希望你去,直接跟你说不就行了,何必借我们的嘴?”
“他这是用一种婉转的方式硬要我参加。”
“他搞这个画展是什么目的?”周思楠纳罕。“想为自己太太宣传但又不想太高调,于是拉上我们作陪衬?”
苏晓摇摇头,“不知道。”
“为什么要去广州呢?”周思楠问。
苏晓表示自己也毫无头绪。
“晓晓,你去吗?”
“这不去也不行啊。”
周思楠忙说:“我和梁自得会护着你。”
“不至于。”苏晓笑了。“没必要反应过度,免得秦复有想法。”
“也是,难道他还能害自己的老婆不成?”
苏晓笑了。
晚上八点,她提前下班从工作室回到秦复家中。
不出所料,秦复也早早回家。
她到家时,他正在弹奏舒伯特的那首《野玫瑰》。欢快的旋律泄露了他的好心情。苏晓不去打扰他,而是站在他身旁安静地欣赏那出色的弹奏。
尽管她对他有着种种揣测,但只要在他身边,她仍然感受到一种亲切感和安全感。
曲终,他很自然地提起去广州的事:“广州画展的事,梁自得那边和你说了吗?”
“今天思楠和我说了。”苏晓答。
“怎么样?”他期待地看着她。“有兴趣吗?”
“有,正好我也很久没做活动了。”
“那就好,我还担心弄巧成拙。”他笑了,接着说:“出于安全考虑,我会找两个人去保护你,到时候梁自得会安排的。”
苏晓点点头。
“画展有七天,顺便给自己放个假吧?”他突然这么一问。
苏晓灵机一动,“你会去看看吗?”
“对不起,最近比较忙,去不了啦。”他面露歉意。“你可以和梁自得他们好好玩几天。”
“谢谢你。”
他摸摸她的头,问起了另外一件事:“最近琴练得怎么样?”
“马马虎虎。”
“我今天问过老师,她说你进步不少。”
“太过奖了。”苏晓苦笑。“有几个音的触键总是把握不好。”
“来,我看看。”
“好。”
苏晓表面不动声色,心中却揣摩着这突如其来的画展。
她有一种奇妙的预感——来了。可到底是什么要来了,她却一无所知。
三天后,苏晓的思敏工作室和自得其乐工作室同时官宣:七月中旬,自得其乐工作室将与热门绘本作家苏晓在广州举行画展暨读者见面会。
关注此事的人有策划者,有参与者,有围观者,更有好事者。
不知道又有什么风波因此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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