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伟大的城市既有石磨屯那种脏乱的城中村,也不乏下文中这种豪奢所在。

    这是一座气派的中式别墅。

    它位于郊区的一处山坡之上,北面是燕山山脉,高低起伏的山棱线苍劲磅礴,这是北方山峰特有的风骨。别墅的南面是大片的林地和平原,视野开阔。显而易见,这是一处坐北朝南居高临下的好风水地段。

    别墅花园的草地上支起了巨大的墨绿色遮阳伞。伞下的自助餐桌上,进口鲜花与各色美食被主人以某种秩序摆放,呈现出高雅的气质。

    享受这些的贵宾们衣着休闲,神态轻松,显然十分习惯这样的生活。

    苏晓坐在大阳伞下的椅子上,远远地望着和朋友们谈论高尔夫球杆的秦复。九月的阳光洒落在他身上,苏晓细细地欣赏着他那闪烁着的缕缕银丝。

    这是她第一次参加秦复的朋友聚会。这种事情没有她以为的那么难应付,也没有外人以为的那么有趣。

    值得一提的是周成岳。

    他也受邀前来,并且带来一对美丽的母女。那位母亲大概三十岁,容貌秀丽,气质文静,衣着高级而素雅。她牵着一位两岁左右的小女孩。那孩子粉雕玉琢,一副小公主的模样,非常可爱。

    苏晓知道那母亲叫沈明玉,那小女孩叫周胜男,是周思楠同父异母的妹妹。

    仅管周成岳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但在这种层次的朋友聚会中,周成岳不带梁自如而带沈明玉,用意不言可喻。看来,周思楠家中又要有血雨腥风了。

    周成岳带着沈明玉来到苏晓面前。

    相比沈明玉的胆怯,周成岳春风满面,一派轻松。

    “晓晓,好久不见。”

    苏晓早已起身相迎,“您好,周叔叔。”

    “明玉,这就是苏晓。”周成岳搂了搂身情人,接着看向那小女孩。“胜男,叫苏姐姐。”

    周胜男小却上道,“苏姐姐好。”

    奶声奶气的可爱极了。

    周胜男和周思楠一样,五官随着英俊的周成岳,因此也长得很漂亮。只不过周思楠活泼中带点野性,周胜男比较像小淑女。

    苏晓弯下腰,爱怜地对周胜男说:“你好,小天使。”

    周胜男亲了一下苏晓,似乎很喜欢这位美丽温柔的阿姨。苏晓脸红了,情不自禁的搂了一下这个孩子。

    看到这个情景,沈明玉松了口气,周成岳也很高兴。

    苏晓放开周胜男,沈明玉识趣地带着孩子到一边玩,留下周成岳和苏晓谈话。

    “晓晓,我最近不常见到思楠,她怎么样了?”周成岳谈起大女儿。

    “老样子,还是喜欢一个人到处跑。”

    “这死丫头就是喜欢瞎折腾,都老大不小了。”周成岳恨铁不成钢。“晓晓,她一向听你的,你可得替我和梁阿姨管管她,劝她赶紧解决个人问题。”

    苏晓问:“周叔叔,您对女婿有什么要求?”

    “我听说秦涛快回来了?”

    这老狐狸消灵真灵通,胃口真不小。

    “预计年底回来,具体时间我也不清楚。”苏晓只能这么说。

    “只要回来就好。”周成岳成竹在胸。“晓晓,周叔叔这些年怎么对你,你心里有数吧?”

    “当然。”

    “虽然我的做法可能有争议,但本质还是为你好。”

    “我明白。”苏晓拎得清。“谢谢您,周叔叔。”

    “你能这么想,我就放心了。”周成岳很欣慰。“晓晓,思楠是我的宝贝,有些事你能帮就帮,算周叔叔求你。”

    苏晓忙说:“您放心,我一定不遗余力。”

    “那就好。”周成岳放下心来,转而看向不远处的秦复。“我去和他打个招呼,不打扰你了。”

    “好的,您请便。”

    周成岳走向了秦复。

    秦复和他交谈了一会,好象也很高兴的样子。过了一会儿,他朝苏晓这边挥了挥手。苏晓正欲走向他时,一位女士来到她身旁。虽然只见过一次,但苏晓绝对不会忘记她。

    没错,她就是谢蕴华。

    她穿着一身休闲丝质套装,高挑玲珑的身材一览无余。五十岁还能有这样的体型,是先天条件与优渥生活的结果。

    “嗨。”

    谢蕴华大方的打招呼。温和的态度与婚礼时判若两人。

    “你好,谢小姐。”苏晓微笑着。

    谢蕴华一直未婚,因此大家都称她为“谢小姐”。能叫她“蕴华”的人,同辈中恐怕只有秦复了。

    “真是个美人哪。”谢蕴华打量着苏晓。“又美又巧。”

    “巧?”

    “恰巧是秦复喜欢的类型。”谢蕴华笑得慵懒,自然地流露出一种天生的贵气。“说真的,你今天这样子,比婚礼上还好看呢。”

    苏晓脸红了。

    为了不给秦复丢脸,她也认真收拾了自己。

    “他还真行啊,结婚快半年才舍得把你带出来。”谢蕴华悠哉悠哉。“好像我们能把你吃了似的。”

    苏晓苦笑着说:“我工作很忙,他比较体谅我。”

    “他要是也这么体谅秦涛就好了。”语气十分嗔怨。

    苏晓有点意外她提到秦涛。

    “我是看着秦涛长大的,和他很熟。”谢蕴华看着她。“要我说,秦复要是能多分点心给秦涛,他也不会赌气留在国外不回来。”

    苏晓微笑着收下这话语中的一切,“秦复很爱他,很关心他。”

    “也是,毕竟他就这么一个孩子。”谢蕴华忽而促狭起来。“要不你再给他生一个?省得他只会跟秦涛较劲。”

    苏晓差点笑出来。

    除了周思楠,没人知道她和秦复只是名义夫妻。

    “我没有想过这件事,一切顺其自然。”

    “真懂事,难怪他这么疼你。”谢蕴华似笑非笑。“打小苦过来的孩子就是不一样。”

    苏晓一愣。

    “呀,真不好意思。”还真像是道歉的模样。“周成岳跟我说过你家里的事,所以我才有感而发。你别误会,我是心疼你。”

    人不知而不愠,苏晓不会放在心上。

    这下她知道周成岳是在跟谁打听秦涛了。周成岳不是大嘴巴,他不会无缘无故对谢蕴华说起她的身世,除非他确定对方有兴趣。可是谢蕴华怎么会对她有兴趣呢?因为她是个小作家?还是因为她是秦太太?

    苏晓饶富兴味地看着谢蕴华。

    不出所料,谢蕴华的神情马上冷漠下来,转头望向离她们不远的秦复。也是巧了,秦复刚好转过身,对上谢蕴华的视线。

    他马上离开朋友们向她们这边走来。

    谢蕴华望着秦复发起了感慨:“我真佩服他,想要什么东西都能到手。即使丢了,辗转多年,最终也能回到手上。真不知道他是有本事,还是命太好?”

    说完,她转过身来对苏晓露出微笑。苏晓觉得那笑容既轻蔑又怜悯。

    “命里有时终须有。你觉得呢?”

    谢蕴华丢下这句莫明其妙的话,朝迎面走来的秦复挥挥手,转身到别处去了。

    秦复也向她挥手致意,接着走到苏晓面前。

    “晓晓,刚刚是和蕴华聊天吗?”

    “是的。”

    “哈哈,我这位老朋友可是个小辣椒。”

    “难怪她说了你不少坏话。”

    “我在她眼中总是一无是处,”秦复苦笑不已。“你可不要当真啊。”

    苏晓俏皮地说:“真作假时真亦假,假作真时假亦真。”

    “好好,我认输。”他作投降状。“等会儿你是否要回工作室?我来送你。”

    苏晓忙说:“我先走好了,你还有这么多朋友在这里呢。”

    “不管他们啦,我也想走了。”

    他大大方方地带着苏晓离开这华丽的聚会。

    和野马似的周思楠不同,徐斌的车开得很稳。然而从郊区返回市区必然要上高速。高速公路上,时不时地遇到大货车。

    那快速行驶的黑色巨大车体,将她逼回二十年前的那个夏天……

    熙熙攘攘的马路上,人们围着一辆大货车。货车旁,小女孩坐在地上哇哇痛哭,因为她的父亲倒在了血泊之中。他的身体被巨轮碾压成一团模糊的血肉,只剩一颗头颅。那颗英俊的头颅歪向一边,望着自己年幼的女儿。它青筋暴露,双目圆睁,微张的嘴汩汨流着鲜血,嚅动的双唇似乎对幸存的女儿说着什么……

    “晓晓,怎么了?”

    “我看到路上那些黑色的大货车……”苏晓仍心有余悸。

    秦复搂了着她的肩膀说:“别怕,都过去了。”

    苏晓点点头。过了一会儿,她说:“秦复,我可能要去一趟宁波。”

    “宁波?”他很是意外。

    “那边有家教育机构计划推出一系列儿童绘本,他们想让我执笔。有些细节我们需要面谈。”

    苏晓很重视这个机会。儿童绘本是她一直想进攻的领域。除了经济利益,她也希望自己能为孩子们带去一点慰藉。她太清楚童年经验对一个人的影响有多深远。

    “你应该很喜欢这个工作。”秦复说。

    “是的。”苏晓很期待。“刚好机构是在宁波。我正想问你,有没有兴趣和我一道去呢?”

    “去宁波?”他愕然。

    她试探问:“你没时间吗?”

    “是的,最近比较忙。”他顺势下了台阶。“你什么时候去谈?我叫人给你做好安排。”

    “计划一周之后。”

    秦复颌首。

    苏晓发现秦复在提到宁波时,竟然没有一点高兴。那是他的故乡,即使离开多年,情怀总在。为何他的反应如此冷淡?

    秦复忽然说:“我记得你以前在邮件中讲过,你去过宁波的。”

    “三四年前和思楠去过一次。”

    “你说最喜欢月湖那一带。”

    苏晓怀念地说:“月豢那边挺有意思的。老式的民居与河道交错,典型的江南水乡风貌。我们去的时候是八月份,路边还有人卖野姜花呢。”

    他一愣,“野姜花?”

    “是的。”苏晓观察着他的反应。“我买了一扎放在酒店房间里。没想到它太香了,熏得我和思楠一晚上没睡好……”

    对,就是这个香味。

    苏晓想起来了,秦复给她的琴谱上以及那晚突然回家的他身上,就是这股子香气。

    秦复被苏晓的话逗笑了,是以失察她的内心变化。

    “晓晓,你喜欢这种花吗?”

    “喜欢。”

    “为什么?”他问。“让我见识一下作家的见解。”

    苏晓直觉他不讨厌这种花,于是说:“野姜花轻盈,空灵,像一群白色的蝴蝶飞舞在枝头。一眼望去,仿佛世界都安静了。别笑话我夸张,这都是我的真实观感。”

    “不会,你这比喻很贴切。”他笑得温柔。“小时候我家附近的集市常卖这个,我们有时也叫它白蝴蝶花。”

    “南京也有,只是北方少见。”

    “嗯,它比较适合江浙一带,再往北挪一点都难。”秦复似乎对这个话题很有兴趣。“怎么以前你没提过这件事呢?”

    “你是说我喜欢野姜花?”

    “是啊。”

    “这只是很小的一件事呀。”苏晓很是纳闷。“再说这么美丽的花,谁不喜欢呢?”

    “是吗?”他笑了。“你让思楠来,她肯定没有你这么多感慨。”

    苏晓不由苦笑,“思楠抱怨这花太香了,熏得她睡不好觉。但是她知道我喜欢,也就没把花扔掉。”

    “你看,不见得人人都喜欢。”他摇摇头。“林清玄写过一篇《野姜花》,你读过吗?”

    苏晓思忖片刻,轻轻念出一个句子:“……记忆如花一样。温暖的记忆则像花香,在寒冷的夜空也会放散。”

    “很好,晓晓。”

    他竟然非常欣喜,好像她喜欢野姜花是一件多么了不起的事情。

    苏晓有种直觉,秦复对野姜花的热情与对宁波的冷淡,这截然不同的态度之间,恐怕有点可说的故事。当然,他身上可说的故事太多了。那《遥远的天际》,那个在红色山丘上不断向天际行进的人,那李求安,还有这野姜花……

    浮想联翩直到他们抵达工作室大楼时才结束。

    此时已经是傍晚四点多,加上是周六,大楼几乎无人。为了低调,徐斌还是把车停在大楼的西后门。苏晓在车内与秦复道别,接着自己进入大楼。

    然而没走几步,身后就传来秦复的声音。

    “晓晓,等等。”

    苏晓回头一看,发现秦复正拿着她的手机走过来。

    原来,她的手机落在车上了。

    直到此时苏晓才意识到,除了四月底工作室刚装修好的时候,他来过一次,今天是他第二次来到这里。莫名地,苏晓觉得自己“委屈”了他。

    她甚至有种冲动,不想再对外隐瞒已婚的事实了。

    “拿着。”他将手机塞到她手中。“快忙完给我消息,我来接你。”

    “你不用忙吗?”

    “今天是周六,我还没有忙到那个地步。”

    苏晓握住他的手撒娇似的摇了摇。秦复摸摸她的头,与她告别。

    整个过程中,她,秦复,徐斌,他们谁都没有察觉到,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一个男子用手机拍下了他们。男子拍到照片后将手机放入裤兜,快速离开大楼。他神态自若,显然认为自己的偷拍没有被任何人发现。

    但是他错了。

    王霖隔着车窗,远远地望着马路边的那个男子,她其实看得并不真切。她留意到这个人是因为觉得他有点面熟,她觉得他很像那个人。

    但是那个人怎会出现在这里?而且刚好在苏晓的工作室楼下?

    不,不可能,一定是她看错了。

    一种被深深伤害过的逃避心理在王霖心中占据了上风。

    “王霖?”正在开车的梁自得察觉她的异样。“你在看什么?”

    “没什么。”王霖摇摇头。“对了,今天你怎么放我妈鸽子呢?她可是做了一桌子菜,还让我把思楠叫上呢。”

    “别提了。”梁自得满脸痛苦。“我姐姐听说周成岳带着沈明玉和周胜男参加朋友聚会,正在家里闹呢。我得去劝架,一会思楠也得过去参加战斗。”

    “周遭的婚姻都这么不正常,难怪你和思楠都不想谈恋爱。”王霖悲叹。

    “理争万岁,谢谢你。”

    “好说。”

    此时,苏晓刚刚进入办公室。

    她人还没在办公椅上坐好,周思楠的电话就来了。苏晓不用想也知道,八九不离十就是周成岳带沈明玉出席聚会的事。

    “晓晓,你今天见到我爸了是吗?”

    果然如此,苏晓苦笑。

    “是的。”

    “他真是带着沈明玉去的?还有周胜男?”

    苏晓听到好朋友在电话那头叹气,忙说:“思楠,这种情况早晚会出现的。”

    “我知道,其实我也不想管,可是我妈不行啊。”周思楠也很无奈。“我怕她听风就是雨,所以先来跟你求证。”

    “你现在在哪里?要回去劝架吗?”

    “是啊,正开车往家走,快给我烦死了。”

    苏晓悲叹。

    周思楠到现在都没谈过恋爱是有原因的。有父母这样的反面教材,换成谁都对婚姻提不起兴趣。

    她只能叮嘱:“思楠,开车小心,面对父母一定要冷静。”

    “知道,完事了给你消息。”

    “好。”

    通话结束后,苏晓浮想联翩起来。

    她想起聚会上,谢蕴华那些莫名其妙的话,秦复对宁波的冷淡态度和对野姜花的热情,以及琴谱上的野姜花香味……为何那晚突然返家的他复身上也有这种香味?

    百思不得其解的苏晓打开抽屉,取出李求安的照片端详起来。

    两寸蓝底证件照上的他,亲切,温和,难以将之与巷子中他那怪异的行为联系到一起。然而人总是多面的,真正的自我总是躲藏在层层面具之后。这位外表平凡的李求安一定大有故事,他一定知道什么。

    可是一个月了,他们再也没有李求安的消息。

    “你离开广州了吗?”苏晓问他。“你现在在哪里?”

    “笨丫头,难道他不能来找你?”

    母亲简欣又出现了。

    她披头散发,面色苍白,身上的蓝白条纹病号服散发着药水的味道。

    “妈妈,你说他会来找我?”苏晓问。

    “既然秦复能以你为诱饵引出李求安,那说明你对李求安而言相当重要。”简欣冷笑。“如果他真的离开了广州,那就完全有可能来找你。”

    苏晓却是悲观,“这个城市那么大,他要怎么找到我呢?”

    “当你铁了心要做成一件事,任何困难都阻挡不了你。”简欣慨然。“就像苏敏为了救你,竟然那么干脆地放弃生命,留下我孤伶伶一个人。”

    “对不起,妈妈……”

    “为什么他从不在那山丘上出现?为什么我总是找不到他?”简欣问她。“他是不是恨我,恨我伤害你,所以他不愿意出现在我的面前?”

    这是一缕孤魂,是一个得不到爱人原谅的可怜人。

    她因为不能与自我和解,因此无法安息。

    “晓晓,原谅妈妈好不好?”简欣求她。“只要你肯原谅妈妈,苏敏一定会出现的。我想他,好想他……”

    “妈妈,我原谅——”

    那个“你”字呼之欲出的时候,苏晓看到母亲抓着铅笔插进她的后背。

    “不,我不原谅你!”

    母亲消失了……

    苏晓伏在桌上流泪。

    那些痛苦的过往,一幕一幕地在她眼前浮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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