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十点,苏晓又回到了秦复的家。

    她从不曾像今日这般排斥这豪宅。哪怕当初她刚搬进来时,心中也只是单纯的忐忑。今时今日才知道,这里有太多秘密,太多恩怨,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开始理解周思楠为何不愿意回父母的家了。是的,原本安宁的港湾,温暖的巢穴,竟不知不觉变成一个富丽的牢笼。

    这种状况要持续到何时,又该如何改变这一切?

    苏晓带着疑问进门,何存知见她如见救星。

    “唉,他们又在书房吵起来了,你快上去看看。”

    苏晓只能照办。

    她站在半掩的房门前聆听里面的动静。父子俩的谈话声不小,所有内容她都听得真切。秦涛比较激动,秦复却是冷静的。甚至可以说,对儿子有点爱搭不理。

    事实确实如此。

    书房里,秦涛站在父亲的面前。他的父亲,那位已不再年轻但仍风采出众的男人正坐在沙发上悠闲地翻着书本。初秋的阳光透过巨窗投射进来,那柔和的色彩并不能缓解室内的高压气氛。

    秦涛激动地问:“为什么妈妈一直坚持治疗,最后却突然放弃了?”

    “那时她病入膏肓,治疗已经没有意义,只会徙增痛苦。”秦复波澜不惊。“临终关怀是最正确的选择。”

    “她是自愿的吗?”

    “你当时也在,你不知道吗?”

    “你私下有没有和妈妈谈过?她历来事事听你的。”

    秦复瞪他,“你的臆测也该有个底线。”

    秦涛也自觉过分,他问了另一个问题:“在最后日子里,妈妈总是梦到一人,很明显是个女人。她是谁?”

    那段日子里,他的母亲在熟睡时常常说着类似的梦话:

    “你不要来找我了,不要再来了!求求你,不要抢我的东西……”

    梦中的母亲十分痛苦。

    秦涛凭直觉认定那位梦中人是个女人。那么她是谁?

    母亲清醒的时候,秦涛不是没问过这个问题。然而母亲总是说:“秦涛,梦中的事,妈妈醒来就忘了。”

    一个人怎会忘记常做的梦呢?

    或许不记得细节,但核心人物不可能忘记。然而无论秦涛如何询问,母亲总是回避这个问题。直到病逝,她也没有把这个秘密告诉她唯一的孩子。

    秦涛深信,那位神秘人不是母亲虚构的形象,她一定在现实世界中确凿存在。他甚至觉得,父亲对母亲那种常年的若有似无的疏淡,就和这个神秘人有关。换言之,父亲也知道此人是谁。然而和母亲一样,父亲也不肯说出这个神秘人。

    这对貌合神离的夫妇,竟同心同德地维护着一个女人。

    “妈妈梦中的那个女人是谁?”

    秦涛不死心地问。

    他的父亲脸色稍变,“我又不是周公或弗洛伊德,哪里懂得分析他人的梦境?”

    “是不是苏晓?”

    秦复将书往茶几上一扔,“你胡说什么?”

    “胡说?”秦涛冷笑。“你和苏晓两年前就开始来往了,你当我不知道?”

    “你从哪里打听我的事?”秦复目光如炬。“周思楠告诉你的?”

    “我自有门路。”秦涛说。“您应该庆幸,我没有把这些丑事透露给她和苏晓。”

    秦复直言不讳:“我认识苏晓的时候,确实对她隐瞒了你妈妈仍在的事实。但她绝对不是你妈妈梦里的那个女人。”

    “妈妈的病就是从你认识苏晓的时候开始恶化的,这是不争的事实!”

    “干脆说出你全部的猜想吧?”秦复冷笑。“让我见识一下钢琴家的想象力。”

    “只是猜想吗?”秦涛忿忿不平。“我有理由怀疑,你是故意让妈妈知道苏晓的。你就是要刺激她,恶化她的病情。那个在她梦中要抢她东西的女人,一定就是苏晓。”

    说到这里,秦涛又想起孤独地躺在病房中的母亲。

    曾经那么美丽的一位女性,竟被疾病折磨得如此狼狈不堪。秦涛不会忘记,那个时候,母亲总是坐在窗前,无言望着窗外的天空,似乎在对悠悠白云诉说着某个复杂绵长的故事。然而无论自己如何央求,母亲都不愿意将心事说出来。

    “……全部的事实就是,你贪图妈妈的家世而娶她,你并不爱她。婚后这些年,你一直在用包装华丽的冷暴力折磨她,直到她终于病了。”秦涛咬牙切齿。“一手遮天的你,在这个时候物色到了苏晓。你用苏晓刺激她,她终于无法承受这个刺激,放弃了自己。”

    秦复不语。

    “你是真正杀害妈妈的凶手,苏晓就是你的凶器!”

    秦涛吼了出来。

    苏晓僵立在书房门外,冷泪如倾。

    书房内的父子仍在争论,但她什么都听不进去了。“凶手”和“凶器”,这两个词像晴天霹雳般地将她击得粉碎。

    这就是她的秦复吗?

    觊觎太太的家世而娶之,婚后又不爱她,还在她病重期间另寻新欢。两年后太太终于离世,他短短三个月后便迎取新人……

    秦复,这便是你的真相吗?

    “哈哈……”

    母亲简欣又出现了。

    她披头散发,面色苍白,身上的蓝白条纹病号服散发着药水的味道。这是一缕不得安息的幽魂,也是苏晓被压抑的另一部份自我。

    “欺骗你,逼死太太,与儿子反目,同时和谢蕴华保持着不清不楚的关系,”简冷笑。“你的秦复可真不简单哪!”

    对于母亲的挖苦,苏晓无从辩驳。

    “或许还不只这些呢?”简欣围着她打转。“这样一个男人,又到了这般年纪,得有多少故事哪!”

    是啊,秦复就像一副巨大的拼图,她只看到些许碎片,其余全凭想象。她想了解他,但她又该去哪里寻找其他碎片?

    “找李求安呀,他不是出现了吗?”简欣鼓动着。“他肯定知道秦复的事情,也许还不少,说不定又让你大开眼界呢!”

    苏晓眼睛一亮,下意识地握紧手机。

    那留在野姜花中的电话号码,已经被保存到手机里。

    “晓晓,去找他。”

    苏晓犹豫了。

    她答应过秦复,不再对他过度好奇,不再悄悄探寻他。

    知女莫若母,苏晓的这点心思,简欣十分清楚。

    “晓晓,难道你愿意看到那个与苏敏相像的人,真如他儿子所说的那么不堪吗?”

    这话就说到点子上了。

    苏敏是苏晓毕生的至爱,是她心目中至美的形象。她绝不能容忍这个形象受到玷污。所以她要找到真相,她要反击秦涛的推断。

    “别犹豫了,快去找李求安。”简欣再添柴火。“否则神通广大的秦复要抢先一步了。”

    苏晓点了点头。

    简欣露出了耐人寻味的笑容,那缕不得安息的幽魂暂时消失了。

    此时书房内的谈话似乎停止了。苏晓害怕他们突然出来,于是赶忙把眼泪擦干,快速地悄然离开。就在她将要步出豪宅大门的时候,何存知突然神不知鬼不觉地冒了出来。

    “你怎么下来了?难道他们不吵了?”

    何存知的脸上是纯粹的不解。

    苏晓强作镇定说:“我刚刚在楼上并没有听见他们在吵架。”

    “是吗?秦涛来的时候可是气势汹汹。”

    “何姐,我对他们父子俩的恩怨是非一无所知,又能怎么样呢?”苏晓苦笑。

    何存知沉默了。

    苏晓凝视着她,心中五味杂陈。

    何存知追随秦复二十年之久,当然知道秦复在太太病重时另寻新欢的事。她是如何看待自己主人的呢?她曾经与她灯下对酌,谈论过去,那时候的她是一种怎样的心态呢?

    “何姐,我落了一份重要文件在工作室,要回去取一下。”苏晓握紧手机。

    何存知说:“我让小徐送你。”

    “不用了,我自己叫了车。”

    何存知闻言长长地叹了口气,苏晓不解。

    “何姐,怎么了?”

    何存知问她:“宋词是不是有一句:时见幽人独往来,飘缈孤鸿影?”

    “嗯,苏轼的《卜算子》。”苏晓答。

    “你就像那孤鸿,总是独来独往。”何存知叹息。“不要忘了,这里是你的家,他是你的家人呀。”

    无论此话是否真心,苏晓都之鼻酸。

    无父无母的她何尝不想有家?但是那个人对她封闭着自己,她如何能将这个富丽的住处当家?如何将他视作家人?何况秦涛说她是他父亲用来杀害前任太太的凶器……

    “我习惯了。”苏晓压抑着情感的波涛。“我要走啦。”

    何存知点点头,不再多说。

    到得户外,苏晓没有马上拔通李求安的电话。见他不是小事,绝不能让秦复知道。所以她去了工作室,在自己的办公室里联系李求安。

    电话很快就拔通了,苏晓的心砰砰乱跳。

    “您好,哪位?”那边的人接了电话。

    的确是李求安的声音,苏晓放心了。她说:“您好,我是苏晓。今天是您送花过来的吗?”

    “是的。”

    “请问您是谁?”

    对方犹豫片刻说:“我叫李求安。”

    听到这句话,苏晓才真切地感受到李求安在这个世界上的确凿存在。一种不可名状的激动在她心中涌动起来。

    “李先生,我能见您吗?”

    “苏作家,我也很想见您一面。”

    “您说个地方,我来找您。”

    那边的李求安说出一个十分详细的地址,苏晓一一记了下来。

    “李先生,我现在就出发,大概一点钟到那里。”她说。“您放心,我是一个人来见您的。为了保险,我的手机将关机,我们就在说好的地方不见不散。”

    “苏作家,请放心,我会一直等您。”李求安也不免激动。

    通话结束,苏晓换了上另一件常备在工作室的外套,戴上口罩,关掉手机。

    出门前,她对安妮交待说:“我有事出去一趟。如果有人打电话来工作室问我去了哪里,你一概推说不知道。”

    安妮不免担心地问:“老大,没事吧?”

    “没事。”苏晓微笑。“记住,任何人问起你都说不知道,包括思楠。”

    “明白,老大小心。”

    苏晓离开了工作室。

    十分钟后,她坐在了地铁里。

    地铁运行的轰隆隆响声在她耳畔掠过,她又想初见秦复时所搭乘的那一趟地铁,以及那两个陌生男人的谈话:

    “天天在那么深的地下待着,真受不了。不到一个月就撑不下去了,特别害怕有意外。”

    “我有个远房亲戚就是矿难死的,那时候他才三十岁,留下老婆和一个儿子……”

    苏晓想到了幼年时便失去父亲的自己。

    她下意识地望向窗外,只见窗外黑漆漆一片。矿井之下是否也是如此?那个从小失去父亲的矿工的儿子,也会因此特别害怕黑暗吗?

    为什么世上会有那么多的苦难,有那么多的生离死别?

    渐渐地,窗外的黑暗中浮现出秦复的面宠。

    他那与父亲相似的面容,他那些不可告人的些秘密,细细地啮啃着她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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