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楠,我到家了,请放心。”

    苏晓给周思楠发完短信,按下那豪宅大门的门铃。进门之后该如何应对,她在回程中已经想好。总之,她无论如何都不会暴露与李求安见面的事。

    门很快便开,何存知一见到她就惊呼:“天哪!你这是去哪儿了?”

    “怎么了?”苏晓装傻充愣。

    何存知很没好气,“你一直关机,我们到处找不到你,秦先发了好大的脾气。”

    “我出去了一下,手机没电了。”

    “你上午回来的时候,我不该放你出去的。”何存知很是后悔。“你手上还带着伤呢!”

    “我没事。”苏晓晃晃手腕。“他人呢?”

    “正在书房训徐斌呢。”

    “训徐斌?”

    何存知苦笑,“谁让徐斌没本事在两千多万人口的大城市中一下子找到你呢!”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苏晓忙说:“对不起,给你们添麻烦了。”

    “唉,先去见他吧。”

    苏晓照办。

    一到楼上,她就听到秦复的怒吼从虚掩的房门后传出:

    “再出去找一遍!找不到别回来了!”

    紧接着,神色忧急的徐斌走了出来。

    他一眼就看到了苏晓,表情就像迷航的渔船看到了妈祖。好在他反应快,轻轻带上房门,接着蹑手蹑脚地走到苏晓面前,以蚊呐之声说:“您到哪里去了?秦先生这气可不小。”

    “我出去逛了一下,手机没电了。”苏晓的声音也极低。

    “谢小姐给秦先生打过电话,”徐斌回头看了看书房。“她说她在石磨屯见到您了。我们的人很快就到了那边,但是没找到您。”

    这是好心提醒她:该说实话的地方还是得说。

    苏晓忙说:“谢谢你。”

    “不客气不客气。”徐斌哪敢领受。“您赶紧进去吧,他很久没那么生气了。”

    “好的。”

    徐斌放下心来,大步流星离开战场。

    苏晓望着他那如释重负的样子,觉得有点好笑。笑完,她径直走进书房。

    她一推门,烟草的味道便扑面而来。紧接着,她看到了站在落地窗前的秦复。他说过他不抽烟,她也确实没见他碰过,但此时的他却捏着一枝燃至泰半的香烟,望着窗外不知道看什么看得出了神。

    这个情景把苏晓的心思吃掉了……

    “让你去找她,怎么还不走?”

    他以为是徐斌折回。

    苏晓不语,直接走过去拿掉他手上的烟。

    “怎么抽起烟来了?”

    她正要把烟扔掉,却被他一把抓住右腕,着力点恰好是那道伤口。霎时间,强大的力道带来阵阵剧痛,好似有无数钢针插入她的血肉。她虽面不改色,却也出了一身冷汗。

    香烟掉在地上,像一个无人理会的配角。

    “这大半天你去哪里了?”秦复似乎没意识到她的手伤。“为什么一直关机?”

    他的语气十分冰冷,双目更是恶狠狠地盯着她。他气宇非凡,身材高大,在盛怒中颇有一种泰山压顶般的强势。然而苏晓并不害怕这样的他,反而有种兴奋感——那温和的面具终于撕开了一个口子。

    她平静地说:“我出去逛了一下,中途手机没电了。”

    “何存知说你回来过,但是又出去了。”他仍紧盯着她。“为什么?”

    看得出来,他有意回避和秦涛吵架的事。其实只要稍稍对下时间就知道,她到底有没有听到他们父子俩争吵的内容。那些辜负,那些欺骗,那些不可告人的秘密……

    很多事情,只要不说出来,似乎就能当作不曾发生。

    苏晓叹了口气说:“我想起一份重要文件落在工作室,于是就回去了。”

    “拿完东西为什么没有回来?”

    “一时兴起,出门闲逛去了。”

    “一走就是七个小时?”他不可能放过这个细节。

    “我很久没逛过街了。”她早有准备。“趁着手受伤不能干活,索性出去溜达个够。”

    他恍然大悟,忙问:“疼吗?”

    “有一点。”

    “该,受伤了还到处瞎跑。”他脸色已霁。

    “对不起,是我错了。”

    “唉,你啊。”

    他摇摇头,牵着她的手下楼。

    何存知像先知,早已捧着药箱在楼下等着。

    “存知,你别管了,”秦复接过箱子。“我自己来。”

    何存知识趣离开。

    秦复小心翼翼地给苏晓处理伤口。

    苏晓看着眼前的秦复,看到他两鬓的白发因气恼而更刺目,看到他皮肤的纹路因气恼而更深刻,看到他一贯的好气色也因气恼而消失……

    她不禁落下泪来,泪珠旋即滴到秦复的手上。

    “怎么了?”他抬起头。“疼吗?”

    那父亲般的温柔让苏晓更不争气了,她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不住地往下掉。

    “晓晓,是疼,还是因为什么事?”秦复边问边给她擦眼泪。

    “我今天太任性了,”苏晓握住他的手,吻着他的手心。“惹得你这么生气,对不起。”

    秦复叹息着说:“你平时哪里都不去的,突然间找不到人,我能不担心吗?如果又像在广州那样,遇到什么奇奇怪怪的人呢?”

    苏晓想到李求安,心里“咯噔”了一下。

    “秦复,我以后再也不乱跑了。”

    他耐心地解释:“我不是不让你出去玩,但是你不能让我找不到,明白吗?”。

    苏晓点点头。

    “这就乖了。”

    他把伤口处理好,开始盘问她。

    “能不能说说,你这大半天都去哪里逛啦?”

    苏晓想起徐斌的话,于是说:“信步而行,最后走到石磨屯去了。”

    “石磨屯?”他就像不知道似的。“那种城中村有什么好逛的?”

    “怎么没有?”苏晓笑了。“各种小饭馆,包子铺,杂货铺……我还到菜市场里逛了一圈呢。好久没去这些地方了。”

    “买到什么东西没有?”

    “没有,也不好拿。”苏晓没有多想。

    他没好气地说:“如果手机有电,一个电话过来,自然有人帮你拿东西,多少都行。”

    “你看,还在生气。”苏晓努努嘴。

    他笑了,温柔地问:“瞎逛半天,有什么收获没有?”

    “有,一种丰盛的安宁。”

    “丰盛的安宁?”

    苏晓悠悠地说:“走在那样喧嚣的环境中,逛了一家又一家铺子,虽然什么都没买,但却收获颇丰。我记得那刚出锅的热腾腾的包子的香味,菜市场里蔬菜与水果的鲜亮色泽,贩子们响亮的叫卖声,那里的空气有一种特别的味道……这些感受使我心静,踏实。”

    他边听边点头,最后说:“你的描述很有魅力,我也想去石磨屯走走了。”

    “你气宇轩昂,站在那里未免突兀。”

    “我不信你在那里的时候,无人对你侧目。”

    “真是说不过你。”苏晓无奈地笑了。“我还去了一条水渠,就在石磨屯旁边。”

    “那条水渠我知道,它现在几乎没水吧?”

    “是的,它干涸了。”苏晓仍觉得可惜。“渠边没有人,我在那里坐了好一会儿呢,挺清静的。”

    “清静不了太久啦。”他笑了。“石磨屯拆掉之后,我们会在那里盖房子。这条渠会重新引水进去,那里将是附近居民休闲的好去处。”

    “你还涉及地产业。”苏晓原本只是随口一说。

    他却有意多谈:“也是要面临变局的。”

    “为什么?”

    “现在的情况是,土地由国家出,风险由银行担,其实也就是国家担,高房价的骂名由国家背。”他舒适地靠在沙发上。“……而利润却被开发商赚走了。”

    “好个冤大头。”

    “所以改革势在必行。”

    苏晓不禁感叹:“这里面学问真大。”

    “是啊。”他也感慨起来。“对老百姓而言,房子是一种商品,更是一个家。但在更高的层次,房子是一个大池子,或者一块大海绵,有另外的用途。”

    见苏晓若有所思地沉默着,他忙问:“这种话题是否太无聊了?”

    “不,是我太笨了。”苏晓低下头去。“我只会给你添麻烦,毫无实际用处,就连讨你高兴都做不到。”

    “在我这里,你不需要修练这种功夫。”

    苏晓感激地微笑。

    “晓晓,你快乐吗?”他冷不防问。“我是说,和我在一起。”

    也许是为了回答他这个问题,也许是为了抚平他最后的那点气恼,也许是为了消除他的疑心,也许只是她太内疚……总之,苏晓扶着他的肩膀,吻了一下他的嘴角。

    秦复先是一愣,接着将她拥入怀中。

    他紧紧地抱着她,把头埋入她的脖颈处,在那雪肤与乌发之间摄取她的气息……

    这个拥抱与往日不同,它显然带着某种激情。

    这是苏晓第一次如此地贴近秦复。她听到他有力的心跳,感受到他的呼吸在她皮肤上制造热浪。这些感受带给她巨大的安全感,幸福感。这是两种角色结合在一起时才能给予的感受。

    命运在苛待她多年之后,终于给予了她补偿。

    “晓晓,不要离开我。”他在她耳边呢喃。

    “我不会。”苏晓也紧紧地抱住他。“我绝不离开你。”

    秦复将她抱得更紧了。

    就在苏晓以为要发生什么的时候,他却放开了她。她知道他作了克制,尽管他并不需要那么做,甚至她还渴望他不那么做……

    “你累了,去休息吧。”他吻了吻她的额头,这就是一个普通的举动了。“晚安。”

    “……晚安。”

    苏晓只能这么说,接着回到自己的房间。

    锁好房门之后,她马上给李求安发去信息:“李叔叔,秦复知道今天我去过石磨屯,他一定会把那里翻个遍的。明天我会让王霖把您带去一个安全的地方。”

    李求安很快回复了她:“晓晓,你没事吧?”

    “我没事。请您听我的话,在招待所里好好待着,暂且不要出来。”

    “好的。”

    “您生活上有问题吗?”

    “没有,你放心。”

    “好的,请保重。”

    通信结束。

    苏晓将信息全部删除,接着打开床头柜的抽屉取出苏敏的照片。她隔着玻璃镜面轻抚着那至爱的面庞,童年的一幕幕又在眼前浮现:

    “晓晓,爸爸答应你,活到一百岁。”

    “爸爸不会丢下你的。”

    “爸爸会一直扶着你,爸爸会一直陪在你身边……”

    然而一样都没有实现。

    苏敏的生命结束在一九九八年的夏天,他仅仅只有三十八岁的生命。一百岁的约定,永远的陪伴,都因为那辆大货车化为乌有……

    苏晓闭上眼睛,细细地咀嚼着那些回忆与痛苦。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把照片放回抽屉,取出秦复那首《1985》的琴谱。她同样视若珍宝地抚着那发黄的稿子,耳边响起了那悠扬的旋律。那些跳动的音符一定在诉说着一个沉睡在岁月长河中的故事,一个她不知道的故事。

    秦复,你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呢?

    能做事业,会写文章,弹得一手好钢琴……这个被她视为命运补偿的人,这个她真心爱慕的人,却是李求安口中的不择手段的卑鄙小人。李求安为何如此评价秦复?与秦复相比,他无疑卑微到泥尘里,他又是如何与秦复有交集的呢?

    “哈哈……你在自欺欺人。”

    熟悉的冷笑响起,母亲简欣又出现了。

    她披头散发,面色苍白,身上的蓝白条纹病号服散发着药水的味道。

    “我没有,妈妈。”

    “你问问自己,李求安像是说谎的样子吗?”

    “确实不像。”苏晓抱着琴谱。“但我也不能只听他一面之词,否则对秦复太不公平了。”

    “难道你认为李求安和秦复之间有误会?”

    “是的。”

    “傻孩子……”简欣摇着头。“你的执着会害了自己,就像从前的程明远。”

    那个名字让苏晓目露寒光,“妈妈,不要拿程明远与秦复比较。”

    “是啊,程明远不像苏敏,更别提他还利用过苏敏。”简欣叹气。“但是秦复也只是像苏敏,他并不是苏敏啊!”

    “我爱他像苏敏的部份,也爱他作为秦复的部份。”

    “照你这说法,无论他的真面目是什么,你都无怨无悔了?”简欣嘲讽说。“那又何必去探寻真相呢?”

    “我承认最初是为了自己的好奇心。”苏晓凝视着手中的琴谱。“但现在我是为了他。”

    “怎么说?”

    “我能感觉得到,在他的心里,藏着种深刻绵长的痛苦……”苏晓抚摸着那早已发黄的纸张。“我不忍心看到他经受折磨。”

    “那你可要当心了,他可不是简单人物。”简欣是担忧的。“如果你再次受到伤害,你教我如何面对苏敏?”

    “妈妈……”

    “晓晓,你什么时候才能原谅妈妈?”简欣再次哀求。“我总是找不到苏敏。他一定是恨我,所以不肯出现在我的面前……”

    “妈妈,我是爱您的。”

    “可是你也恨我!”

    苏晓说不出话来。

    “晓晓,妈妈确实伤害过你,但是,妈妈也爱你。”简欣潸然泪下。“你不会明白伤害自己爱的人是多么痛苦!”

    “我无法忘记你用铅笔插进我后背的画面,无法忘记那个伤口有多疼……”

    简欣流着泪笑了。

    她又回到那片广袤的红色山丘,继续寻找她的救赎。

    苏晓抱着琴谱,早已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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