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磨屯昏暗简陋的招待所里,李求安坐在床沿上,出神地望着手机里的一张照片。
照片中,在那栋他还不十分熟悉的大楼下,站着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女人年轻漂亮,很多人认识,她就是绘本作家苏晓。那男人却不知道是谁。只见他五六十岁,虽然两鬓斑白,但仍然身姿挺拔,气宇轩昂,一看就不是寻常人物。
别人不认识此君,但李求安认得。
那个气派的男人叫秦复,是一个和他较劲了三十年的人。虽然较劲三十年,但直到今天,李求安才知道他长什么样子。他望着照片中的秦复久久发怔,没人能理解他内心的激动与惊骇,除了她。
“天之道,不言而善应,不召而自来。”
熟悉的声音在李求安耳边响起。
他本能地打了个激灵。扭头一看,果然,那个穿浅蓝色连衣裙的女人又出现在他身旁。她似笑非笑,神情既温柔又哀怨。
“秋冰,你在慨叹命运不公吗?”女人柔声说。“你一定忿忿不平,为何上天这般厚待秦复,对你却如此残忍?”
“难道不是吗?”李求安反问。“明明年岁相当,他高居云端应有尽有。而我呢?只是一个沧桑落魄的孤寡老人,一无所有。”
女人无言地看着他。
“是谁说:公道世间唯白发,贵人头上不曾饶?”李求安摸着自己雪白的头颅。“可是就连白头发,我也比他多得多!”
“这些对你而言,其实不那么重要吧?”女人笑了。“你最不服气的,是秦复得到了他曾经失去的东西。而你失去的一切,永远都回不来了。”
“是啊,他赢了,赢了!”李求安潸然泪下。“难道这就是老天的公平?”
“怪天,还是怪自己?”女人反问他。“你想想自己曾经做过什么?”
那些血腥,残忍,痛苦的过往,顿时浮在李求安的眼前。那些画面就像尖刀,狠狠地插进他的心脏并且不断翻搅,痛得他捂着胸口跌坐在地上。
“秋冰,你的心很痛吗?”女人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会有我痛吗?”
她用双手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然后摊在李求安面前。李求安看到她雪白的双手上都是血。那鲜血特别红,特别亮,像烈焰一般烧灼着他的眼睛。他本能地想闭眼,却怎么也做不到——
时间会让人看清自己亲手制造的真相,不留一点情面。
“秋冰,我好疼呀!”女人哭诉。“你怎么下得了手?你怎么那么狠心?”
“我不是故意的,”李求安的声音颤抖着。“我不是故意的……”
“不是故意的?”女人问。“难道你想说你只是生我的气,并不想让我死?因为你没想到——”
“够了!素琴!”李求安抓着自己的头颅。“是我对不起你,是我对不起你!我求求你不要再说了……”
“你何止对不起我?”女人凄然在问。“你更对不起你自己,还有我们的孩子……”
“孩子”二字把李求安的心拧成了麻花。
他可怜的女儿啊,她是否还活在这个世上?她过得好不好?是不是吃了很多苦?不,也许她早已……
李求安掩面而泣。
“念恩在哪里?”女人流泪追问。“你有没有找过她?”
“我找她,我一直在找她,可是茫茫人海……”李求安泪如雨下。“素琴,对不起……”
“我好想念恩,她在哪里?”
“素琴,我也好想她,我也想知道她在哪里……”
这时,有人急促地敲着房门。
敲门声一响起,那穿着浅蓝色连衣裙的女人消失了,李求安也从虚幻的精神世界回到严峻的现实。他轻手轻脚走到房门前,从猫眼中看到了来者何人——是王霖。
李求安放下心来。
他知道,这个善良的孩子是受苏晓所托,将他转移到一个安全的地方。不知道为什么,一直被他当成忘年交的王霖,今日在异乡重逢,他竟然对她生出了一种不同以往的亲切感。
这边王霖忙着做转移,那边苏晓忙着做侦探。
下午四点三十分,她来到工作室的楼下,寻找具体的偷拍位置。
这栋商住楼的环境很简单。东面和南面临马路,北边是地上停车场,西边挨着一个居民小区。苏晓比对着照片,很快找到了疑似地点。
那是西边居民小区围墙的一个凹字型角落。宽约七十厘米,深约一米五,离当时她和秦复的距离大概有十五六米。如果偷拍者躲在这里,确实不容易发现。苏晓并非没有留意过这道奇异的凹陷,但从未想过它因何而生。
她向物业询问此事,没想到对方诉苦似的跟她说了一大堆:
“西小区去年做了整体翻新。他们原有的绿化面积很少,业主中的能人异士就找由头说我们楼多占他们西边那点地了。其实也不是我们楼多占,而是那一小块地方当初有争议。为这事,两边扯皮了好长时间。最后由建委,居委,街道和相关部门协调决定,西小区把那一截围墙往我们这边移了一米多。但是我们这边原来有个井盖,是个通信井,西小区嫌麻烦,不想把它规置到自己的地盘,于是就凹出了这么一块地方……”
原来还有这么一个故事,苏晓不由苦笑。
她抓紧手机,接着站到这凹字型的角落前。此时太阳已运行到西墙之后,这个凹陷的狭小空间因背光而变得幽暗隐蔽,像一个空虚的墓穴。
“临其穴,惴惴其栗。”
苏晓想起《诗经》中的一句。
诗中的老百姓面对殉葬的墓穴,胆战心惊。而苏晓面对的只是一处幽暗的角落,所以她并不害怕。她估算了一下,然后挤进那个墓穴般的角落。在最深处,她果然看到一个井盖。她站在井盖上艰难转身,使自己背贴墙站着,接着再次对比照片拍摄的角度,距离和方位。
没错,就是这个位置。
会是谁呢?
这个角落如此狭窄,她站在里面都不轻松,想必拍摄者体型非常瘦小。难道对方是女性?苏晓直觉不是。但若是男性,那只能是一个体型非常瘦小的男性了……
苏晓眼睛一亮。
她再次观察那张偷拍的照片与她目前所处的位置。她发现,偷拍者刻意把围墙上的树枝取为前景。这种拍摄手法或者说习惯,让她想到了一个人。
这时候,手机响了,是王霖。
由于这角落太狭窄,苏晓不得不挤出去接电话。
“晓晓,我们已经成功转移李求安,一切都安顿好了。”那边的王霖如是说。
“太好了!”苏晓的心落地。“辛苦你们了。”
“知道是谁偷拍了你们吗?”王霖冷不防问。
苏晓笑了,“你知道是谁。”
“果然被你发现了。”
“我当时看到你神色有异。”
王霖叹息着说:“上周六下午,我和梁自得路过你的工作室。我从车里看到程明远走在你们楼下的人行道上。当时以为那只是个和他相似的人,但是今天出了偷拍的事,我可以确定,那就是他。”
果然是他,苏晓笑了。
她说:“看来,他是要报上次在山上被我狠揍之仇。”
“应该是。”王霖迟疑了一下。“晓晓,中午在自得其乐的时候,梁自得和思楠都在,我没敢说出这件事。现在悄悄告诉你,我是想……”
“你希望我不追究此事。”
“是的。”
“你不恨他吗?”苏晓真的好奇。
“恨。”王霖坦言。“但是他有老婆孩子,还有一帮子穷亲戚要关照,仔细想想,他这个人是可恨又可怜,所以我希望你们能放他一马。”
“王霖,你太善良了,我远不如你。”
“晓晓,可以吗?”
“我没问题。但是照片上不单有我,我不敢打包票。”苏晓面有难色。“我只能说尽力而为。”
“已经很好了。”王霖知足。“谢谢你。”
“不用谢,我只是厌倦了冤冤相报。”
“我也是这个想法。”
苏晓笑了。
王霖的话让她下了一个决心。
五分钟后,她发了一条新微博:
“本人已于今年五月完婚。由于某些特殊原因,直到今天才公布此事。对此,本人深感抱歉。”
至于这么做的影响和后果,随它去吧!
苏晓这才意识到,自己卸下了好大一个包袱。她这副小小的躯壳塞满了各种东西,唯独没有任性。因为不敢任性,所以总是任劳任怨,谨小慎微,她的心一直很累……
她突然无心工作,干脆直接离开工作室返回秦复家中。
“回来得这么早?”何存知十分意外。“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我回来的时候看到太阳从西边落下。”苏晓微笑。
“幸好你回来得早,否则我又要向你打电话求救了。”
“又发生什么事了?”
何存知苦笑着说:“你被偷拍的事,他以为是秦涛做的,父子两个又隔着电话吵了起来。”
“还在吵?”苏晓只觉头大。
“吵完了,这会儿正在生闷气呢。”何存知说。“去看看他好吗?”
苏晓再次临危受命。
她快步来到秦复的书房,直接推门而入。进门之后,她又看到他站在落地窗前,望着窗外出神。难道他也和她一样,喜欢从高处俯视一座大都市?
“回来啦。”
他说话了,但是没有回头,仍旧望着那迷人的大都市。
苏晓应了一声,走到他的身边,轻轻说:“照片不是秦涛拍的,此事与他无关。”
“你怎么知道不是他?”
“是程明远拍的。”苏晓面有愧色。“我上次在山上揍了他一顿,他这是在报复我。”
他回过头看刀子,“你怎么确定是他?”
“上周六,也是那个时间点,王霖和梁自得路过我们楼,她在车内看到程明远了。”苏晓说。“今天下午,我拿着照片去现场比对了一下。程明远应该是躲在大楼西边小区围墙的一个角落里拍的我们。那是个凹字形的角落,纵深约一米五,宽不超过七十公分。”
他接下去:“只有程明远这样瘦小的人才能挤到里面。时间对得上,又有动机,所以是他。”
“到这个地步,我认为一定是他。”苏晓说。
“他是怎么知道工作室地址的?”他问。“你跟他说过?”
“没有。但若是诚心要找,其实不难。”
就像李求安……
苏晓心中又是“咯噔”一下,幸好他已在她掌握之中。
“那他是怎么遇上我的?”秦复又问。“我难得去那边一次,这就让他赶上了?”
苏晓不由苦笑,“有时候可不就是这么寸?”
“看来是我冤枉秦涛了……”那语气,任谁都能听出他多爱这个儿子。
苏晓忙说:“我会把事情原委告诉思楠,她会和秦涛解释清楚的。”
“秦涛和她聊得来?”
“至少不受我影响。”
他微笑着颌首。
“……秦复,我想求你一件事。”苏晓小心地问。
他焉能不懂,“你希望我放程明远一马?”
“是的,就像上次一样。”
然而秦复没有那么大方:“上次你毫发无损,那就算了。这次他捅的篓子可不小,你微博里的评论可是没法看哪。”
“我已公布婚讯,当然没有一句任何提及到你的个人信息。”
“如此一来,只怕人家更好奇。”
“由得他们说去吧。”苏晓想开了。“倒是你,我知道你低调,不想被公众认识。”
“我没事。”秦复一派轻松。“仅凭一张照片,他们也猜不到什么。”
“那就别和程明远一般见识啦,冤冤相报何时了?”
听到“冤冤相报”时,秦复的笑容凝固了。
过了晌,他问:
“那个驾驶大货车的撞死你父亲的司机,你能原谅他吗?”
这下是苏晓的笑容凝固了。
那残忍的心象又浮现在她眼前——
马路上都是血。父亲倒在血泊之中,身体被巨轮碾压成一团模糊的血肉,只剩一颗头颅。那颗英俊的头颅歪向一边,望着自己年幼的女儿。它青筋暴露,双目圆睁,微张的嘴汩汨流着鲜血,嚅动的双唇似乎对幸存的女儿说着什么……
这画面永远鲜活,永远有效。
秦复为何突然提起这件可怕的事?为何要问她那样尖锐的问题?他明明知道这么做是在往她的伤口上洒盐……
苏晓怔怔地看着他,泪水像断线的珠子般滑落。
“晓晓,对不起。”秦复意识到了。“我说错话了,对不起。”
苏晓的眼泪掉得更凶了。
秦复赶忙将她拥入怀中,轻抚着她的头发,像是在哄一个孩子。
“晓晓,对不起,我不是故意伤害你的。”他简直像在求饶。“程明远的事情我不再追究了,你不要生气,好吗?”
苏晓见好就收,点了点头。
其实她并没有生他的气。她只是没有料到,他的锋芒会是如此锐利。
她突然生出一个疑问:
上一次,他真的放过程明远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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