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霖探完病的隔天,第二位访客来了,她是谢蕴华。

    谢蕴华并非孤身前来,而是由秦涛陪同。对于她的到来,苏晓非常意外。这位高贵的中年冰美人一踏入病房,苏晓便觉得室内逼仄起来,空气也降了好几度。

    “好点了吗?”

    连问候也是一贯的冰冷语气。

    “好多了。”苏晓微笑。“谢谢您,谢小姐。”

    谢蕴华没有接话,而是打量起半躺在病床上的苏晓。她的目光犀利,情绪复杂,似乎没有了从前的那种敌意。苏晓知道那种敌意因何而生,但她并不在意。

    两个女人的你来我往令一旁的秦涛不自在,他忙问:“谢阿姨,您为什么把我也叫来?”

    谢蕴华说:“秦复拜托我给你们两个讲故事。”

    “他为什么不自己讲?”秦涛问。

    谢蕴华微微挑眉,“你对他偏见那么深,他讲的话你信吗?”

    秦涛不好意思了。他将两把椅子挪到病床前,待谢蕴华坐好,自己才坐下。

    谢蕴华看着他们,慢悠悠地说:“不知道你们从李求安那里听说了多少,但我希望你们能耐心听我从头讲起。毕竟,晚云也是我的好朋友。”

    苏晓没听说过这个名字。

    秦涛向她解释:“我妈妈叫宋晚云。”

    苏晓暗暗赞叹这个美丽的名字。

    这名字的主人必定是一位美人,所以才生得秦涛如此一表人材。

    “晚云是我在97年认识的。那时候,她和秦复从宁波搬到这边已有六年,秦涛刚好十岁。”谢蕴华看向秦涛。“算起来,我认识你们一家子也有二十来年了。”

    秦涛微笑,“您算是看着我长大的了。”

    “是啊。”谢蕴华也浅浅地笑了。“但是宁波的事情,我两年前才知道。当时晚云确诊肺癌,她这才把那些事情告诉我。说起来,当年宁波的事情,李求安也只是知道个大概。”

    苏晓说:“我也认为李求安对宁波的事情了解得不全面。毕竟相隔那么远,当时通信又不发达。”

    谢蕴华欣慰地颌首。

    秦涛问:“父亲真是为高攀宋家才离开孟素琴的吗?”

    “在外人看来是这样的。”谢蕴华苦笑。“但实际上,是晚云先看上的秦复。”

    两位听众都是意外的。

    谢蕴华徐步走到窗前望着萧瑟秋景,谈起了悠悠往事:“1985年3月6日,这一天是元宵节。宁波有人组织了一场元宵晚会,秦复在那个晚会上弹了一首曲子。那个年代,能弹得一手好钢琴的人可不多。当时晚云也在,她对秦复一见钟情。事后,她让她的父亲也就是秦涛的外公宋南川,去打听这个小伙子。宋家当时是宁波的有钱人家,很有手段。很快,宋南川就认识了秦复的父亲秦峻,两人成了牌友。好巧不巧,宋南川和秦峻的子女运都不好,都是快到中年才好不容易得到一个孩子。因此,两人特别投缘。”

    秦涛忙问:“我爷爷当时不知道父亲已经有对象了吗?”

    “知道。”谢蕴华答。“但是他对孟家不太满意,所以拖着不让秦复与孟素琴结婚。当时秦家虽不如宋家富裕,但也颇有底子。你爷爷一直希望秦复能从商,而不是做什么音乐老师。秦涛,这个情况你是否觉得熟悉?”

    秦涛唯有苦笑。

    “宋家是大贾,唯一的孩子宋晚云又对自己的儿子一见钟情,秦峻不可能放过这个机会。秦复是他唯一的儿子,这个儿子不但高大俊朗,还极其聪明。秦峻坚定地认为秦复的能力绝不只是捣鼓钢琴,他一定能飞得更高,更远……”

    秦涛和苏晓都能看出谢蕴华那双冰冷的眸子里藏着什么。

    谢蕴华说下去:“由于对秦复有这般期待,秦峻便将秦复带到了宋家的家庭聚会上。他和宋南川唱双簧,铁心让这对璧人认识。这次见面不但坚定了晚云对秦复的心意,宋南川自己也对秦复特别满意。所以,宋秦两家决定联姻。”

    秦涛问:“对于这件事,我父亲是什么想法?”

    “他当然拒绝啊。然而秦家所有人都劝他离开孟素琴,几乎所有亲戚都来游说他。”谢蕴华苦笑。“他们劝他以家族利益为重,不要耽于儿女情长。”

    “他就这么和孟素琴分手了?”

    “不,是孟素琴主动提的分手。”谢蕴华说。“宋家悄悄连系了孟素琴,希望她能主动退出。”

    秦涛鄙夷地说:“我外公想用钱解决问题?”

    苏晓不也认为这种做法极大地侮辱了孟素琴。

    “并没有,孟素琴什么也不要。”谢蕴华说。“她不想令秦复为难,同时也认为宋家对秦复而言是更好的选择,于是她离开了秦复。非但离开他,还跑到千里之外的柳城嫁给了李秋冰,也就是如今的李求安。”

    “竟然这么伟大……”秦涛觉得不可思议。“如果不是由您说出来,我根本不相信。”

    “是啊。”谢蕴华难得笑得这么温柔。“既然孟素琴放手,宋秦两家联姻就没有了阻碍。三个月后,也就是1985年6月8日,晚云嫁给了秦复。婚后,秦复跟着岳父宋南川做生意。音乐就只是他闲暇时的一个消遣罢了……”

    苏晓知道那个旧谱子页眉写上的“19850608”是什么意思了。

    这一天,其实是秦复人生的一个分水岭。

    多么凑巧,十三年后的1998年6月8日,她的父亲苏敏命丧车下……

    “不得不说,秦复真的很聪明,生意上的事情上手很快。”谢蕴华微笑着。“又赶上改革开放的春风,他很快便取得成功。”

    秦涛苦笑着说:“我就没有他这种本事了。”

    “你不是没有,你是没兴趣。”谢蕴华白了他一眼。“秦复没你这般好命,不想做什么就不做什么。”

    秦涛低下头去。

    苏晓问:“同时期的孟素琴呢?她怎么样了?”

    “她嫁给了李秋冰,过着平凡平静的日子。”谢蕴华说。“……至于后来的事情,你们都知道了。”

    秦涛和苏晓都点了点头。

    谢蕴华问他们:“李秋冰有没有说过,为什么他远在千里之外的柳城,却总能听到秦复的消息?比如他成了大老板之类。”

    秦涛理所当然地说:“八卦消息不是总能不径而走的么?”

    “没有这么简单。”谢蕴华苦笑。“在认识之初,孟素琴就把宁波的事情告诉了李秋冰。原本这些事只有两口子自己知道,后来却在柳城传开,这里面有宋家的原因。”

    秦涛忙问:“外婆家还做了什么?孟素琴远嫁她乡,难道他们还不放心?”

    “宋家不是不放心,而是一番好心。”说到这里,谢蕴华又是轻叹。“孟素琴大度放手并远嫁他乡,晚云心里一直过意不去,她央求父亲宋南川想办法照顾一下李秋冰。”

    “怎么照顾?”

    不单是秦涛,苏晓也好奇。

    谢蕴华看着秦涛说:“柳城当时发展比较落后,宋南川就以在柳城办厂为条件,希望水利局里能提一下李秋冰。他亲自去和局里接触,哪知遇上一个极有腔调的领导。那位领导说,我们局里原本就看重李秋冰,提他是早晚的事,不需要你们宋家假好心。厂子你们爱开就开,不开就滚。宋南川就这么碰了一鼻子灰回来。后来,厂子还是在柳城开了。”

    秦涛摇摇头说:“钱不是万能的。”

    苏晓意味深长地摇了摇头。

    “如果这件事到此结束倒也罢了。”谢蕴华唏嘘起来。“可惜天公不作美,宋南川和局里接触的事情,被一个有心人知道了。这个人叫陈万通,是李秋冰同科室的一个同事,就住在他家楼下。陈万通素来嫉妒李秋冰被局里看重,他把打听到的宋南川和局里的接触,以及偷听到的李秋冰和孟素琴的吵架内容,添油加醋地传了出去。”

    “太过分了!”苏晓动怒了。“如果没有这些流言蜚语,也许李求安和孟素琴的悲剧就不会发生了。”

    谢蕴华微微颌首,“原本李秋冰是很喜欢孟素琴的,他并不在意她的过去。但这并不等于他能接受人们拿他妻子的过去当谈资。”

    “仲可怀也,人之多言亦可畏也。”苏晓悲叹。“流言蜚语听多了,渐渐动摇了那份初心……”

    “是啊。”谢蕴华也颇觉惋惜。“知道秦复做了大老板以后,李秋冰开始变得自卑。因为自卑而更猜疑,越猜疑越自卑,这就是恶性循环。”

    秦涛不禁问:“李求安知道自己被那个陈万通摆了一道吗?”

    “不知道。”谢蕴华摇摇头。“这些内慕,是秦复暗中查出来的。”

    “谢小姐,陈万通后来有没有受到惩罚?”苏晓问。

    “没有。”谢蕴华摇头。“想告他造谣诽谤,但是证据又不足。就算证据足了,又能判多少?能抵得过后来发生的所有悲剧吗?”

    也许就在那个时候,秦复的心态开始发生变化了吧?

    苏晓暗自嗟叹。

    “也许是真的有报应吧?”谢蕴华又是叹息。“李秋冰出事之后没多久,一天夜里,陈万通因醉酒不慎跌入柳江,就这样溺死了……”

    苏晓和秦涛听得一身冷汗。

    “后来,李秋冰化名李求安,四处潜逃。女儿李念恩被送回宁波孟家。没多久,精神失常的孟母抱着外孙女双双走失了。孟父受不了这一连串的打击,某天夜里跳甬江自杀……”谢蕴华数着桩桩件件。“这些事情,和李求安给你们讲述的一样。”

    苏晓看到谢蕴华的眸子里有细碎的光辉闪动。

    谢蕴华继续说下去:“面对这个悲剧,孟家的亲戚们看不下去了。他们纷纷找上秦家,大骂秦峻和秦复贪慕虚荣,害死了孟家一家几口……为了逃避这些指责,同时也是为了更好地做生意,宋秦两家决定离开宁波。那一年是1991年,秦涛才四岁。”

    “难怪父母从来不在我面前提起宁波的事情。”秦涛恍然大悟。“我偶尔问起,他们也总是不太自在的模样。”

    苏晓也说:“我曾经去过宁波游玩,后来不经意和秦复提过此事,我当时就察觉到他不是很喜欢谈论这个地方。”

    “现在都明白了吧?”谢蕴华苦笑。“谁不喜欢宁波呢?江南好风景嘛。可是对秦复和晚云来说,那里却是一个伤心地。为了除去这块心病,秦复一直在寻找李秋冰。而晚云则认为,如果不是她逼着孟素琴离开,孟家的悲剧就不会发生。她总是梦见孟素琴。梦中的孟素琴满身血污,她什么话也不说,只是望着晚云不断地流泪……”

    秦涛想起母亲在梦中说过的那些话,他终于知道那些话是什么意思了……

    他的心如被利箭穿过。

    “三十年来,秦复一直在寻找李秋冰和孟素琴的女儿李念恩,但始终没有结果。晚云由于长期被噩梦折魔,积郁成疾,两年前不幸罹患肺癌。她知道自己时日无多,这才把那段往事告诉了我。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一位和孟素琴如同孪生的绘本作家,进入了秦复和晚云的视野……”谢蕴华看向苏晓。“你想象一下,当秦复看到你那张与孟素琴几乎一模一样的面孔时,心中是何种滋味?”

    苏晓头皮发麻。

    谢蕴华突然问:“秦涛,你说实话,秦复在晚云重病期间与苏晓来往,你是否认为此举很不道德?”

    “……是的。”秦涛不敢瞒她。

    “如果我说,是晚云鼓励秦复这么做的呢?”

    秦涛和苏晓都是一愣。

    “您说的是真的?”秦涛无法相信。“妈妈那么爱他,这怎么可能?”

    “正因为太爱他,所以才支持他这么做啊。”谢蕴华悲叹。“秦复和苏晓来往的事,晚云一直都知道。她甚至向秦复提出离婚,要像当年的孟素琴一样主动离开他。她认为这是对秦复和孟素琴的一种补偿。”

    做到这种程度,别说秦涛,就连苏晓都觉得伟大。

    “怎能情深至此,对吗?”谢蕴华明白他俩的心思。“可就是情深至此。当然,秦复是不会同意的。原本晚云根本撑不到一年,秦复动用所有的能量照顾她,她才熬到了今年。”

    “1月,妈妈放弃治疗。2月,她永远地走了……”

    秦涛喃喃说着,眼中泛起泪光。母亲这两年所受的苦楚,他记得清清楚。

    苏晓不知道该说什么,她也十分难过。

    谢蕴华又问:“秦涛,你一定很疑惑,晚云为什么突然放弃治疗?”

    “父亲的说法是,后续的治疗已经没有意义,只会徒增妈妈的痛苦。”秦涛说。“就我了解到的情况来看,确实是这样。”

    “这只是一个原因。今年1月,秦复有了李秋冰的新消息。他知道李秋冰在广州,但是不知道他现在的名字和具体的地点。知道这个消息,晚云很高兴。她早已油尽灯枯,苦熬这两年就是为了等到李秋冰的消息。现在,她终于能安心地离开了。于是,她放弃那早就没有意义的治疗……”

    说到这里,谢蕴华爱怜地看着秦涛。

    “亲爱的宝贝,你失去了妈妈,我也失去了一位好朋友。”

    秦涛热泪盈眶,苏晓也非常感慨。

    “1月,晚云放弃治疗。2月,晚云走了。秦涛和秦复别扭,去了美国。4月,秦复制造了苏晓的抄袭事件。5月,婚礼。7月,秦复为苏晓在广州举办作品展。他想以苏晓为诱饵,把潜伏着的李秋冰引出来……”

    谢蕴华没有再说下去,因为没有必要了。

    苏晓已经明白了所有事情,但是秦涛还有些如在梦中,甚至有点将信将疑。

    谢蕴华见他这般模样,从手袋中取出一个信封递给了他。

    “秦涛,这是晚云给你的信。”

    “……我妈妈亲笔写的?”秦涛很是意外。

    “是的。”谢蕴华颌首。“1月5日,晚云决定放弃一切治疗。她把我叫了过去,当着我的面写下了这封信。她叮嘱我,一定要在秦复解决完李秋冰的事情之后才能把信交给你。”

    “为什么?”

    “看信吧!”谢蕴华对他扬扬下巴。“看了就都知道了。”

    秦涛依言打开信封。

    信纸展开之后,母亲宋晚云那漂亮又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信并不是太长,秦涛很快就读完了。之后,他陷入了沉思。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把信递给了苏晓。

    “……你也应该看一下。”

    苏晓接过了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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