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后的上午,苏晓见到了由宝琳村归来的周思楠。

    两人在“思敏工作室”见面。五月初的天气凉快,露台上的花仍然盛放着。苏晓穿梭在花丛中,她穿着较为宽松的连衣裙,仍能看出腹部的隆起。一个小生命确凿地在她腹中生长着。

    周思楠亦步亦趋地跟在苏晓身边,打量着她说:“晓晓,你这是不是叫做显怀了?”

    “你现在连这个词都知道了?”

    “为了你,我可是恶补了不少知识。”

    苏晓酸溜溜地说:“真没看出来你这么关心我。”

    “喂,你这说的什么浑话?”

    “你想想,你有多久没单独见我了?”苏晓嗔她。“要不是耿冰川随秦涛去了乡下,我都约不到你。”

    “我怕累着你,秦复怪罪我。”

    “你又不想做他儿媳妇,还怕他怪罪?”

    周思楠佯怒:“你这个家伙,逮着机会就拿人开涮,从前那个可人儿到哪里去了?”

    “没办法,为母则刚。”苏晓有的是说辞。

    “你就调皮吧!”周思楠摇头。“如此胎教,到时候生个调皮捣蛋的女儿,看你怎么办?”

    “巧了,秦复就想要个调皮捣蛋的女儿呢。”

    周思楠受不了地说:“我的心上人远在天边,听不得你在这里秀恩爱。”

    苏晓顿时不好意思了。

    “这么脸皮薄,平时怎么和秦复‘过日子’呢?”周思楠坏笑。“那一位可不简单哪!”

    “讨厌,不许胡说。”

    周思楠哈哈一笑。

    总算扳回一局的她,小心翼翼地扶着苏晓在木椅上坐下,聊起了这两天在宝琳村的经历。

    她有点好笑地说:“你一定想不到,秦涛被乡亲们的热情吓到,躲在学校里不敢出来。”

    “他刚到的时候,不是好好的吗?”苏晓问。“从你发来的照片看,他和村民们围炉夜话,很是和乐融融呢。”

    周思楠不由苦笑,“可是等到第二天,我们要去村里参观的时候,一群男女老少的村民围在学校门口齐刷刷地看着他,他就退缩了。”

    “我明白了,”苏晓莞尔。“他是觉得自己什么都没做,承受不起那些期待与热情。”

    周思楠顿时没好气,“娇滴滴的还要跑到山里去,到时候少不得要耿冰川罩他。”

    “我支持秦涛进山,既是想达成他的心愿,也是想把他支开,好给你和耿冰川制造机会。”苏晓说。“没想到人算不如天算,耿冰川竟跟秦涛走了。”

    周思楠真是恨得牙痒痒。

    “人是有局限性的。”苏晓忽而感慨起来。“这就使得一些美好的初衷最后却走向反面,所以才会有好心办坏事的情况。”

    周思楠忙说:“你别又想到李秋冰的事情上去了。”

    “我倒不是想他,而是担心着耿冰川。”苏晓摇摇头,“思楠,我仍觉得耿冰川身上有秘密。”

    “为什么?”

    “当年的李秋冰与他断绝联系,他的离职,他陪同秦涛下乡,再想到他总是心事重重的模样,我总是不踏实。”苏晓说。“你和他接触也有一阵子了,有什么发现吗?”

    周思楠一下子来了精神,“他爱整洁,做饭好吃,而且写得一手漂亮的毛笔字。”

    “你是怎么知道他做饭好吃的?”

    “他出发前一天,我去他家参观。中午的时候,他给我做了一顿饭。”周思楠说。“就这样,我发现他写得一手好字。还有,他写得最多的是刘叉的那首《偶书》。”

    苏晓轻轻念出:“……野夫怒见不平处,磨损胸中万古刀。”

    “他的书桌上有一沓字,光这首诗写了有十几张之多。”

    “……愤怒。”苏晓下意识地说出这个词。“他在宣泄心中的愤怒。”

    周思楠歪歪头,“对他父亲遭遇不幸的愤怒?”

    “我认为是,因为我曾经也有过那样的愤怒。”苏晓说。“……为什么上天过要早地夺走苏敏的生命?为什么让我和母亲遭受那么多磨难?”

    周思楠点点头,又说:“耿冰川用夜灯。白色圆球形,充电后发出的光也是白色的。”

    “像个月亮?”

    “他却说这是一个太阳,洁白的太阳,黑暗中的太阳。”

    “黑暗中的太阳……”苏晓思索着。“他父亲在矿井下遇难而亡,难怪他会有这样的比喻。”

    周思楠恍然大悟,“他一直不能从这个创伤中走出来。”

    “走不出来也不奇怪,”苏晓说。“这样吧,我找时间约明玉出来,和她再聊聊耿冰川的事。”

    周思楠点点头,“快到中午了,跟我一起吃午饭吧?”

    “不好意思,我已经和秦复约好了。”

    “真恩爱。”周思楠很是酸溜溜。“那我现在把你送回去?”

    “不用,他一会就过来。”

    周思楠顿觉不妙,“那我先走了。”

    “太迟了,他的车已经到了楼下。”苏晓看穿她。“你走的时候,很难不遇到他。”

    “好家伙,居然将我一军。”

    说归说,周思楠还是小心翼翼陪苏晓下楼。

    到得楼下,她果然见到秦复在坐驾前等着他心爱的太太。

    她把苏晓如交货般地带到他面前,“秦先生,晓晓在这里,我先走了。”

    秦复微笑着说:“思楠,一起用午餐吧?”

    “不好意思,我工作室还有活要赶呢。”打死周思楠也不去。“谢谢您,秦先生,再见。”

    说完,她扭头就跑。

    秦复望着她落荒而逃的模样,疑惑地问:“怎么思楠好像很怕见到我?”

    “她怕你提起秦涛和她的事情。”苏晓忍着笑。

    秦复哈哈一笑,接着和苏晓上了车。

    他握抓苏晓的手头问:“晓晓,思楠有没有说秦涛他们安顿得怎么样?”

    “都挺好,只是秦涛还要一些时间适应。”

    “他怎么了?”

    苏晓把秦涛窝在学校不肯出去的事情说了出来。

    秦涛一听就皱眉头,“要是待在学校不出来,不是白跑这一趟了?”

    苏晓拍拍他的手说:“宝琳村与秦涛往日生活的环境是天壤之别,他需要时间适应。思楠说了,他和余合生很投缘。所以,他会出学校的。”

    秦复听了,稍稍放心地点头,又问:“耿冰川呢,他怎么样?”

    “也很好。”苏晓答。

    秦复这才满意地笑了。

    苏晓这才知道,他是多么爱这个儿子。

    那么,此时的秦涛在做什么呢?

    上午九点,学校的图书馆开放了。

    村子里的孩子们陆续来到图书室。由于孩子不少,陆琼花便叫来秦涛和耿冰川帮忙维持秩序。其实孩子们都很乖,并不乱闹乱叫。但是他们识字有限,遇到不会的字,秦涛和耿冰川就教他们。

    很快秦涛就发现,表面冷冰冰的耿冰川竟比他受孩子们欢迎。

    他悄悄问陆琼花:“这是怎么回事?是我哪里做得不好吗?”

    “就你这气质,一看就是高贵不可侵犯。”陆琼花半揶揄半实话。“别看山里孩子没什么见识,但是他们的直觉很灵,知道谁是跟他们一个层次的。”

    “真的?”秦涛很意外。“他们看上去那么单纯。”

    “越是纯粹,越是明敏。”

    秦涛琢磨起这句话。

    陆琼花看时间也差不多了,于是对孩子们说:“这位秦涛哥哥钢琴弹得可好了,我们请他弹两首曲子好不好?”

    秦涛没想到陆琼花会来这一招。

    陆琼花不给他推辞的机会,她一把拉上他就往音乐教室走去,其他人紧随其后。

    现在的场面是,秦涛坐在钢琴前,孩子围着他坐了一圈。

    不能再出乱子了,秦涛心想。

    他深吸一口气,接连弹奏两首典子,分别是《七色花》和《让我们荡起双桨》。都是非常经典的儿歌,可见他也做足了功课的。

    弹奏结束后,陆琼花对孩子们说:“你们谁想弹琴?秦涛哥哥会教你们。”

    孩子们“呼啦”围了上来。

    他们先是打量着钢琴,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人轻轻的触了一下琴键。清脆的琴声随之响起,像是一个讯号让孩子们放开了胆子。于是孩子们你一下我一下地乱弹起来。

    秦涛悄悄观察起这些孩子。

    许是在田间地头打闹的缘故,不论男孩女孩,他们的衣服都很脏,手脚都沾着泥灰,皮肤晒得很黑,脸蛋红红的,头发打着缕,他们的身上还散发着一股异样的气味……

    秦涛虽然仍在琴凳上坐着,但是双手已经逃避似地放在大腿上,头也低了下来。

    “秦涛哥哥,你会弹《小星星》吗?”

    秦涛抬头,看到了一个男孩子。

    他大概十岁上下,和其他孩子一样全身脏兮兮,皮肤黑黑,脸蛋红红。但是他的五官非常漂亮,一双大眼睛更是黑白分明,瞳仁就像深夜的星空。

    “没问题。”秦涛说。“孩子们,请稍稍让一下。”

    孩子们马上让开了。

    秦涛对他们点头致意,接着弹起这首几乎所有小朋友都会唱的儿歌。那提问的男孩子听得特别入神,那双漂亮的大眼睛甚至泛起了泪光。

    秦涛见他有如此反应,悄悄地把这首原本简短的曲子弹奏了两遍。

    “弹完了,”他说。“可以吗?”

    那孩子愣了两秒,接着一把握住秦涛的手说:“秦涛哥哥,谢谢你,我从来不知道这首歌用钢琴弹出来是这么好听!”

    秦涛本能地低下头去,就这样看到了那孩子的手。

    那双手黑乎乎的,手指倒是修长,但是指甲也很长,里面全是黑色的泥垢,与自己白玉般的手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不,那根本就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生物……

    这时候,秦涛的毛病犯了。

    他下意识地将手抽回,然而刚动一下,那孩子就察觉了,他如触电般将手收回并放到身后,一双大眼眼以不可名状的目光看着秦涛。秦涛想起了“小太阳”儿童福利院的那个小女孩。她那失望的目光与眼前这位小男孩是何其相似?

    秦涛想把那孩子拉过来,哪知道他却躲到孩子堆里去了。其他孩子也意识到了什么,他们陆续离开秦涛和钢琴,回到椅子坐着。

    秦涛觉得自己犯下了弥天大错。

    什么都看在眼里的陆琼花悄悄对耿冰川说:“我把孩子们带到操场上玩,你看看秦涛吧。”

    耿冰川点了点头。

    孩子们都离开音乐教室之后,耿冰川问起了秦涛:“刚刚你为什么拒绝那个孩子呢?”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秦涛也在气恼。“我一看到他那双黑乎乎的手,就是有一种退缩的本能。”

    耿冰川苦笑着说:“乡下孩子一天到晚在泥地里玩闹,不可能和城里孩子一样干干净净。不单是孩子,大人也一样。”

    “就不能洗洗吗?”

    “他们的精神与生活样样离不开土地,怎么洗得掉土灰呢?”耿冰川说。“如果洗掉了,那还是山里人吗?”

    秦涛摇摇头,“我无法理解为他们什么离不开土地,为什么洗不掉那土灰。”

    “等你出了学校到村子里好好看看,就知道为什么了。”

    “可是我又闹笑话了。”秦涛好不气馁。“刚刚那件事,孩子们回到家里肯定会跟家长们,到时候乡亲们该怎么看我?”

    “……君子之过也,如日月之食焉。过也,人皆见之。更也,人皆仰之。”耿冰川耐心地劝说。“只要你和那个孩子道歉,乡亲们会对你改观的。其实要我说,乡亲们根本不当回事,是你自己想得太严重了。”

    “我总算明白孩子们为什么更喜欢你了。”秦涛叹息。“你理解他们,我不能,所以他们不亲近我。”

    “我能理解他们,只不过因为我也是山里娃。”耿冰川拍拍他的肩膀。“如果明天那个孩子来了,你跟他道个歉,好吗?”

    “好的。”秦涛点了点头。“谢谢你,冰川。”

    耿冰川只是笑笑,“你还要去图书室陪孩子吗?”

    “我不去了。”秦涛没了心情。“我想在这里弹会琴,想想事情。”

    “那我就不打扰你了。”

    耿冰川转身就走。

    秦涛坐在钢琴前,随性地弹着一些片段。

    大概十分钟之后,他感到有人在窗外注视着自己。他先是若无其事地继续弹琴,接着突然停下动作,蹑手蹑脚地走到窗前,把头探出去左右张望。

    然而窗外没有一个人影。

    碧绿的大山如母亲般环抱他,初夏的阳光洒落在他身上,温柔,热切,好像那个人的目光。

    那个人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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