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人正走在宝琳河边的田埂上。

    秦涛和耿冰川背着喷雾器,戴着草帽,穿着短袖t恤和牛仔裤,蹬着黑色塑料雨靴,跟在同样打扮的村支书余合生后面。他们的身后是打着伞拿着背包的老何。

    五月中旬的阳光明媚,照得田里的稻秧青翠欲滴。偶有蝴蝶和蜻蜓飞过,为这绿色的田园增添了几分生动。幽蓝的宝琳河在阳光下平静地流躺,好似流动的宝石。

    秦涛边走边问:“余大哥,示范基地里种的是什么稻子?”

    “一种新品种的黑糯米。”余合生说。“村民们不了解它,不敢种,所以才弄了个示范基地。”

    秦涛又问:“宝琳村种植这种黑糯米,比起其他地方有什么优势?”

    “这里的土质,水质和海拔都特别适宜这种稻米。”余合生骄傲地说。“可能冰川知道,这样的山区种植稻米是很有优势的。”

    耿冰川点了点头,不多说。

    秦涛又问:“如果示范成功,将来全村要种植多大规模?”

    “一千多亩,村民们每户可增加一到两万元的年收入。因此黑糯米种植也是宝琳村脱贫摘帽的项目之一。”余合生说。“你小子问这些干嘛?”

    “只是了解一下投入和产出。”

    余合生打趣:“到底是商人的儿子,心里想的全是生意。”

    秦涛只是笑笑。

    谈笑间,他们已经来到黑糯米示范基地。

    这是宝琳河西北岸一处坡地上的稻田,面积不大,稻田里的禾苗约三四十厘米高。此地距学校三四公里,加上背着灌满药水的喷雾器,所以秦涛和耿冰川早就汗流夹背,老何更是气喘吁吁。

    余合生似乎一点不累,他细心地教秦涛和耿冰川如何施打农药。

    将要下田的时候,耿冰川问老何:“我刚刚才想起来,您带口罩了吗?”

    “带了。”老何答。“但是余书记不说,我也不好意思让秦涛戴。”

    “这个你们随便,只要把活干完了就行。”

    余合生说完就下田去了。

    秦涛问耿冰川:“有必要戴口罩吗?”

    耿冰川说:“从前有个人给稻田里打一种叫‘百草枯’的药,由于没戴口罩又逆风,就这么中毒死了。还有人小腿被玉米叶子划伤,被上面的农药感染,也死了。”

    秦涛听得目瞪口呆。

    “……死得这么轻易?”

    “有些人就是死得这么轻易。”

    秦涛想到李秋冰的结局,说不出话来。

    老何大惊失色,赶忙掏出口罩给他们二人戴上,还让他们拿一个给已经下到田里的余合生。

    秦涛和耿冰川终于下到田里。

    耿冰川对农活十分熟悉,他没有什么新鲜感,但是秦涛就不同了。田里的土地像是一团有粘性的面团,他踩着塑料雨靴踏下去容易,但是拔腿就困难,那粘稠的泥浆像一只巨掌拽住他的脚不放似的。更别提还要当心不能踩到禾苗,身上的农药瓶还沉甸甸的……

    幸好有阵阵清凉的山风,拂去了酷热。

    这时候,陆琼花和谭家强来了。

    他们把带来的大水壶和塑料袋往田埂上一放,远远地望着余合生,秦涛和耿冰川,同时和老何聊起了天。

    陆琼花对老何说:“秦涛真可以啊,有模有样的嘛。”

    “秦涛很聪明的。”老何很是骄傲。“钢琴弹得好,反应能力就得快。强子,你说是不是?”

    谭家强笑着点点头。

    “有几个公子哥能做秦涛这样?”老何忽而忿忿不平。“偏偏周小姐不把他当回事。”

    陆琼花忙问:“这位周小姐就是陪你们来的那个漂亮姑娘,周思楠?”

    “然也。”

    “秦涛喜欢她?”

    “是了。”

    陆琼花却说:“依我看,思楠喜欢的是耿冰川呢。”

    老何捂住胸口,“陆校长,你不要往我心头扎刀子了。”

    陆琼花爽朗地笑了,接着问谭家强:“你能听懂吗?”

    “好像懂,好像又不懂。”谭家强不好意思地摸摸头。“不过,无论是秦涛哥哥还是耿哥哥,他们都是很好的人。”

    陆琼花又问他:“耿哥哥数学是不是很好?”

    “特别好。”谭家强说。“我有道奥数题怎么都算不对,耿哥哥一看就知道是答案印错了。”

    老何对他说:“你这小孩子,数学好音乐好,人又漂亮,大了可怎么得了?”

    谭家强难为情地说:“我还不知道长大了要做什么呢。”

    老何拍拍他的背,意味深长地说:“到了该知道的时候,会知道的。”

    “是,何伯伯。”

    这时候,稻田里传来一声惊呼。

    一看,原来是秦涛跌到稻田里了,耿冰川正在扶他起来,两个人身上都是泥浆。老何吓得魂飞魄散,赶紧跑了过去。陆琼花和谭家强紧随其后。

    三个人站在离秦涛最近的一处田埂上向他喊话:“秦涛,怎么了?”

    余合生也过来了,“怎么摔了呢?”

    “好像踩到了一个动物。”秦涛心里发怵。“不知道是什么?”

    余合生说:“应该是禾花鱼。”

    “好像是那个形状,这里面怎么有鱼?”秦涛问。

    “稻田里可以养鱼啊!它们吃稻花长大,所以叫‘禾花鱼’,这个卖得不便宜呢。”余合生解释说。“不单是鱼,还有田螺呢,这个冰川应该知道。”

    耿冰川点点头,问秦涛:“你这一身泥,还能继续干活吗?”

    不等秦涛答话,余合生便说:“干完吧,不剩多少了,完事了我找个地方给你们洗澡。”

    “找个地方洗澡?”秦涛有一种不详的预感。

    “放心,不是公共澡堂。”余合生神秘一笑。“好了,别傻站着了,接着干活。”

    秦涛和耿冰川这两个泥人继续在田间劳作。

    过了一个多小时,他们总算给这片黑糯米示范基地打完了药。等到踏上田埂时,秦涛最大的感受是闷热,劳累与口干舌燥,身上那些脏兮兮的泥浆反倒是其次又其次了。

    老何一见他上岸就给他递矿泉水,他抓过去一口气喝掉大半瓶。

    他忽然想起一句诗:

    “归来饱饭黄昏后,不脱蓑衣卧月明。”

    就是这个意思了。

    在极度的劳累与饥饿面前,整洁与体面什么也不是。接着他又想起耿冰川说过的那句话:“山里人洗不掉泥土”。现在,他似乎有了一些粗浅的理解。

    余合生对他们说:“你们把工具都放在这里,我带你们去洗澡。”

    “这水壶你们带上,”陆琼花说。“还有这个袋子,里面是方便面和火腿肠,够你们几个吃的。”

    老何小声地问:“难道不能回学校吃吗?”

    “老何,我们今天要去野餐。”余合生拍拍他的肩,“你和琼花先回学校吧,我们保证把秦涛好好带回来。”

    老何明显不乐意。

    秦涛对他说:“没事,你和琼花先回去吧。”

    老何现在是“没奈何”了。

    谭家强眼巴巴地问:“余书记,我能跟着去吗?”

    “这有什么问题?”

    就这样,陆琼花和老何先行回校。

    秦涛,耿冰川和强子跟着余合生朝他们洗澡的地方走去。

    他们朝西走上一个山坡,接着绕过一片竹林来到一条河边。这条河应该是宝琳的支流,只有十米宽,两岸碧草如丝,层层叠叠的竹林郁郁葱葱,在山风的吹拂下轻轻摇曳。

    现在,他们正站在这条河的一座木桥上。

    这简陋的木桥没有栏杆,桥面也只有两米宽,桥身距河面三四米。从这里可以看出河水并不深,但是非常清澈。在阳光的照耀下,呈现出一种独特的幽蓝色泽。

    余合生说:“这就是我们洗澡的地方。”

    说完他把东西往桥面上一放,接着脱起了衣服。到最后只剩裤衩的时候,他“扑通”一声跳进了河里。

    “……我们要这样洗澡?”秦涛大惊失色。

    “大男人怕什么?这里又没有别人。”余合生在河中向他喊话。“快下来!”

    秦涛求助般看向耿冰川,哪知道他也脱掉外衣,拿着脏衣服跳进那幽蓝的河水中。

    “冰川,你……”

    秦涛不知所措。

    他不敢看河水中的余合生和耿冰川,但是又舍不得将视线从那幽蓝的河水移开。那河水好像一双蓝色的眼睛,纯净,清澈,神秘。它正在用一种无声的语言蛊惑着他……

    “你不会是害臊了吧?”余合生说。“难道你没游过泳?游泳的时候不也穿这么少?”

    “……这里又不是泳池。”秦涛面红耳赤。

    “恁地娇气!”余合生看向他身旁的谭家强。“强子,帮他一把!”

    谭家强点了点头。

    他一把将秦涛从木桥上推下,接着自己也跳了下去。

    “强子,你……”

    秦涛只能无力地抗议。

    余合生,耿冰川和谭家强都朝他围了过来,三两下就除去了他的外衣。谭家强先是把秦涛的衣服洗干净,接着洗自己的。最后,他把洗干净的衣服游平铺在木桥上晒干。

    秦涛虽然一开始确实不好意思,但是游开之后,他发觉河水十分舒服。

    此时谭家强也下河游到他的身边,三个大男人和一个小男孩就这样在这大地母亲的血管中畅游。过了一会儿,一大群野鸭子不知道从哪里游了过来。它们不敢离秦涛他们太近,而是在岸边的浅滩嬉戏。

    秦涛看着这鸭子,想起了一件事。

    他问强子:“鸭子是不是会在河里下蛋?”

    “会啊,你是怎么知道这个的?”谭家强好不意外。

    “我父亲跟我说的。”秦涛说。“他小时候在河里游泳,经常在水里摸到鸭蛋。”

    余合生说:“你老子可比你强多了!”

    “是的。”秦涛苦笑。

    谭家强问他:“你想在河里摸鸭蛋吗?”

    “有吗?”秦涛无疑是期待的。

    “有的是,跟我来。”强子马上带着秦涛游向某处浅滩。“秦涛哥哥,就在这里。”

    秦涛往水面下一看,果然有类似蛋的东西。他潜下水去伸手一抓,出得水面一看,果然是鸭蛋。个头比鸡蛋大,壳是微微的青绿色。

    他看着这鸭蛋,想起了小时候父亲教他游泳的情景。

    那时候,他们父子都泡在泳池中。父亲对彼时仍怕水的他说:“游泳没什么好怕的。我小时候,还和小伙伴到河里游泳呢。”

    他问:“是宁波的河吗?”

    “是啊,宁波的河。”父亲的眼睛里都是怀念。

    “爸爸,在河里游泳是什么感觉?”

    “我和小伙伴光着身子,就那么跳进河里。”他的父亲说。“秦涛,你一定想象不到,河里还有鸭蛋呢!”

    “河里为什么会有鸭蛋呢?”

    “鸭子下的啊。”父亲爱怜地摸摸他的头。“它们游到哪里下到哪里,我们游泳的时候就喜欢潜到水里摸鸭蛋。”

    他忽然问父亲:“爸爸,您很喜欢宁波吗?”

    父亲点了点头。

    “那为什么当初要搬走?”

    父亲的目光黯淡了。

    彼时年幼的他还不知道宁波的那些往事,因而不明白父亲的目光为何黯淡。但是这段父子间的对话,他一直都记得。直到今天,他才知道在河里摸到鸭蛋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他觉得自己朝父亲的内心迈进了一步……

    游了好久,三大一小才上岸。

    他们并排躺在草地上晒起太阳。岸边竹林的影子在他们脸上摇曳,像飘忽的往事。不知道过了多久,衣服干了。于是他们穿好衣服,接着打开方便面用热水壶里不太热的水泡起方便面来。可能是累了,可能是心情不错,秦涛觉得这方便简直是人间美味。他一口气吃了两桶方便,还有三根火腿肠。

    余合生拍拍他的肩膀,“怎么样,这方便面不错吧?”

    “很好,谢谢你,余大哥。”秦涛不好意思地笑了。

    “不谢,几桶方便面就让你们把稻田都打了药,是我赚了呢。”

    秦涛忽然问:“余大哥,这条河是宝琳河的支流吗?”

    “是的。”

    “果然和宝琳河一样温柔。”

    余合生却说:“温柔啥!夏天雨水大的时候,这条河是会泛滥的。你是不知道,山里可是有山洪的。”

    秦涛愣住,又问:“那河岸的农田怎么办,离河那么近,不会被淹吗?”

    “有什么办法?耕地少,能用就用啊,又不是天天有洪水。”余合生说。“但是今年很奇怪,雨水偏少,到现在为止都没怎么下过大雨。”

    “如此,村里的用水够吗?”

    “目前没问题。”余合生坏笑起来。“这么关心我们村,干脆别走了,两个人都留下。周一到周五教课,周六日下地劳动,吃的方便面和火腿肠村里给包了!”

    大家伙都开怀地笑了。

    他们在草地上闲聊了好一会儿,下午两点的时候才起身往回走。等回到学校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三点多。

    秦涛一回到宿舍就给父亲发去消息:

    “爸爸,我今天在河里游泳,摸到了野鸭蛋。”

    两千多公里以外的秦复看着这短短的一句话,嘴角泛起温柔的笑意。

    苏晓从未见他笑得这般慈爱。

    她望着他那因父爱而愈显英俊的面庞,心中是无限的柔情与酸涩。将来,她与他的孩子也会像秦涛一般优秀吗?也会得到这般慈爱的笑容吗?

    她竟患得患失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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