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幸,梁自得没有辜负苏晓。
几天之后,苏晓在工作室里接到了他的电话。
梁自得如是说:“晓晓,耿冰川老家的那个村子因为太过偏僻和贫困,人口又不到一千人,于是四年前省里为了实现脱贫,将这个小村子整体搬迁到邻近的几个县城去了。”
苏晓忙问:“耿冰川的家也搬了?”
“耿冰川在老家没有亲人,自己在这边有个集体户口,所以他当时和村里签了协议,放弃了自己在老家的田地。”梁自得吁了口气。“看来,他是没有再回去的意思了。”
苏晓又问:“他原来同村的邻居呢,找得到吗?”
“不好找。”梁自得说。“首先分散在几个县,搬迁之后,大部分人选择外出务工。再加上这又是几年前的事了,找起来确实有难度。当然,我不会放弃,只是需要时间。”
“难为你了,梁大哥。”
“晓晓,能不能跟沈明玉打探一下这方面的情况?”
“难哪。”苏晓苦笑。“我手里没有什么能够逼她开口的证据,她只会说我多心,别的一个字也不多说。”
“她对耿冰川真是一片痴心。”梁自得也苦笑着。“对了,思楠爸爸还不知道她和耿冰川相识呢?”
“不知道。”
“这个傻姑娘!”梁自得直摇头。“虽然她和耿冰川之间没有什么,但这样瞒着也不是办法。晓晓,如果有机会,你还是要劝劝她。”
“我知道了。”苏晓说。“耿冰川的事情,还得继续麻烦你了。”
“好说。”
通话结束。
苏晓挂掉电话,挫败感油然而生,她万万没想到耿冰川的村子会搬迁。
她不由得搜索何谓“脱贫整村搬迁”,这才大开眼界。
原来,一些地理位置偏避,自然条件恶劣,耕地贫瘠的地区,一方水土早已养不活一方人。国家为了实现脱贫,以财政补贴的方式进行整村搬迁。搬迁后的村民没有了耕地,当地政府安排他们进厂工作,或者外出务工。
离开祖祖辈辈生活的故土对绝大多数人而言都是困难的,因此有相当一部份村民不愿搬迁,这时候党员干部就要翻山越岭挨家挨户进行劝说。也有村民在搬迁后又偷偷逃了回来,政府方面又得进行劝返。像耿冰川这种情况倒是让政府省心了。他自己在大城市立了足,老家的那点薄田和木楼自然也就可以舍弃了。
只是他这样一来,无意间给苏晓调查他增加了难度。
蓦地,苏晓想起周思楠。
周思楠每周六都会请家政公司为耿冰川的房子打扫。如此,她能否在他家中发现什么?
怀着一种罪恶感,苏晓拔通了周思楠的电话。
“思楠,你在哪里呢?”
“我在耿冰川家里。”周思楠说。“家政人员在打扫房子,我看着呢。”
苏晓半开玩笑说:“他这么放心把房子交给你,不怕你看到什么不方便看到的?”
“当然了,我又不会乱动他的东西。”
“他没有说有什么地方不能动?”
周思楠意识到了什么:“晓晓,你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事?”
“没事,我只是随口问问。”
苏晓还是没有勇气让周思楠去翻耿冰川的私人物品。
“你这家伙,吓我一跳。”周思楠松了口气。“不多聊了啊,我正看着阿姨们打扫呢。”
“好的,再见。”
通话结束。
周思楠正要放下手机,谁知道又有电话来了,这次是谢蕴华。
她赶紧接电话:“您好,谢小姐。”
“思楠,下周六的晚宴你陪我参加吧?”
一听到这种事情周思楠就头大,她赶紧推辞:“不好意思,谢小姐,下周六我要加班。”
“我刚问了梁自得,他说下周六你在工作室里根本没事情。”谢蕴华是有备而来。“就算有,他也会给你腾出时间来。”
这个叛徒!周思楠在心里暗骂。
“思楠,别怪梁自得,是我要挟他的。”谢蕴华说。“他要是不帮我,我就把沈明玉和耿冰川来往的事情告诉你父亲。”
周思楠如被五雷轰顶。她原本坐在书桌前,这会子被吓得腾地站起来,撞到了旁边的书架,一本书掉了下来。
她边捡书边问:“谢小姐,您是怎么知道冰川和沈明玉认识的?”
“两个多月前,耿冰川和沈明玉是不是在某星巴克见过面?”
“是的。”
“巧了。”谢蕴华笑了。“我一个朋友当时也在那里。她平时不去那种地方,刚好那天突发奇想去那里喝了杯饮料,就这样看到了他们。我朋友不认识耿冰川,但是知道沈明玉。我前两天和她聊起秦涛在宝琳村的事情,给她看了秦涛和耿冰川修剪杜鹃树的照片,她这才知道那个和沈明玉见面的年轻男子就是耿冰川。”
周思楠顿觉一个头有两个大。沈明玉和耿冰川几乎不见面,偶尔见一次,还是在那种不起眼的地方,竟然被那么多关键人物遇见……
她赶紧央求:“谢小姐,请您不要把这件事情告诉我爸爸。”
“那你就得陪我出席下周六的宴会。”
周思楠只能说“好。”
谢蕴华满意地结束通话。
周思楠叹了口气,将手机扔在桌上。
她接着把那本掉下来的书放回原位。这时候,她才发现那本书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书在掉落的时候,夹在里面的几封信也掉了出来。她捡起来一看,发现那些信都是李求安写给耿冰川的。毫无疑问,这些信有年头的了。
信封自然是拆开的,但是她没有窥探隐私的僻好,所以她把信件重新夹回书本。但是,她想不起这本书原来是放在具体哪个位置了。
为了不使多心,周思楠给他打去电话。
“思楠,怎么了?”耿冰川问。
周思楠说:“我在给你打扫房子的时候,不小心碰掉了书架上的一本书,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里面夹了几封信。”
“嗯,没事。”耿冰川说。
“我不记得它原来放在哪个位置,那就找个差不多的地方放回去,可以吗?”周思楠问。“放心吧,里头那些信我没动过。”
“思楠,我相信你。”
“好。”
通话结束,周思楠把书放回书架。
如果她邪恶一点,如果她看了那些信,也许耿冰川的命运就不一样了。
此时此刻,两千公里以外的宝琳村。
耿冰川挂掉电话,将手机塞进裤兜,朝秦涛的越野车走去。
今天,村支书余合生带他和秦涛去宝琳峰检查山上的茶树。一车三人经过一个多小时的驾驶,这才到达了宝琳峰的半山腰。
秦涛和耿冰川将车子停在路边,在余合生的带领下上山。
这是秦涛第一次来到这座山峰。进山后才发现,这里远比他想象的大,而且植物非常丰富。高大的乔木将盛夏炙热的阳光挡去一大半,因而树林里很是凉爽。
“宝琳峰海拔两千来米,这里有许多珍稀的药材,木材,茶树,还有宝贵的水源。这些资源既是村集体所有,同时也一直受到国家的严格保护。”余合生边走边说。“过去村民们不知道什么叫自然资源保护。他们天然地靠山吃山,祖祖辈辈从宝琳峰上采药,采茶,砍伐木材以供生活所需。宝琳峰成为保护区后,采药采茶伐树都受到了约束,因此村民们的利益也多少受到损失。如此一来,我们就有责任帮他们另谋生路。”
秦涛问:“成为保护区后,山上的东西就不能动了?”
“也不是完全不让动,但是有约束。比如几块区域轮流开放,而且有时间限制。有些植物只能在宝琳峰这样的高海拔和地势上生长,挪到山下就长不好了,比如一些茶树。”余合生指向前方,“你们看,前面就是茶树林了。”
秦涛看到前方。
果然,前面的地面以石头为主,一棵棵茶树就长在那些石头堆里。茶树们有的是高达六七米的乔木,有的是一人高的灌木。
秦涛不认识这些品种,他习惯性地问耿冰川,然而他也不知道。
“说实话,我也不知道这都是些什么品种,”余合生说。“但是我能分得出来谁和谁不一样,谁和谁是一种,每种大概有多少棵。”
秦涛好奇地问:“这里大概有多少棵茶树?”
“总共有一千两百多棵,二十多种。”余合生拍着一棵茶树,“这种茶是覃荣兵发现的,他为此专门买了一套设备,自己炒茶,一斤能卖五百多元。后来他又把这些技术教给其他人,现在他正和林业局的人琢磨着怎么人工培育这种茶树苗呢。”
秦涛刚想夸覃荣兵,余合生着拍拍他的肩说:“我知道,五百元一斤的茶对你而言是无法入口的。”
耿冰川摇头苦笑。
秦涛不辨解,而是问:“覃大哥给这种茶叶取名字了吗?”
“好像叫‘蜜香’吧?”余合生说。“他们说泡出来有股淡淡的甜味。”
“难道你没喝过?”秦涛很意外。
“没有。”余合生摇摇头。“过去村民们上山采摘茶叶打油茶喝,根本不知道这茶叶加工一下能卖到几百元一斤,这对村民们来说是极高的价格了。加上茶树又不能随意采,所以哪怕是荣兵自己都舍不得喝。一片茶叶就是一张钱啊!”
余合生仔细检查茶树的生长状况并做好笔记,之后,三个大男人找了块巨石当桌子,在上面泡起了方便面和火腿肠。
简单的午饭结束后,余合生带着这两位外来的年轻人登宝琳峰。
多亏近两个月的田间劳作,秦涛和耿冰川的体能大增,一个多小时后,三个大男人登上了宝琳峰的峰顶。峰顶和半山腰不同,这里没什么树木,主要是草甸子,有几块扁平的大石头错落其中。三个人挑了一块石头坐下,欣赏着眼前连绵的群山与层层叠叠的梯田。
从这个高度可以看到,宝琳村的几个屯基本分布在宝琳峰的东南方向,阳光下的宝琳河就像一条银色的丝带在群山中时隐时现。
宝琳村就是一件艺术品,秦涛心想。
余合生望着眼前壮观的梯田,深情地说:“几百年前,苗人的祖先来到了这里。男人女人共同劳作,一代人又一代人,一寸又一寸地将这些梯田开垦出来。所以这里的人没有一个不爱自己的家乡。如果不是山里的生活实在满足不了现实的需要,苗民们谁也不愿意离开家乡。离开家乡就等于离开自己的传统和风俗,灵魂里的一些东西就没了。”
秦涛表示认同。
耿冰川也颇有感触地说:“我老家就是因为太偏僻太贫瘠,村子人口又少,于是几年前做了整村搬迁。”
整村搬迁的事情,秦涛已从梁自得处得知,是以并不毫不意外。
余合生可是来了兴趣,他问:“冰川,我知道你是贵州的,具体是贵州哪里呢?”
耿冰川将自己的老家说了出来。
“那个县我知道,也是个扶贫老大难的地方,我们开会的时候还以你们县为例子讨论过呢。”余合生说。“你们家搬迁了吗?”
耿冰川摇摇头说:“我家里只有我一个人,我的户口也迁了出来,所以也就不搬了,搬了也没意义。”
“你家里只有你一个?”余合生不知道耿冰川家里的事情。
秦涛忙说:“余大哥,冰川家里……”
“没事,秦涛,我来说吧。”
耿冰川把自己父亲如何遇难,奶奶和母亲先后病逝的事情说了出来。
余合生听了,沉默良久。
最后,他拍拍耿冰川的背说:“你受苦了,是我们的责任。”
耿冰川不知所措。
余合生说:“如果山里的生活过得去,或者说外头的正常就业机会足够多,谁愿意冒那么大的风险下到黑矿井里?你父亲也不过是想养活老婆孩子,让孩子有钱上学而已。”
“是的,他不图什么大富大贵。”耿冰川的目光幽深。
“就算图富贵也不过份。”余合生说。“一个人的出身是不能选择的,但这并不代表这个人就只能认命。王候将相宁有种乎?只要手段正当。”
秦涛心中别有滋味。
现在,他渐渐地认识到,出身决定了许多事情,后天的努力只能做到一定程度的改变。许多鸿沟是无法逾越的……
这时候,余合生说:“下山吧,我带你们去一个地方。”
一个多小时后,一行三人回到半山腰停车的地方,驾车往学校的方向驶去。
在行驶一段距离后,余合生让秦涛停车,接着他指向窗外的一处峡谷说:“三年前的夏天,宝琳村的前任第一书记死在了这里。”
秦涛和耿冰川都是愕然。
“那一天下大雨,他在县城开完会,因为不放心村子就连夜赶了回来。当时这条水泥路还没修好,他走的是山腰上的泥路。结果夜里突发山洪,冲塌了那条路。他连人带车被冲走,就这么没了……”余合生一声叹息。“我和他原来都在市林业局。他走了以后,我来了。”
三个人同时陷入沉默。
过了半晌,秦涛问:“余大哥,要下车看看吗?”
“不用了,我们还要赶路。”
秦涛知道这是一语双关。
他什么也不说,而是启动车子,继续朝学校的方向驶去。
行驶了十多分钟以后,余合生又让他停了车。
“秦涛,这路边是村子的蓝莓试验基地,我想顺路去看看。”
三个人便下车去。
他们从路边的坡道往下走了几分钟,来到了山坡上的蓝莓试验基地。这个基地大概有几十亩,属于村子的集体种植,树苗是由政府补贴购买的。
基地里一排排半人高的蓝莓树整齐地排列着。由于是种植的第一年,目前还没有结果,要等到第二年才开始有收获。目前领头管理这片基地种植工作的仍是深谙农事的覃荣兵。
秦涛不由得问:“怎么覃大哥什么都会?”
“可不?”余合生走在蓝莓树中。“他就是我们宝琳村的神农。由于他常年主持坡会,熟悉各种苗族歌舞,外头很多搞民俗表演的公司想请他出去,他都不去。我们也不想他出去。你看,种水稻,养鱼苗,种蓝莓树,炒茶叶,哪一样他都特别上手,没他我们还真不行。”
秦涛由衷说:“他是将祖辈留下的本领都给发扬光大了。”
“是的,于少他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
说完,余合生把蓝莓基地大致看了一下,觉得没什么问题,便要打道回去。
秦涛和耿冰川走在前面,他走在这两个人后面。
突然,秦涛的眼前闪过一道金光。
定眼一看,原来,在他前方的路面上竟然有一条大蛇。
这蛇大概两米长,通体以黄色为底,背上有黑色的菱形花纹,脖颈十分修长,头部有几道黑色花纹。它正慢悠悠地从秦涛左边的一排蓝莓树往他右边的草丛游去,好像根本没看到他们这几个人似的。
秦涛历来害怕一切蛇虫鼠蚁,但是他竟然觉得眼前这条蛇既美丽又安详,好似有一股灵性。不知怎的,他竟看得痴了,心中充斥着一种莫名的悸动。
耿冰川以为他是吓坏了,忙说:“秦涛,这是菜花蛇,不怕人但也不咬人,让它走就是了。”
秦涛这才回过神来,喃喃说:“这蛇好漂亮。”
余合生也说:“很少能看到这么标致的菜花蛇,颜色明亮不说,还特别干净。”
“它就像会发光似的。”秦涛说。
这时候,蛇游进草丛里了。
那道美丽的金光就这样消失在一片翠绿之中。
不知怎的,这条蛇的形象,它游动的姿态,以及见到它时内心那种莫名的悸动,深深地印刻在秦涛的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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