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晓听说孟妈妈在京,惊得说不出话来。
“我这次来京,找工作只是幌子,真正的目的是要把她带过来。事实上,她就是由我堂叔叔和我陪着过来的。”姚世玉说,“为了不暴露行踪,我便委托小棠去帮我堂叔叔一起照顾她。”
林小棠苦笑,“我以为她只是来看病,没想到背后竟然有这么多故事。”
苏晓忙问:“看病?她怎么了?”
姚世玉叹了口气说:“当初看到你照片的时候,她昏迷了过去,醒来之后恢复记忆,但是身体状况却一落千丈。”
苏晓叹息,“一定是明湖的那些往事给她的打击太大了。”
周思楠也感慨说:“也许失忆也是一种幸福。”
“是的。”姚世玉点点头,“她这次过来,就是想见你和那个人一面。说句实话,她的时间不多了。来之前,她已经和家里人交待好了后事。我堂叔叔孝顺她,又特别理解她的心情,这才放她过来的。”
苏晓腾地站起来,“世玉,事不宜迟,现在就带我去见她。”
还没等姚世玉说话,苏晓的手机就响了。好巧不巧,竟然就是秦复。苏晓一看是他,心就突突乱跳。但是没有时间了,她只能硬着头皮接电话:“秦复?”
那边的秦复温柔地询问:“晓晓,我来接你吃午饭,好不好?”
“这……”苏晓赶忙想借口,“我已经约了思楠。”
“你们最近见面可是有点多。”
“还不是周叔叔要我劝她生孩子?”
真是完美的借口。
可是周思楠不买帐,她狠狠地瞪了苏晓一眼。
“那确实是件大事,”秦复笑了,“你们玩吧,早点回家。”
“好。”
通话结束了。
这时候,沈明玉说:“晓晓,就由世玉和小棠陪你去吧。如果有什么状况,你随时联系我和思楠。”
苏晓明白她的意思,答应了。
就这样,林小棠开着自己的车,载着苏晓和姚世玉到了医院。
一路上,苏晓都是无比期待的,但是快到病房的时候,她却忐忑起来。她想起梦中孟妈妈说过的话,心中实在没底。那些悲剧,是是非非和恩恩怨怨,她真的有能力说服孟妈妈放下吗?
林小棠轻轻推她,“晓晓,快进去呀,她在里面等你呢。”
姚世玉也说:“去吧,她今天的状态不错。”
苏晓鼓起勇气,推门而进。
就这样,她见到了那位梦中的老人。
此时的她正半躺在病床上,和梦中一样的容貌,一样的白发苍苍,一样的慈祥。但是,她不再容光焕发,而是面色苍白,整个人十分消瘦。她的身上也不再是暗红色印花上衣和黑色阔腿长裤,取而代之的是蓝色条纹的病号服。她的手中也不再摇着蒲扇,右手的手背上正打着点滴。
苏晓觉得她很美,那是一种生命凋零时的破碎之美。
孟妈妈向苏晓招手:“晓晓,过来呀。”
苏晓走过去,在病床前的椅子上坐下。她握住那枯瘦的手,激动地说:“……孟妈妈,我在梦里见过你的。”
“好孩子,我也在梦里见过你。”孟妈妈慈祥地笑着,“我在树下摇蒲扇,你轻轻地走过来。你和素琴可真像呀,可是我知道,你并不是她。”
苏晓点点头,“我只是像她。”
孟妈妈轻轻颌首。
过了半晌,她问:“怎么不把他叫过来?”
苏晓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孟妈妈笑了,“我知道,你是怕我对他说狠话。”
苏晓只能承认。
孟妈妈说:“我在那本绘本的简介里看到你的照片,然后想起了一切。接着我就让世玉去查你的资料,他找到了你和那个人的合影。我这才知道,你不但像素琴,而且竟然还嫁给了那个她曾经深爱过的人。于是我就让世玉过来接近你,我想知道你对那个人是不是真的有感情。后来世玉跟我说,在饺子馆里,你得知那个人突然进了医院时的焦急模样,我知道,你是真的喜欢他。”
苏晓红着脸点了点头。
孟妈妈问:“能不能说说,你和秦复是怎么认识的?”
苏晓一五一十地把经过告诉了她。
“这真是一段奇遇。”孟妈妈说,“最巧的是,他还那么像你的父亲。”
苏晓说:“其实世玉也像我的父亲,但是他像的是我年轻时候的父亲。而秦复,他像我中年以后的父亲。这很不一样。”
“是的,”孟妈妈颌首,“我看到那张偷拍照的时候,就觉得世玉和秦复很像,所以才非要他来找你不可。我觉得这对你是一种很好的试探,虽然那时候我并不知道你的身世。”
苏晓由衷说:“孟妈妈,您果然很聪敏。”
孟妈妈笑了,接着问:“秦复后来找过秋冰吗?”
李秋冰……
苏晓深深叹息。
良久,她才尽可能温柔地把李秋冰和明湖后来的事情说出来。
原以为孟妈妈听完后会十分激动,但是没有,她只是陷入了长久的沉默。苏晓十分害怕她会承受不住,于是她双眼一眨不眨地凝视着孟妈妈,试图捕捉她的情绪变化。
最后,孟妈妈只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念恩的外公竟然跳江了……”她低下头去,“真傻。”
“孟妈妈……”苏晓心疼极了。
孟妈妈摇摇头,轻声问:“念恩呢,她好吗?”
“她嫁给我的一个好朋友,现在怀孕一个多月了。”苏晓稍稍放心,“只是她现在不叫李念恩,而是叫王霖。”
接着,苏晓仔细讲述了李念恩如何进入福州市儿童福利院,如何被王春雨和姚春林夫妇收养长大的经历。
孟妈妈听完,轻轻颌首,似乎十分感慨。
苏晓小心问:“孟妈妈,当年念恩是如何与您分离的?”
孟妈妈的眼中立刻泛起泪光。
良久,她才幽幽开口:“一九八八年,在知道秋冰误杀素琴之后,我和念恩的外公悲痛不已。尤其是我,简直是活不下去了。渐渐地,有一个声音在我耳边说,快,抱着念恩去找素琴吧。我不知道那个声音从何而来,但它总是在我耳边想起。我越听越心动,于是有一天,我就抱着念恩从家里出来了。其实,那个时候我是完全清醒的,并不是周围人所说的精神失常。”
“……那就是天意吧?”苏晓的寒毛直竖。
孟妈妈轻轻颌首,接着说下去:“我就抱着小念恩,迷迷糊糊地来到了明湖汽车站,一时间不知道该去哪里。这时候,那个声音响起了。它说,去福建,去福州。于是,我就抱着念恩去了福州。”
虽然苏晓听得目瞪口呆,但是她也知道世界上有许多事情是无法用科学解释的,所以她对孟妈妈的经历抱持着信任和敬畏的态度。
孟妈妈说:“……到了福州,面对陌生的环境,我完全没有了主意。我就抱着念恩在大街晃荡,一直到天黑。在经过某个街角的时候,那个声音又响起了。这次它说,把念恩放在这里吧,自会有人救她。而你,也会得到解脱。”
苏晓本能地捂住嘴巴,“……这也太神奇了!”
“是的。”孟妈妈颌首,“那个声音特别神圣,特别空灵,我知道,听它的一定没错。于是,我就抱着念恩在那个街角坐了整整一个晚上。第二天,太阳刚刚升起,我就放下了她。就在放下她的那一刻,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苏晓小心地问:“为什么您没把念恩的事情告诉世玉?”
孟妈妈垂下眼睑,“我不想让他知道,我为了得到解脱而丢弃自己的外孙女。”
苏晓轻轻叹息。
孟妈妈说下去:“在放下念恩后,那个声音又对我说,去汽车站,去一个叫龙岩的地方。”
“然后您就到了龙岩市,遇见了世玉的堂爷爷?”
“是的,”孟妈妈说,“虽然我当时什么都不记得,但是在见到他的时候,心中却十分平和顺从,于是我就跟他走了。我十八岁就生下素琴,所以当时我才四十多岁。后来,我就和世玉的堂爷爷做了三十年的夫妻,还生了姚天志,也就是素琴的同母异父弟弟。”
“我听世玉说,他堂爷爷待你很好。”
“嗯,”孟妈妈笑了,“因为我不记得从前的事,自然也就不记得自己的名字。于是,他给我取了一个新名字。你猜,他叫我什么?”
苏晓摇摇头,“我可猜不出。”
“他多次在梦中见过我,于是为我取名:真真。”
“这出自纳兰词。”苏晓恍然大悟,“为伊判作梦中人,索向画图清夜唤真真。”
孟妈妈微笑,“是的。”
苏晓由衷说:“您这番奇遇,当真浪漫。”
“可是,我不叫真真,我原名叫袁婉华。”孟妈妈说,“袁姓还是我们明湖的一个大姓呢!”
苏晓想起去年和秦复游明湖的时候,在月湖公园中,他跟她讲过袁家祠和袁氏家族的故事。那确实是一个望族,只是后来式微了。
忽然,袁婉华问:“我听世玉说,虞新月是宋晚云的好朋友?”
苏晓知道瞒不住,只好说:“是的,但她一直在加拿大生活,去年才回来。”
“阿拉明湖人的乡音真是四海可闻哪!”
这句话,袁婉华是用明湖话说的。苏晓跟秦复久了,倒也听得懂。
她小心地说:“当年,虞新月是反对宋小姐嫁秦复的。”
袁婉华慈祥地笑了,她用打着点滴的手抚摸那可人儿的面颊,柔声说:“晓晓,不必如此小心翼翼。当年的事情,我已经释怀了。”
苏晓愣住了,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事情都过去三十来年了,秋冰因自责而自绝,念恩生活幸福,我自己这些年也算生活美满,那还计较什么?”袁婉华的语气十分真诚,“……而秦复,说到底,他并没有错。”
“您真的这样认为?”苏晓十分欣喜,“您不怪秦复?”
“不怪。”袁婉华笑了,“所以你不必替他打前阵,大可以叫他来见我。”
苏晓心中没底,但是她不敢说出来。
袁婉华知道她在想什么:“傻姑娘,你怕我对他说狠话,是不是?”
苏晓只能点头承认。
“你真的很喜欢他。”袁婉华说,“但是你放心,我不会的。我现在就想见到他,可以吗?”
见到一位即将凋零的人如此低姿态,苏晓不敢不从。
她马上给秦复打电话说明一切。
半个小时后,也就是下午三点,秦复到了。
他的阵势真不小。随行人员除了徐斌之外,有六人之多。林小棠和姚世玉都被吓懵了。之后,秦复单独进入病房和袁婉华谈话,六名安保人员在病房外守得严严实实。而苏晓,则被徐斌带到医院的后花园。
现在,苏晓和徐斌在后花园走着。
苏晓不安地问:“徐斌,真的没问题吗?”
“放心吧,秦太太。”徐斌说,“这种场面,秦先生早有预案。”
苏晓想想也有道理,改问:“你和安妮的婚礼准备得如何?证呢,领了吗?”
“还没有,安妮说要挑日子。”徐斌摊摊手,“这丫头,还挺迷信。”
“这对女孩子而言可是天大的事,讲究点很正常。”
“是是是,都是我的错。”
两个人接着闲聊。
过了一个多小时,秦复才把苏晓叫回病房。
病房内,袁婉华笑吟吟地半躺在病床上,秦复则站立在一旁,两个人看上去很是和睦,一点都不像结怨的样子。
苏晓小心地问:“你们谈得如何了?”
“你这傻孩子,还在担心呢。”袁婉华笑了,“我见到他不知道有多高兴。”
秦复也满面春风地说:“我已经安排她转入私立医院。明天,我会叫其他人都过来。”
苏晓稍稍松了口气。
三个人又小坐了一会,直到袁婉华的小儿子姚天志也就是姚世玉的堂叔叔到了,开始办理转院,秦复和苏晓这才作别。
回家的路上,秦复说:“晓晓,这次多亏你了。”
苏晓问:“孟妈妈真的不怪你?”
“没有。”他摸摸她的头,“她到了这个年岁,早就通透了。你就不要乱想了,好吗?”
苏晓斜睨他,“没骗我?”
“绝对没骗你,”他拍拍她的面颊。
苏晓嫣然一笑,倚到他的肩上。
可是,她无法忘记梦中袁婉华讲过的话。她无法相信,那样的一个悲剧,那么多遗憾,真的能轻易原谅吗?可是转念一想,袁婉华又何必说假?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也是合理的吧?
苏晓陷入了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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