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  理论课教室里。

    鬼塚八藏站在讲台上,看着下面端正坐直回视他的警校生们,缓缓抛出这节课程上最后的、同时也是最为重要的一个问题:“那么,  谁能回答我——身为一名光荣的警察,  我们应当肩负起怎样的责任和义务?”

    降谷零在一片沉寂中毫不犹豫地第一个高举起手,  道:“我!”

    在被允许作答后,  他站起身,  表情严肃地道:“对于这个问题,  日本《警察法》上有过明确解释,具体内容为‘警察是担任保护个人生命、身体和财产的任务,  并且负责维护预防犯罪,镇压和搜查,  逮捕嫌疑犯,  管理交通等公共安全的秩序’(注1)。”

    最后,金发的警校生总结道:“日本是‘警察’这两个汉字的发源地,而我们作为有幸佩戴起‘樱花’的未来警察官,  应当怀着坚定的信念,  维护正义,  坚决履行自己守护国家和民众的使命。”

    “说的没错,  ”鬼塚八藏一手按着讲台,  表情很是欣慰,  “降谷,  要一直记住你今天所说的话啊。”

    降谷零闻言微微一怔,  随即表情比之刚才更加严肃了几分,  面色郑重地点头允诺道:“是,  教官,  我会的。”

    然而他话音刚落,  斜侧里,一道磁性中略带着些嘲弄意味的声音响起,瞬间将所有人的目光从降谷零身上吸引了过去——

    “不过呢,从这里毕业的那些校友们,真的在认真践行这些注意事项吗?”

    松田阵平面色疏懒地打了个哈欠,用刚好能让这里所有人听到的音量不紧不慢道:“对于这一点,还真是让人忍不住想要怀疑呢……”

    “喂,宫野!”鬼塚八藏猛一扭头,对着懒洋洋支着头看他的松田阵平怒吼道,“你到底把警察当成什么了?!”

    “警察啊?让我想想哦,那当然是……”

    松田阵平笑了一声,随即微垂下眼睫,收敛起脸上所有的情绪,用因为压低了些许所以显得有些沙哑的嗓音,面无表情地陈述道:“带着荣耀和使命感服务国家与国民,尊重人权,公正且亲切地履行职务,严守纪律,保证团结,每日三省吾身,提高能力,充实自我,保持清正而踏实的生活态度……”

    松田阵平掀起眼帘,墨色的眼瞳意味不明地看着鬼塚八藏,突然又笑了一声,反问道:“这就是警察,哦不,或者说,这是你们理想中的警察应有的样子,对吧?”

    “……什么叫做‘我们理想中’啊?!宫野,如果你真心想要待在这里,就给我好好摆正你的偏见和态度!降谷和你刚才说的那些,全部都是我们在场所有人在未来的一生里,理所应当、且必须践行的信念和使命,用生命竭力守护着这个国家一切的25万警察们,从始至终,本来就是那个模样的!”

    鬼塚八藏被他脸上若有似无的笑和阴阳怪气的话语刺激得额头青筋暴跳,顿时愤怒地辩驳道:“不要太小看这份继承自‘樱花’的信念了啊,你这混蛋,想要真正地了解所谓警察的意义,是需要用‘心’去亲自见证的,而在成为这样优秀的警察的道路上,如果没有以生命为代价去践行信念的觉悟,是绝对不行的!”

    他粗哑低沉的声音里夹杂着一种坚定而沉重的力量,但不等松田进一步回答他什么,便混着骤然爆发开来的下课铃声,向听得有些怔住的所有学生宣布道:“那么,今天的课就上到这里,回去都要复习。”

    “……”降谷零坐在自己的位子上,默默握了握拳,余光里瞥向斜后方正在懒散地打哈欠、似乎对刚才教官那番话全然无动于衷的松田阵平,眼中划过几分不解和探究。

    而在倒数第二排的位置,萩原研二一边游刃有余地和围过来的女生们有说有笑,一边却将大半的注意力放在了某个正在慢悠悠整理东西,显然已经准备离开的黑卷发青年身上。

    半长发的下垂眼青年眨了眨他那双深紫色的眼眸,忽然朝旁边热情同他搭话的女孩子们露出了一个满含歉意的微笑:“抱歉啊,我今天稍微有点事,晚上的联谊大概不能到场了呢,拜托你们帮我跟其他人陪个罪,可以吗?”

    “啊……萩原居然不来了吗?我们明明很期待的——”旁边兴高采烈的女生们闻言,脸上顿时浮现出了浓浓的沮丧。

    “抱歉嘛~下次就由我来请客,怎么样?”萩原研二弯起了眼睛,双手合十,表情带着真诚而乖巧的讨好意味。

    “真的吗?那到时候一定要记得叫上我们哦!”女生们对视一眼,瞬间又变得开心了起来。

    “遵命~”萩原研二立刻扬起一个特别好看的笑容,朝女孩们敬了一个不怎么标准的礼,瞬间引来周围一阵哇哦的惊呼。

    余光里,黑卷发的男生已经拿着课本,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慢悠悠晃出了教室。

    在对方的身影完全消失的一刹那,萩原研二猛的眯起了他那双漂亮的紫眸,牙齿下意识咬住了嘴唇,脸上瞬间闪过的一系列情绪堪称变幻莫测。

    警校食堂。

    在远离了某个事先完全意想不到会出现、居然还和他分到了同一个班的人之后,松田阵平已经紧绷了一上午的神经终于得到了片刻的放松。

    他暗自磨了磨牙,心里简直五味杂陈。

    萩原研二,他的幼驯染,他曾经最重要的朋友,在分别整整十年之后,居然以这种方式,又一次突兀地出现在了他的生命中。

    细细想来,这貌似还是他自己主动握着线索撞上去的。

    松田阵平有些不忍直视地闭了闭眼,虽然已经十年未见,但根据和对方相处多年所总结出的那部分经验来看,萩这家伙表面不显,但绝对早就已经盯上他了,至于为什么不立刻冲上来找他对质什么的……

    松田阵平跟食堂的厨师大叔要了一份咖喱饭,抬眼扫视过整个食堂,然后果断朝着人比较少、不太容易引人注意的地方走了过去。

    ——以那家伙的性格和情商,怎么可能在没有真正确定事情始末的情况下,做出那种丝毫不理智、也没太大意义的事情。

    凭他对自家幼驯染的了解,对方应该会在短暂、也许并不短暂的心里建设和自我调整之后,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然后发挥他那种交际花自带的亲和力,一点一点、悄无声息地试探他的反应。

    都过去了这么多年,这人在某些方面上居然还是和以前差不多啊。

    明明大多数时候都是一个热情开朗、超级主动的人,可一旦到了真正关键、或者碰到对他很重要的人和事情的时候,萩那家伙,就总是会下意识像一只笨笨的蜗牛似的,很没有安全感地缩进厚重的壳子里。

    在这种时候,他的第一反应往往都会是刹车,而不是油门。

    ——看样子,以后的日子不太好过了啊。

    松田阵平“嗷呜”一口吃下勺子上满满的咖喱饭,忍不住露出半月眼,在心里无奈地抱怨道。

    不过,虽然这整件事已经巧合到了让他感觉有些难以置信的地步,甚至开始疑心是不是组织里哪个看他不顺眼的家伙又在暗中给他下套,但除此之外,松田阵平其实并不怎么担心自己会“暴露”的问题。

    自从得知他准备报考警校,前往警视厅当卧底的时候,他的资料就被组织派人进行了更深一步的替换和洗白。

    那层本就未被完全坐实的、著名美国影星莎朗·温亚德养子的身份被直接彻底地抹消掉,变成了自从作为普通上班族的养父母意外丧生后,就被不负责任的亲戚暂时寄养在名下,实际一直长期寄宿学校,独自生活着,等成年之后,更是直接和那户其实根本不存在的亲戚划清了界限,再也没有回去过。

    ——宫野阵一直都是确实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人,而松田阵平也是。

    所以,哪怕现在的“宫野阵”和萩原研二记忆中的那个“松田阵平”之间,实在有太多相似之处,但这个猜测本身,其实从一开始就注定是无法成立的。

    毕竟这个世界这么大,难免就会出现那么一两个长得很像的人,比如他曾经跟着贝尔摩德去黑羽家学习易容的那段时间,就曾经见到过两个明明没有半点血缘关系,但就是从身高到长相、乃至是声音,都仿佛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男孩。

    更何况现在已经是十年后,十年的时间,早就足以将一个孩子的外貌塑造成另一副与当初截然不同的模样了,没有人能凭借自印象里模糊得出的“像是”,毫无根据地将之断定成“那就是”。

    至于性格、爱好,以及一些习惯性动作之类的东西……

    别看他这些年性格看起来似乎是没怎么变,但在认真与他相处一段时间之后,就会发现,现在的“宫野阵”,与当初的“松田阵平”,早就已经变得像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了。

    而爱好什么的,某人表示改是不可能改的,死都不可能改的,我宫野阵喜欢机械、拆卸乃至炸弹,关他松田阵平什么事,而且现在我会的其他很多东西,当初那个小松田可是一点都没有涉足过。

    还有下意识的反应和一些习惯性的小动作……嘛,这东西在他进入组织的第二年,在时不时跟随贝尔摩德学习、试图提高一下演技的时候,就被对方强行压着彻底改掉、或者用别的什么东西替换了。

    可以说,除了这副天生优越的皮囊,和对日本这个民族来说过于突出的性格,或许还有那一点点无法割舍的个人兴趣,他从头到尾,和十年前的自己,简直判若两人。

    ……话说,这么细数下来,我的破绽其实还蛮多的哎,还好萩那家伙跟我不一样,要是换成十年前的我,恐怕早在第一时间就冲上去揪着人直接严刑逼供了,再多合情合理的理由,也绝对抵不住来自幼驯染的直觉加闪电式逼问。

    松田阵平突然有些无语,他仔细想了想如果萩原研二真的这么做的话,他可能是个什么反应。

    结论是,即便萩原真就那么做了,他大概也是不会去反驳对方什么的,那样太累了,也没什么意思,不但会把他们两个人的关系彻底搞僵,更不符合他素来的人设。

    至于会不会承认……应该也不会。

    黑衣组织这趟水实在是太深也太危险了,根本没必要把那个笨蛋拉进来陪他作死,他只需要帮萩安心度过那个还不知道是什么的、将会导致他死亡的事件,然后继续像现在这样游游荡荡地随意活着就够了。

    ……算了,我现在想这些有什么用,走一步看一步吧。

    松田阵平死鱼眼,只觉得连手里美味的咖喱饭都不香了。

    然后,让他这份已经不香了的咖喱饭直接进化成“难以下咽”的事情,发生了。

    降谷零端着自己那份午餐,从餐厅的另一头大步流星地绕了过来,目标相当明确地直指他对面那个空着的位置。

    他一边毫不客气地放下自己的餐盘,一边开口跟松田阵平搭话道:“你是经历了怎样的心理路程?”

    松田阵平重重地嚼着嘴里的食物,满脸烦躁地抬起头,目光不善地睨着他,黑色的眼眸里明晃晃刻着一行大字——“有事说事,没事就滚”。

    降谷零:“……”

    降谷零被他这直白且嫌弃的眼神看的一下子噎住,半晌才想起自己这到底是干嘛来了。

    “如果我的理解没有出错的话,你应该是真心在讨厌着警察的吧?”他直接无视了对面那人投来的、极其不欢迎他的视线,自顾自说道,“既然如此,又为什么要选择来到这里。”

    他说着顿了顿,联想到对面这人这些天以来离经叛道、矛盾重重的诸般表现,颇有些好奇地猜测着追问了一句:“难道你还是个傲娇?”

    这时,一个路过的男生突然靠近降谷零,并拿手肘狠狠撞了他的后背一下,抱怨的声音顺着他离开的方向传进两人耳中:“在警察学校里,哪会有人是一头金发的啊?”

    “别管那么多了……”他的同伴不甚在意地回了一句。

    降谷零微侧过头看着远去的两人,眉心蹙起,表情有些难看。

    “——才不是!”卷发的青年同样瞥了已经走远的那两人一眼,随即咕哝着出声,莫名不高兴地反驳了一句,间接打断了降谷零的思绪。

    等降谷零闻言回过神,有些惊讶地向他看过来的时候,松田阵平已经低下头去,继续吃了口碗里还剩下不少的咖喱饭,语气听上去含糊且硬邦邦的:“即使是现在、乃至未来,我的想法都绝对不会改变……”

    松田阵平丝毫不顾及周围人瞟过来的怪异眼光,直直看着对面的金发同期,面色挑衅,一字一顿,笃定而轻蔑地说道:“警察什么的,全部都是一群没用的混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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