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盈近来因病瘦了些许,身姿清瘦,面色苍白。
她因才病好,衣着皆以舒适为主。
来的匆忙,只穿一袭香妃色细棉锦衣做的合欢襕裙,臂弯挽着披帛,盘如意鬟,孤零零的耳上什么都未佩戴。
竟然更衬的有几分年幼稚嫩。
迟盈瘦弱,却脊背笔直,眼中明亮。
纵然面对萧渊心中发憷,却也知输人尚且不输阵,在自己家中被人多问几句就胆怯,丢的可是迟氏的脸面。
迟盈并不知眼前这人身份,朝着萧渊甜甜地笑了笑,“我便是迟盈,世伯寻我?”
许久未听到世伯回答,迟盈抬起眼帘看去,却见萧渊用一种迟盈无法理解的神色,一双深眸盯着她许久,似是透过她看着什么人
“世伯?”迟盈心下不明,总觉得这位素未谋面的世伯应是位脾气相当不好的人,略踟蹰开口。
萧渊失神也只须臾间,他问迟盈:“听你府上的婢女说,这些莲都是你亲自栽种的?”
迟盈闻言侧首看了一圈那些碗莲,如今时节已过,旁处的莲花都难见,可迟盈养的却盆盆都盛开着各色莲花,着实别具一格。
“是我养的。”她轻声应了一声。
自己懒散,却是极爱饲养花草的,只不过这段时日病着,多是只能吩咐婢女们照看的。
“倒是别出心裁,这个时节莲花本就可不易得,似乎有些年岁了,你想必耗费不少心思,便是专门的养花人,也未必能做得。”萧渊赞赏起来。
宫里的花匠,每年拨款巨量饲养花朵,隔年总要死去一批,年年往复,宫里的花开的倒是盛大,只是有年份的却不多。
字字句句都是夸赞自己,迟盈听了心中欢愉,连眸中都满是笑意。
她抿唇微笑,向世伯传授起自己多年的养花经验:“只是看着难,实则也不难的。许多品种不一的习性喜好也不一,有些脾气可古怪了,记着每盆的喜好,给它施肥,晒太阳,再是难的品种,用心对它它就会长得很好。”
萧渊凤眸幽深,似乎话中有话:“如此一日两日倒可,久而久之不觉得心力交瘁?”
迟盈摇摇头,似是觉得这话听着好笑,低笑两声反问道:“怎么会心力交瘁呢?自己喜欢的东西便如何也不会觉得讨厌,若是觉得心力憔悴,那便是不喜欢,既然不喜欢了,我定然也不会养了。”
更何况她压根儿没有仔细记过什么,她生来就聪颖,虽不至于过目不忘,却也差不离。
但凡她养的,无心便能养的很好。
萧渊听了倒是赞同,他目光隐约颤动,像是感同身受:“人对于喜好之物,总有超乎寻常的耐心,如何也讨厌不了。你小小年纪,说的话倒都是道理。”
迟盈总觉得眼前这位世伯与她说的不是一件事。
她说的是养花,世伯说的仿佛是别的
二人交谈间,身后又传来脚步声。
一座平日鲜少有人来的前庭池塘,今日竟有贵客接踵而至。
随国公只不过在正院接待太子的功夫,便自家闺女竟然已经先一步与出来赏风景的陛下说上了话。
一时心急,连太子也顾不上,匆匆赶来。
见闺女这身打扮,随国公暗自松了一口气,皇帝太子微服前来,本就使他惊魂未定,意欲何为他岂能不知?
圣上叫他唤女儿出来见一见,身为臣子的他又如何能阻止?
只匆匆叫人去催女儿过来,病弱之身,不梳妆打扮粉末不施最好。
可皇帝下一句话去叫他又重新紧张了起来。
“清石,你这姑娘倒不是你所说的那般。”
天子说话总是这般,只是一句随意玩笑,还是已经对着随国公心生不喜,认为他欺君,这便不得而知。
饶是随国公侍君多年,也被这一句莫名的话惊出了冷汗。
岂料皇帝一改方才语气,和蔼道:“今日只谈家事,不谈国事,清石无需再多礼。”
迟盈觉得这句话无比的耳熟,她白着一张俏脸,见父亲神色难看,似乎猜到了什么。
艰难抬头,便见自父亲身后走出的一片杏黄衣角。
那人唇色绯然,鬓若刀裁,眉如墨画,风韵神魂皆悉堆在眼角眉梢。
呵
若是没有那日之事,连她都不得不称赞一句,可真是一个天质温润,潇洒多情的贵人面貌。
这张脸,出现在她无数个噩梦里。
梦里他拿着剑将自己捅成了筛子,还挖了自己的眼睛
如此叫她想不记得都难。
迟盈人生中最怕的人非太子莫属,见到太子的瞬间,力气如潮水般退去,瞬间腿脚发软。
她颤颤悠悠将身体藏进阿爹另一边,止不住的战栗起来。
皇帝却不在意这些细节,指了指身前品行顽劣的太子,朝着随国公问起:
“清石瞧着朕这个儿子如何?”
萧寰被自家父皇拿出来当货物一般要臣子评头论足,并未面露不愉。
他像是一座雪山,清冷温润,矜贵无双,只如同局外人一般淡淡看着这一幕闹剧。
随国公要怎么说?他还能怎么说?
“太子龙姿凤章,仪表瑰杰,自然是”
萧渊摆摆手阻止迟清石这一通废话,他儿子长得好看,他自然知道,可也就这脸能看。
品性顽劣,喜怒无常,是以给他娶妃子还得老爹亲自来以权压人。
虽对不起人家闺女,可天子是什么人,如何会关心臣下的心情如何?
萧渊唠家常一般,“清石啊,朕这个儿子赏给你做女婿如何?”
萧渊说这话,并未以权压人,似乎只是茶余饭后闲谈问起的一句话,被拒绝也不会往心里去。
可
纵然迟氏一族富贵以极,迟清石位列八公,与皇帝也算是曾经过命的交情,眼前此人是谁迟清石却也看的明白。
圣上太子躬身前来臣子府邸,将姿态放得极低。
圣上金口玉言,且给出的还是储君正妃的位置。
如此厚待,如此低声下气,哪个臣子胆敢拒绝?
是要将天子,储君的颜面往地上践踏不成?
随国公只觉得满腔苦涩,骑虎难下,他道:“太子龙血凤髓,尊贵至极,盈儿若能得太子看重,臣自是荣幸之至。然陛下恐有所不知,臣这个女儿患有顽疾,少时便多病,日日离不开汤药,前些时日还被吓出了病,臣自认不敢隐瞒圣上,望圣上三思”
迟盈耳朵轻轻动了下,听见一直作壁上观的太子发出一声极轻的低笑。
哼笑?还是嘲笑?
他在笑什么?
笑自己离不开汤药?
笑自己被他吓病了?
迟盈止不住的抿起唇畔,压下了心里的一股委屈与恐慌。
圣上为何偏要将自己与太子凑一对呢?
皇帝并非没见过迟盈,气色虽然苍白,却也不见是个转头就要病故的模样。
倒是侧头去看太子,看不出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没不高兴,就是不反感。
太子不反感的人,这世间可真找不出几个。
皇帝只当听不出随国公的婉拒,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自己已经给了随国公至高无上的恩宠,叫他交个女儿出来罢了。
“入了东宫,有太医院仔细治着,清石也能放心了。”
迟盈十五年顺遂无波的人生,忽的被投掷下一枚硕大石子,泛起了阵阵惊涛骇浪。
她一时不察,眼中便漫起了泪水,看到向来顶天立地,身躯伟岸高大的父亲背脊僵硬,甚至,微微弯曲起来。
迟盈忽的明白过来,若是不触碰皇权,凭着她家的权势地位,或许能与世无争,安静顺遂。
可若是有朝一日对上皇权,就显得如此的不堪一击
她,她的家人,都只得任人宰割
甚至婚姻大事,陛下问的都是她的父亲,自始至终没有一人问过她,问过她愿不愿意
“陛下”迟盈壮着胆子上前一步。
可她声音太小,没人听得见。
皇帝似是怀念一般,四顾片刻,而后指着远处一处角楼:“朕记得七八岁时还跟着你一块儿在那处玩弹弓,你大哥年纪大我们十来岁玩不到一块儿去,成日里喜好抚琴作画。只有明瑶,明明生的女儿身,是比男儿还皮,不知怎么的能爬到那处顶上,爬上去了就下不来,还是你我偷偷搬了梯子搭着叫她下来的。”
随国公无心说起从前,从前的事,许多年都无人敢提起,偏偏,如今竟然是皇帝主动提起。
兄长,早已离世十几载,就连皇后,也走了许多年。
而这一切,如今他都没心情管,他只担忧着自家女儿的婚事。
随国公低着头一语不发,心里在思忖对策。
皇帝迈开步子往前走,语气倒是熟稔:“清石带朕四处逛逛,好些年没来你府上了”
随国公满心无奈却也只得跟上。
被刻意留下来的太子与迟盈,二人间隔着老远。
迟盈也不说话,更不抬头,她站在廊下垂着头一门心思盯着自己绣着猫儿的鞋尖,似乎想将那双鞋看出花儿来。
恨不得将自己藏往廊柱中去。
她想离开,但此时太子就站在她离去的必经之路上,且目前并未注意到她,若是自己此时过去,岂不是更引他注意?
奈何今日日光烈,年轻的太子许是受不住烈阳。
他脚踩日光一步步踏进长廊。
日光晒在太子瘦削挺直的肩头,溶溶金光,清冷俊美的面容隐匿在半明半昧光影之下,他走了进来,身上的光影消失不见。
迟盈余光瞥见,小小的脸上顿时泛出恐慌警惕。
顺手端起一旁的莲盆整个端在身前,仿佛这莲盆能变成一堵墙,将她保护在其中。
她紧咬唇瓣,桃粉的唇瓣被咬的殷红一片,几欲滴血她也毫无所觉。
碗莲不过迟盈双掌大小,莲盆碧绿青瓷,薄的依稀能透出里面的潋滟水光。
迟盈鼻尖通红,忍着即将滚落的眼泪,瑟瑟发抖却偏要佯装镇定的模样,在太子看来,如同一张白纸,强撑起的镇定虚假的厉害。
萧寰眉眼微动,忽的起了逗弄的心思。
想躲着自己,他就偏偏要行至她面前。
太子走近迟盈,在迟盈面前寸步距离立下,垂下眸光凝着那盏被她捧在怀中的碗莲。
他看着那碗盏平静无波的水面开始波动,一圈圈泛起涟漪。
小姑娘被吓得不轻,萧寰忽的升起了一阵愉悦来。
他轻笑一声,眸光无意划过面前人苍白的脸颊。
玲珑纤细的身姿临着池塘侧身玉立,池面平静的恰似一方宝镜,闪烁着炎炎天光。
如此恰巧,往少女光洁如凝脂的面上投上一片粼粼波光。
低垂的羽扇般的眼睫,秀致弯延的眉,眉心那颗灼灼红痣此次似乎受情绪影响,比上次暗淡了几分,哀怨却倔强着。
行事猖狂的太子殿下,在某一瞬间,忽觉场地颇大,自己的眸光无处可落。
他略显冷淡僵硬地将眸光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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