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进了第一重宫门,华滟便下了车换了步辇。宫人们抬着步撵绕了人少的宫道回月明宫。

    这是华滟特意吩咐的。

    她如今虽领了差事,得以名正言顺出宫,但以奚贵妃为首的宫妃们无一不在冷眼旁观,行事小心些也不为过。

    即便健仆再稳当,这步辇坐起来仍有些晃悠。

    华滟摸着耳朵上摇晃的翡翠珍珠耳坠子,垂目凝神,若有所思。

    在回程的马车上,她就自己动手卸掉了伪装,原先扮作男子时的发冠、蹀躞带都被仔细地收好了,在简单梳妆后换上了宫装襦裙。

    她平素虽养得金贵,但也不是什么都不会做,在这种时候亦能收拾得井井有条。

    只是在为自己绾好发髻,插上钗环之后,她从马车的暗格里取出一对耳坠子来,握在手里摩挲着,脑海里却想起在樊楼时,齐曜意有所指般的目光。

    是她大意了。

    光想着身材嗓音要注意,却忘了她这一对自小就穿好的耳眼。倘若细看,定能发现端倪。

    时下虽风气开放,也曾听闻有那家中娇养的男孩儿穿耳的,但在上京城里,这样的人家还是屈指可数。

    翡翠耳坠浓碧流翠,随着步辇起伏一晃一晃地撞在脸颊上,带来冰凉的冷意。

    这点疏漏,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只是一旦被他发现,很难解释。华滟想起齐曜,便又想起白又青私底下偷偷给他画的人像,据说是加了西洋笔法,怪不得画出的人像来光影翩跹,格外逼真。

    那画的虽只是侧脸,但足以见深眉高鼻,线条流畅自颅顶至下颔束成尖削的下巴,骨相绝美,身姿矫健。倘若撇开那张皮相,说不准真如白又青所言,“是个美人”。

    只不过——华滟轻轻一拨,那耳坠子飞快地旋转起来,他实在可疑。

    饶是华滟借着兰台令使的便利,特特去查看翻阅了有夏以来编载的黄册,仅凭借她推断出来的那一点讯息,还是不足以找到他的真实来历。

    华滟抿紧了唇。非但没有找出他的来历,今日这一趟,还被他看出了破绽。虽然连哄带骗地从白又青手里取走了那幅画,平心而论,实在是得不偿失。

    正当她思量间,忽觉身下步辇顿了一顿,华滟抬头看去,原来是前头宫道上出现了一群人。

    华滟张目看了看,示意宫人停辇,她微笑道:“二哥。”

    来人正是二皇子华湛。他相貌十分出众,精致秀美,面若好女,穿一身绛紫色的纱袍,头戴金冠,更显阴柔。

    华湛笑问:“三妹这是从何处来?”

    华滟道:“刚从兰台回来。”她瞟了瞟跟在二皇子身后的一串随侍,便问:“二哥呢?二哥今日入宫是要去哪?”

    华湛顿了顿,面上浮起一个清艳的笑:“哦,二哥忘了你如今领了闲职,比先前松快许多了。今日是太子殿下召我入宫,一同商议天宁节万寿宴筹办一事。”

    二皇子华湛前年加了冠,但一直没有封王娶妃,皇帝好似也忘了这个儿子,不予官职任其东游西荡,幸而太子还记着这个兄弟,时不时给他派些活,才不至于真的无所事事。

    他脾气倒是十分软和,不管是华滟央他带的民间话本还是宫女大胆求的其他小玩意儿,他通通都会应下,等到下一次入宫时带上。也因此,皇宫中几乎没有人不亲近这位二皇子的。

    华滟闻言颔首:“父皇一句话,劳累几位皇兄跟着奔波。辛苦了。”

    二皇子笑道:“哪里会觉辛苦,能为君父分忧,是我等的福气啊。”

    “三妹在看什么?”他见华滟目光时不时从他身后飘过,便隐秘地侧身上前了一步,轻描淡写道:“这些是我从宫外搜罗的一点新鲜玩意儿,今日进宫正好带给母妃。”顿了顿,又道:“三妹若有喜欢的,亦可挑选几样。”

    华滟收回了目光,含笑道:“不必了,多谢二哥美意。”

    华湛悄悄松了一口气。

    华滟善解人意道:“二哥与我说话也耽搁了些时辰,我就不叨扰二哥了,二哥快些去庆春宫看曲嫔娘娘吧。”

    二人略客气了几句,一队往皇宫西北角庆春宫去,一队往东南角月明宫去,渐行渐远,分道扬镳了。

    簟纹如水,编织的细密柔和,贴在肌肤上只觉凉爽舒适,华滟怀中抱着一个瓷枕,却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说不清是因为这晚灼热的空气,还是因白日里生出的一点懊恼。

    在熏染着火红石榴花的夜风中,她翻了个身,终于阖上了眼帘。

    第二日晨光熹微,女使徐徐卷起窗前的竹篾帘,细碎的曦光透过冰裂纹的窗棂照在了床上。放在薄被外的手臂上传来温热柔和的湿意,华滟有些迷糊地睁开眼,看到保母布满褶子的脸上露出一个慈蔼的笑:“三娘醒了?”

    华滟睡得有些发蒙,她迷瞪地坐起身来,含糊地应了几声。

    保母递上一张烫手的汗巾给她擦了擦脸,热度正好,蒙在脸上烫得面皮发紧,被初晨略带凉气的风一吹,她立刻清醒了过来。

    凌雪扬手拍了两下,寝殿外一列女使有序地进来行礼,然后有条不紊地开始为公主进行新一天的梳妆。

    华滟直到坐下来梳头时,仍觉得好像有什么事被她忘记了,但若是仔细去想,又想不起来什么,像是根刺戳在手指上,时不时就彰显一下存在感,叫她有些恼火。

    梳头女使为她绾好了发髻,插上玉瓶钗,折了枝花房新送来的茉莉,用清水养了供在簪头处小小的花瓶里,这样便能有芳馨随身,清淡又素雅。

    司饰女使呈上妆奁,好让华滟挑选今日的配饰。

    华滟的目光在一众或华美或精致的耳珰环佩上略过,蓦地,她蹙眉指了指埋在一堆金玉中的一点流光,道:“这个。”

    女使依着她指的方向将那对莹白珠光取了出来。

    是一对东珠耳坠。

    闵南王去岁进贡了一斛上好的东珠,个头足有莲子米大小,珠光极亮,皇帝特意命人挑了一对好的给永安公主制成了耳饰。

    濯冰睇着她的面色,轻轻地为她戴上了。

    华滟看着镜中的自己,蛾眉曼睩,转盼流光,自然是不俗,耳边缀着的满月似的明珠,为她更添了几分玲珑。

    想到这里,她忽然一怔。满月?

    是了,昨夜梦中也不知梦到了何事,醒来后零星的记忆里,只剩下一轮皎洁的素月,漾着碧辉倚在幽蓝的高天上,带着波澜不惊的淡漠,仿佛谁的眼睛,幽远宁静地望着她。

    华滟的心弦遽然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拨动了几下。

    她暗暗吸了一口气,放下了玉梳,吩咐道:“摆膳吧。”

    用过早膳,凌雪前来请示下:“殿下,今日还去兰台吗?”

    华滟沉默了一会儿,才道:“今日不去了。”她转移了话题:“不是说柔蕙这几日来寻过我许多回了,仿佛也有些日子没见她了,收拾一下,去凝晖殿罢。”

    女使应诺退下。

    华滟走在凝晖殿外,隐约听到了哭泣求饶的声音,她不禁蹙起了眉,没想到这皇宫之中还有人会违背宫规似罚宫人。

    然而等太监传报、她踏入正殿后,那声音却已消失了。

    华沁显然十分惊喜,忙不迭地迎上来,她白皙的皮肤上眼圈的红痕格外明细,她柔柔道:“随波,你怎么来啦!”

    华滟心里生疑,坐下来后端详着她的脸,凑近了低声道:“可是有人欺负你?我来时仿佛听见了哭声。”

    华沁闻言呆了一呆,她神情慌乱,随口搪塞了一句:“没、没有的事。”便急急引开了话题:“你今日怎么有空来上课?兰台那边不需要去吗?”

    华滟纵然十分怀疑,但见她本人都不愿意多说,也只好配合着她道:“嗯,今日不去了。想来有些时候没上庄先生的课,倒有几分想念。”

    华沁见她并没有揪着刚刚那话头盘问下去,便也松了一口气:“哦?是吗?庄老先生的课听起来还是挺有趣的……”

    在她身侧,华滟看不到的地方,捧砚的小宫女悄悄蜷起了手,其他四根手指都顺从心意地曲了起来,唯有小指软绵绵地垂了下去,她再想用力,裂骨般的疼痛传至大脑,她的脸色不禁白了一度。一双手臂因此微微颤抖,她深深地低了下头去。

    这日课程上至午后方毕,华滟望了望天际金红的晚霞,转头对华沁笑道:“既然已到了这个时候了,不妨随我一道去宫里用饭,咱们也好多说说话。”

    华沁素白的脸颊上浮起一丝绯红:“敢不从命。”

    华滟便邀了她一同上了步辇,往月明宫行去。

    才进门,奇墨觑得华滟的身影,飞快地钻到了她面前,躬身低声道:“殿下,那画……送来了。”

    华滟轻颔首,亦以轻声回他:“我晓得了。去挂在……里罢。”

    华沁跟在她身后,隐约听见了几个字眼,她暗自留了个心眼。

    晚饭时华滟惦记着那画,又想着要寻个时机将画还回去,便有些心不在焉的。

    华沁看出她心有所思,匆匆用过饭后便识趣地寻了个机会告辞了。华滟罕见地没有出言挽留。

    华沁一直走到门口,都没有听到熟悉的声音响起,脚步不由得顿了顿。

    她略加思索,从正殿出来后没有往宫外走去,而是仗着华滟不喜人多,身形掩在一处石灯后躲过了巡视的宫人,蹑手蹑脚地往偏殿走去。她方才悄悄听了,那新来的小太监说,有东西送到了偏殿。

    她倒要看看,究竟是什么叫华滟长久地在宫外盘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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