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别人故地重游是不是会一直困在旧梦里走不出去。

    这一晚陈诗酒做了好多梦,且梦与梦之间的蒙太奇手法一点都不高明,许多梦境的运镜转场,都十分生硬。画面上一帧还在上海,下一帧可能就天马行空地跑去了胡志明。

    譬如今晚她做的第一个梦,就是2014年马上升大二的那个暑假,她从闺蜜祝之繁家位于静安区的小洋房里醒来。

    那个早晨,祝之繁这个一放假不到十点不起床的懒王,居然破天荒地出去晨跑了一次。

    陈诗酒起先还不太确定自己在梦中是从哪个地方醒来,但闻到熟悉的三明治裹鸡蛋捣大蒜酱味道,就知道一定是祝之繁家的山东阿姨在弄早饭。

    祝之繁家的早饭老三样:现榨黑豆浆、蒜拌鸡蛋酱三明治还有时令果切一碟。据祝之繁口述,这一套早饭样式,自她家阿姨从上岗开始,雷打不动地贯行了八年之久。

    对此,沂水人曹阿姨是这么解释的:我搁养生栏目上看的,大蒜杀菌又抗癌,节目里那老太太都快百来岁了,每天起来就是先剥两瓣大蒜往嘴里塞,干起活来比年轻人都壮。节目里的专家能骗人,那老太太活这么大岁数,身份证写着呢,能骗咱们吗?!

    陈诗酒心说:有没有一种可能,连那个老太太也是节目组请的托呢?

    谁家一大早吃这么生化武器的早饭啊?!难怪祝之繁长到十九岁,都没有男孩儿跟她亲过嘴儿。

    虽然说蒜味是蒜味,口臭是口臭,但一早吃完满嘴蒜的那张嘴,还能招人稀罕吗?

    她洗漱完下楼的时候,岛台上的石臼子里已经捣好了一盅鸡蛋蒜酱,曹阿姨正在用小刀刮黄油煎吐司。

    曹阿姨脖子上挂着碎花围裙,伸长颈子往厨房外招呼陈诗酒:“繁繁一大早出去了,我们小区新搬来了一个男孩子,好像还是和你们一个学校的?他们约了一起晨跑。早饭她没说回不回来吃,阿姨先给你弄。”

    陈诗酒隐隐嗅到了八卦的味道,懒王祝大小姐,平时能躺着绝不坐着,哪那么勤快放假了还出去锻炼啊?除非一起运动的对象是绝世大帅哥。

    陈诗酒小眼神一眯就知道:狗屁的晨练,晨恋还差不多!

    刚放暑假两天,陈诗酒就得去学校的实验室报道。药剂学教授屠明暑期在带一个新项目,陈诗酒正好想拿到屠明的一封推荐信,准备大三出国交换时使用,就自告奋勇地留下来充当免费劳动力。

    陈诗酒在学校官网查到屠明退休其实已经有五六年,且听师兄师姐们传闻,这是一位不差钱的主,疑似为多家药研公司的实际控制人。之所以屠明至今还在一线教学岗位上发挥余热,是因为他老人家嫌退休生活实在无聊,荣休不到三个月,t大跟他的返聘合同就又续上了。

    出门的时候,曹阿姨死活要让陈诗酒把早饭给吃了。陈诗酒盛情难却拗不过,却又十分为难一会如果顶着一张蒜汁儿冲天的嘴去见屠明,屠明是不是会当场把她从实验室给轰出去。

    为了暑假留校,她连回乌列尼的机票都没提前买,临时买机票卷铺盖回去,机票钱贵死了肯定划不来。

    陈诗酒想了个折中的主意,哄曹阿姨说:“我赶七点四十的公交来不及呢,三明治曹阿姨你帮我拿塑料袋装上,我在路上吃。”

    路上她当然也不会吃,不过下了实验室当晚饭倒是不会浪费。

    这学期屠明给她打的专业课成绩还没出分,陈诗酒忖度,看在白菜地板价的劳动力份儿上,屠明怎么也得保她的gpa不拉垮到37以下吧?

    不过关于屠明的事儿,陈诗酒从师兄师姐那也有所耳闻。

    她们这一届的运气不怎么好,赶上屠明的爱人去世没多久,老头一天到晚唉长叹短的,一学期接触下来,陈诗酒从屠明那张老褶纵横的脸上,确实没看见过几个正经的笑容。

    大学嘛,老师给分,很多时候都是看心情。碰上人家触霉头的时候,学生也得跟着遭殃就是了。

    八点半还差七分钟,陈诗酒找到屠明位于南昌路老弄堂里的实验室的时候,要不是里头已经有一位师姐就位,她可能马上就倒退出去,以为自己找错实验室了。

    这儿哪是实验室啊,确定不是某个郊区废弃的发电厂?!

    外头瞧着好好的,腔调十足的老上海红墙西洋风,门口还种植着一排看着很值钱的无尽夏绿化带,没想到里头的装修居然跟废弃工厂有的一拼。

    昂贵的实验器材,和简陋的室内装修形成了一种巨大的割裂感,就好像用着限量版的喜马拉雅铂金包去菜市场割二斤猪头肉,怎么看,画风都诡异过头。

    毛坯红砖碎瓦,好歹也意思意思往墙上刷一层白石灰啊!条件要不要这么艰苦……

    说屠明是财务自由的大佬,陈诗酒猜测这个坊间传闻可能有点悬乎。

    不过上海市中心的老弄堂里能有这么一间个人实验室,刨去磕碜的装修来说,地段倒是很值钱。

    还好不至于连空调都没有,上海的夏天没空调,那可是要出人命的。

    陈诗酒眼尖,眼珠子往实验室环顾的扫荡了一圈,在坑洼不平的裸红砖墙面上,看见了一台角落里国产的格力空调。

    暗暗舒了一口气。

    师姐已经穿上了白褂,一边往耳朵上挂口罩,一边抬眼看陈诗酒:“没走错,就是这儿。师妹你来晚了,就三天前,这实验室还不长这样。”

    陈诗酒脸上缓打出一个问号:“?屠教授这是要搞装修?”

    师姐何晴拉了张实验室的高脚凳让她进来坐,“不搞装修,屠教授把墙上的腻子全刮掉不要了,嫌碍眼。”

    ??陈诗酒震惊了,屠明老头确定这种比毛坯还次的原始红砖风格……不碍眼?

    何晴耸耸肩:“以前还有过满屋子的粉色hellokitty墙绘呢,习惯就好。”

    满屋子的粉色hellokitty墙绘……这是什么古怪癖好?

    何晴被她脸上那种连续震惊放大瞳孔的表情逗笑了,解释说:“这个实验室以前都是师母在打理,屠教授爱人以前是清华美院毕业的,早二三十年前的墙绘听说才叫精彩,那会儿都是大师级的超现实主义彩绘。不过自从师母病了,实验室的墙绘就再也没变过了。直到三天前,来了一个年轻人,带头把实验室的墙皮全都刮掉了。”

    陈诗酒恍恍惚惚地点头,居然在这里头听出了一丝丝哀肃的现实主义文学味道……因为爱人去世了,所以干脆把原本画满彩绘的墙皮全部铲掉?

    深挖下去,估计是一个可歌可泣的be美学故事。

    “谁啊?胆子那么大把这里祸祸成这样,屠教授他老人家点头同意了吗?”

    “施工队的吧,不太清楚。今天他还来,卫生间的贴面瓷砖上还有师母的手绘,估计也不会留下了。屠教授成天待在实验室,这些画日久天长地看下去,迟早要出事。”

    门口一阵风铃响,陈诗酒刚刚自己进来的时候没发现,原来门口悬着一串铃兰形状的铜风铃。

    清脆铛啷,像手指干脆利落地敲在钢琴高音阶黑键上,迸出沁耳鸣奏。

    老式的窄弄堂,临街而建的美式townhouse,随门推开有一束阳光落在来。

    阳光是天然滤镜,连带着从尘光里走出来的人,周身都有一种柔了焦的不真实美感。

    是一个身形颀长的帅哥,阳光就这么肆无忌惮地被他推门漫了进来,逶迤一地。

    陈诗酒怎么也没想到会在这里碰上熟人,还是好久之前,在千里之外仅仅几面之缘,算不上很熟的“熟人”。

    四目相撞,两人都有些愣住。

    还好,对方还记得她的名字,并且率先主动打了个招呼,以至于让她不会显得太过被动尴尬。

    “陈……诗酒?”

    “哈~你是那个‘胡萝卜朋友’。”

    他给她的印象,就是他财大气粗地送了她一大筐的胡萝卜,把马吃的都快得胡萝卜厌食症了。

    陆星寒很快在大脑里晃过之前自己在鹤因林场的一些“名场面”:譬如雪地里被甩、譬如被捕兽夹夹到脚动弹不得,赴死般等待救援。

    都不是些什么好回忆,但眼前这个小姑娘他记得很清楚,是个很招好感的当地人。

    跟一年多前比起来,她好像完全长开了,五官不再是揉成一团的稚嫩模样。薄薄的眼皮,睫毛尤显浓密,仿佛下一秒眼睛上的睫毛就要让眼皮沉坠下来。

    而且她好像……还长高了不少?

    她出现在这,所以是屠明新一届的韭菜学生?她还真考上t大了啊,还以为当初她吹牛呢……还有她那个不靠谱的上海网友,面上基了?没被欺负吧?

    陆星寒不知道自己一大早脑子哪蹿出来那么多个问号。

    “陆师傅。”何晴喊了他一声,“今天还砸墙吗?”

    陆星寒想起来自己来这里的正事,不过何晴这一声“陆师傅”着实让他有点出戏。

    他优秀青年的精英气质,怎么也不至于和施工队长有半毛钱关系吧?

    陈诗酒也有样学样的跟着师姐喊他陆师傅,居然用认真求教的眼神,指着墙上的红砖水泥,盯着他问:“陆师傅,你们施工队,怎么称呼这种装修风格?”

    陆星寒乍一听她那一声陆师傅,怎么品咂,怎么古怪,脸上的肌肉都有些几不可见地抽动了一下。

    高冷回她:“废墟美学听过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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