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宁知道方纵游在门外,她的话一半是给孟令婉听,一半是给方纵游听。

    方纵游看了一眼房中的几人,岑宁鬓角水渍尚未干透,前襟衣袖水渍深浅斑驳,但眼中神色泠然,不见半分狼狈。

    满屋狼藉,一旁被打湿的侯府家规被风吹动,哗啦啦自己翻了几页。

    “顶撞客人,禁闭一日。”

    “属下逾越,甘愿受罚。”岑宁颔首认罚,眼角含着冷笑无视孟令婉得意的神情,与方纵游错肩而出。

    内京愈发冷了,前几日还是寒风,这日便下起了莹莹碎碎的小雪。

    岑宁虽失了一日自由,却得到了阿九无限的崇拜。

    “你刚才太帅了!”阿九从怀中掏出一只糖葫芦,递了过去。

    “我只是吓唬吓唬她。莫说是编排,就算是真的,其实也起不到什么作用。”岑宁打断阿九的马屁,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坐下,“孟党势力盘庚错节,从凉州案被贬官吏的名单来看,就可见一斑。”

    “唉……也是,何况孟小姐还算得上是小侯爷的表妹。以后孟家不会对你动手吧……”阿九话锋一转,复而担忧,“杀朝廷命官的子女,可是要连坐三族的。”

    岑宁咬了一口糖葫芦,含糊道:“杀头,株连三族,株连九族其实与我而言没什么区别。”

    阿九吐出几颗山楂核,“不是还有江团吗?”

    岑宁一愣,将糖葫芦交还到阿九手中,似乎做出了一个重要的决定,翻窗而出。

    待岑宁消失在视野中阿九才后知后觉,“喂……你在禁足……”

    出于莫名的使命感,阿九做了一个违背暗卫行为准则的决定。一直等到堪堪满了十二个时辰,他才磨蹭到方纵游跟前去禀报了这一消息。

    方纵游手一顿,握书的手猛然收紧,“她走了?”

    阿九点点头。

    方纵游异常的神色一闪而过,翻了一页书后继续问,“去了哪里?”

    阿九摇摇头头,“没说。”

    烛火微颤,屋内寂静。

    “她还说了什么。”

    阿九挠了挠头,“她说,明天回来吃晚饭,要厨房多做一道脆皮鸡。”

    ……

    只可惜,那道脆皮鸡岑宁终究也是没有赶上。一场忽如其来的大雪,将岑宁暂时困在了青山镇。

    “岑姑娘。”楚小小的手在岑宁眼前晃了晃。

    岑宁收回看雪的目光,回神道,“诶,说到哪儿了?”

    楚小小将新换上燃料的小暖炉塞到了她手中,温柔道:“说到你带着小师弟来京。”

    岑宁点点头,整个人埋在狐裘当中,清瘦的下巴抵在暖炉上,“也差不多是这个季节,师父过世后,我带着江团来京。不过江团一直水土不服,动不动就发烧……”

    从渊鱼观到内京,从九嶷山狩猎到凉州见闻。岑宁将其中能说的,都讲给了楚小小听。与楚小小交谈是一件非常舒服的事情,她侧耳听得很认真,不时漏出的浅笑和叹气,总十分恰当。

    燃料中加了甘草,暖意伴随着熟悉的气息升腾,让岑宁在时不时的晃神中,看到那片素白的衣角。

    直到燃尽了三炉香,岑宁才终于讲到了孟令婉擅闯书房,自己被关了禁闭。

    岑宁单手支着下巴,幽幽道:“你不好奇我怎么忽然过来,同你讲这些?”

    “这里是怡红楼。”飘进窗内的几片雪花落在岑宁额发上,楚小小轻轻替她拂开,“这里的姑娘,开八方门迎四海客,不问来程去路。”

    岑宁听言,随后从袖口掏出了一张薄薄的纸,点燃在香炉之中。

    从残片的只言片语中依稀可以辨出这是一张卖身契,是楚小小的卖身契。

    岑宁挑眉道:“现在不是了。”

    楚小小愣了许久,风尘中人,大约都做过同一场梦。

    想不到,她在这万丈红尘中等了半生,最后竟是这样一个寻常夜里,没有缠绵悱恻,没有海誓山盟。一个冒雪而来的姑娘,言谈之间便将她拉上岸来。

    楚小小将染香的长裙换下,穿上了一身藕色的衣裳,续上了之前的话题,“岑姑娘,你今夜同我说这些,是为了何事。”

    “我在求你帮忙,自然要同你讲清楚,不能让你不明不白的帮。”

    岑宁到此刻,方才收敛了漫不经心的神情,“我希望你入住侯府,帮我照顾江团与阿杵二人。哪怕有朝一日,侯府有人容不下他们,要赶他们出府,我也需要你一并出府,看顾他们二人长大成人,教他们辩人识事。”

    岑宁顿了顿,用手指了指桌上的灰烬,“我知道你爱慕小侯爷,这个决定对你而言绝非易事。你已经是自由之身,我不需要你回报。但你若答应,请务必做到。”

    楚小小听言,难得地漏出了几分惊诧,掩面笑了几声,“岑姑娘,让一个风尘女子去教管小孩儿,会让他长大以后被嘲笑,是抬不起头的。”

    烛灯被风吹得摇晃了一下,二人不说话时便只听得到落雪的簌簌声。

    以方纵游的身份,北平侯府迟早会迎进许多正室侧室。

    楚小小出生于红尘,风光时为内京花魁之首,见多了人心复杂,日后遇到后宅中的勾心斗角,自然能自如处之。更难得的是她知世故而不世故,仍然留着一份难得的傲气心性。

    且正因她身份低微,官家女子不会将她放在眼里,这时进府,也恰能平息了今日里方纵游有意娶纳的传闻,一举多得。

    此间种种,即便楚小小现在想不明白,过几日也自然会想得通的。

    “我亲自来求你,自然是将你视作朋友,楚姑娘不必妄自菲薄。”岑宁将桌案上的温酒一饮而尽,眼中漏出几分不屑的傲气,“至于其他人怎么看,与我何干。”

    楚小小亦饮尽杯中之物,“岑姑娘为人心性,果然非寻常女子可比。不过,小小还有一事不明白。”

    “嗯?”

    楚小小试探道:“岑姑娘今日的言词,颇有托孤之意,是否另打算?”

    岑宁收了思绪,懒懒道:“只是未雨绸缪罢了。”

    她打了哈切,眼神点了点桌上摆着的手令,“若你想好了,便拿着这个来玲珑观找我。”

    楚小小接过手令,在一丝犹豫后开口道:“其实,岑姑娘不必对孟令婉如此介怀。侯爷待她特殊,多半是因为孟方两家是世交的缘故……”

    岑宁却眯着眼睛,在毛茸茸的狐裘之中阖眼睡着了。

    北平侯府,桌上放着两盘菜,一盘是脆皮鸡,另一盘还是脆皮鸡。

    不过因为反复加热又放凉,脆皮鸡的皮显然已经不脆了。

    阿九在一旁愁眉苦脸,不时在房中来回踱步,一瞬跳上了房顶远望。终于在第三次跳上房檐的时候,依稀看到远处小巷中,有一人一马踏雪归来。

    岑宁抖落了帽兜上的雪,还未站稳便从天而降的阿九拉进了内院。

    “你怎么搞这么晚!”

    岑宁指了指天,“喏,这不是下雪了吗。”

    二人走进内堂,暖风阵阵,洗净了周身凉意。桌子上的菜被重新加热,正散发着香气。岑宁拍了拍阿九的肩膀,“有心了,多谢。”

    却见阿九摆了摆手,“侯爷吩咐的。”

    岑宁的筷子一顿,鬼使神差地顺着几盏宫灯朝远处一望,书房之中果然还亮着灯,想来是靠近年关,诸事繁忙。

    修凌厌已经带兵入城,都烈奉也安分了许多。方纵游处理完琐事后,稍一迟疑,终将一封尚未开封的书信,丢进了炭盆之中。

    在炭火的哔卜声中,方纵游低声道,“以后她的事情,不必再查了也不必再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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