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神机天意

    令狐嘉树踏着月光仰望这驿馆庭院中被梧桐树梢高高挂起的月亮,等看到月光下韩高靖投在地上的长长身影时,他已在这庭院中晃了十几圈了。

    “其实你不必等我,虽然你没在身边。但是你手下那些都尉、副使也都尽职尽责。”韩高靖叹了口气。

    “这些年来都习惯了。”令狐嘉树也不过与韩高靖不相上下的年龄,可是说起这句话时却颇有些沧桑。不必说他们从幼时的相伴,便是从随着韩高靖十六岁起效力沙场算起,也已经过去十年了,何况还有自五年前两人远走秦川、共度艰辛的日日夜夜,又有如今一战成名,成就霸业的壮举,他们虽然年龄都还轻,可也算是曾经沧桑,阅尽世事。

    “这些年都是你和阿江在陪着我。”韩高靖道:“雍都之前,我们满怀意气,指点江山,筚路蓝缕,以启山林。自雍都城破,我们虽然略有小成,然而前路漫漫,可你我再也没有退路了。”

    令狐嘉树道:“将军不需感慨,当年我们就知道,这是有进无退的事。”

    “是呀,犹记得五年前,你我往赴秦川,阿江去寻他外祖,我们在黄河故道分别之时是多么年少无畏,那时候真可谓一无所有,然而明知有些事情一旦开了头就没有结束,仍然约定生死,共谋天下。”

    “将军,既然我们约定生死、共谋天下,今日臣就插嘴一句将军的私事吧。”令狐嘉树说的动情:“臣知道将军爱慕顾家女公子,为了护着她,不惜和晋世子灏生隙,不惜用权势胁迫慕容平原。然而像将军这样心怀天下的英雄是不该沉溺于儿女私情的。”

    如果不是在正式议事的情况下,令狐嘉树很少在他面前称臣,这次如此自称,韩高靖知道其中的分量。

    “顾家女公子不但容颜动人,而且颇有机变智慧。然而她毕竟是败落的士大夫之女,如果以之为妻,于将军大事助力微薄,倘以之为妾,只怕她不肯。如此纠结,不如果断放弃,就如当年将军对英萝那样。天下一旦为将军所有,什么样的女子不可得?”

    当年韩高靖和家臣之女英萝青梅竹马,然而韩高勋却不知出于什么心思,非要谋求英萝,英萝的父亲终究还是自请于韩令德,愿以其女为大公子侧室。韩高靖不但感情受挫,且倍觉屈辱,便愤而出走。临行前辞别最要好的令狐嘉树和幼弟韩江,谁知二人竟二话没说,同他一起离开冀州,同谋出路。

    韩江的母亲本是秦川巨商之女,韩江没有舅氏,故韩江便寻其外祖。谁知当时不足二十的韩江竟能说动外祖父,倾尽家资支持韩高靖。此后韩江接管外祖家业,将生意大半转到浊水以北的宁武,用中原的丝绸、茶酒、瓷器等各式商品与西域胡人做起经营买卖,近几年更是垄断了西域——尤其是西戎战马生意,而在韩高靖留守雍都后,更是接管了由官方控制的盐铁经营,是以韩江的家业日益壮大。宁武韩氏已是跻身天下一流富商之列,可与蜀州慕容、荆州慕容、越州陈氏、晋州范氏、豫州方氏齐名。

    “令狐,你放心,我从未忘记当年的誓愿,不会为儿女私情妨碍天下大计。但是我总要将她留在身边。”韩高靖神思幽远:“她也不是会妨碍我的人,我从没见过像这样冷静到可怕的女人。”

    令狐嘉树便道:“嗯。我也听说了,她今天不仅去慕容平川的‘风烟馆’退了和慕容平原的婚约。而且她还和将军一起见到晋国公世子了,居然能从容归来,也是个奇女子了。当初我一听说世子灏进了那小酒肆,便忙增派暗卫加强防戍,其实就是怕她见了杀父仇人闹出什么事来。可是到底也没有一点动静。”

    “而且你知道吗?她回来后还同我谈了这天下群雄的形势以及我们如今的处境,甚至连如何重振雍都、如何攻取征伐,如何发展内治、广置人才都说的有条不紊、透彻入理。有些是咱们也想到的,有些却是咱们平日忽略的。比如她一个女子竟然知道,武力征伐天下,若以武力,必致一败涂地;而以人心、财力为依托,虽败亦不伤根本。这实在是出乎我意料之外的。”

    令狐嘉树叹了一声:“将军既如此赞叹,那便是她说的果然有理。这也算是天下奇事了,可惜是个女子。”

    “令狐,我打算用她。”

    令狐嘉树惊了一跳:“将军万万不可,内眷插手内外文治武功,不但于礼不合,而且容易引发混乱。不要说我们如今身处乱世,不可轻易造次,便是治平之时,内眷干政也是后患无穷。”

    韩高靖却是心平气和,只是笑的有些异样:“我没有打算让她做内眷,或者说我想,但是她不想。”

    令狐嘉树一脸迷惑,他虽然年轻,可已经身经百战,同时又掌管防卫以及密使暗探,天下事少有不在他掌握中的,可是这一次他完全猜不出是怎么回事:“不做内眷,那做什么?难不成……”

    “对,外臣。”

    令狐嘉树哈哈大笑起来,这笑在寂夜中格外清晰刺耳,但是他笑完了,说话时却压低了声音:“将军不会真的信了那钦天监罗老头的话吧,‘治平帝王妻,乱世断戎机’?”

    韩高靖愕然,倒不是为了令狐嘉树的肆意大笑,他说出要任用云津做外臣的话时便知道令狐嘉树会有这样的反应,他愕然的是令狐嘉树居然以为他是信了云津转述的钦天监罗先生的话,当然他旋即明白,如若不然,令狐嘉树该怎么猜想他任用一个女子的原因呢。

    “令狐,我要是真信的话,我就是用刀架着也让她嫁给我。”韩高靖也笑了。

    令狐嘉树却点点头,半真半假地打趣起来:“我也觉得这样比较靠谱点。将军不如娶了她算了,说不准她真是皇后命,那将军就可以坐收天下,我们这些追随的人也少吃点苦,只等着将军做了天下之主论功行赏就好了。”

    令狐嘉树话语中的戏谑已经随着他的笑语,喷薄而出了。但等他停下来,却发现韩高靖已经不开玩笑了,脸上竟是很认真的样子。于是便道:“这让臣怎么说呢?她家的男人虽然有些奇才异能,但总难发迹。可她家的女人却个个不凡,历来就出些名动天下的奇女子。可是太后垂帘也罢,皇后干政也罢,女官弄权也罢,及至于其余那些做了些相夫教子、谋官、致富之事的,那都是自古皆有的,不算什么奇闻。这一次将军要干的却是自古未有的事情。”

    “那不如就从我和她开始吧。”韩高靖如有所思道:“不过也还未必到那地步,今日我和她以慕容平川是否归附为约,如果慕容平川真来,那我就遂她所愿让她做谋士,如果不能来,她就遂我所愿。”

    “慕容平川?”令狐嘉树忽然问:“将军今天和她去风烟馆的时候是不是和慕容平川谈过了?”

    见韩高靖摇了摇头,令狐嘉树脸色就变了,露出古怪的表情:“今天慕容平川通过他的亲信传话给我了,说明日要密会将军。”

    韩高靖不觉一愣,心里再也无法平静。

    此后慕容平川果真密会韩高靖,二人亦论对天下形势,竟是前所未有的合契投缘。慕容平川仰慕韩高靖心有大志、眷念黎庶,心胸渊深,敏锐知机;韩高靖亦知慕容平川在商言政,目光如炬。二人就此交拜,慕容平川行稽首大礼,以天地宗亲为誓,誓死效力。韩高靖回以空首礼,誓曰定不相负,就此定下君臣之分。此后韩高靖得荆州慕容襄助,实力大增,如虎添翼,如龙从云,遂可放开手脚,可一展抱负。

    韩高靖那时才知,云津将他支出后,不但索要了慕容平原的“放婚书”,更趁机向慕容兄弟说:“在商言商只可得富贵于眼前。今逢乱世,财富、资产,甚至生命都不过是过眼烟云。而人命、富贵,只握在那些谈笑间即可定人生死,决胜千里的群雄手中。若要谋求后世平安荣华,青史之名,必然要择取天下英雄与之偕作偕行。否则,一旦战起纷乱,性命尚不能保,何谈其他。”

    慕容平川便问她该如何择取英雄。

    云津便从容问道:“先生要择当下英雄得保此时富贵,还是要择将来共主,谋求世代兴荣?”

    “何谓当下英雄,何谓将来共主?”

    “当下英雄谁最强盛显赫是眼见的,谁都能看出来,天下人皆能趋附,并不能显示先生目光独到长远。我不说谁,两位也必知道。然而,明智之人自然会为自己择取能知神机,能顺天意,能得民心,能得良臣,能断天下之主。”

    “谁是‘神机’‘天意’的天下之主?”

    “此前天下共分七州,无不是借天子给予的有利形势,趁机而起,这当然是难得的霸主之才。但有人却能以无势化有势,相时造势而为,将本已分定的天下重焕新势,如此才是顺天意、得民心、驰天下的圣主。请慕容先生和慕容公子早做打算,莫要失了时机,天机就在眼前,只有智慧、力量、决断具备之人,方可抓住,为家族宗亲开创生机。”

    云津并没有说是谁,可是慕容兄弟却知道她指的是谁。慕容平原不能独立做主,他和父亲从前拟所要跟从依附的是晋阳杨氏父子,此时听了云津的话,却也起了澎湃动摇之心,然而尚且犹豫。慕容平川何等眼光与机变,当机立断,用自己的秘密渠道,得见韩高靖。

    后来,云津曾感叹道:“如果以经商之道来论,慕容樘较之乃兄要高明得多,可那是治平之世;一旦天下有风云际会,慕容樘比他兄长的儿子,仅这份眼光就差得远了。如今天下,无论从政、从商、务农、百业……如果不想将来一败涂地,就只能首先择好明主来侍奉。可是怎样的才是明主呢?这就像君主判断贤臣一样,实在是见微知著、幽深难测的玄妙之机,凡人岂得开动?”

    那时候,韩高靖看着眼前从容深沉的云津,心里百味杂陈,她是怎样的洞悉玄妙之人?她为什么选择自己?难道仅仅是因为识得天机,理性明达的结果吗?她对他,没有别的了吗?

    时间回到那最初的一夜,晋国公世子看看就要回到晋国公府了,然而他在门前停了停,又悄悄地离开了。

    石英问他要去哪,他好早做安排,提前派人前去勘察。

    “西河别馆吧。”杨灏似是随意地说了这样一处别宅。杨灏在晋阳城中以及郊区,有很多别院,这不过是其中的一座罢了。

    石英立刻吩咐副使带领一队明暗戍卫,前去查探,并通知别院作安排。

    “冀侯此次不来校猎,只派冀世子前来代行父职,果然如世子所料,是为了修筑北边工事。”石英对最近的情报依例做着汇报。

    “冀侯就是这么拼命,就舍不得让他这宝贝儿子干点事,也不知是舍不得儿子还是舍不得权力。”杨灏带着揶揄地开着似真似假的玩笑。

    “臣以为这样更好。冀侯毕竟年事已高,留下这绣花一样的冀世子,于国公和世子更有利。”石英一本正经的说,杨灏可以开玩笑,他却只能恭敬守礼,杨灏看似不是个严肃的人,实则心机深沉、杀伐决断,其狠绝谋断,常人难以匹敌。

    杨灏忽然觉得有些无趣乏味,从什么时候起,他身边的人都战战兢兢。

    “威烈将军日前果真遣人去冀州遣散姬妾。据臣所察,那两个姬妾都是早年冀侯安排的,当年威烈将军逢场作戏,并无多少恩宠,也无生育。”

    “他这是要彻底摆脱和冀州的关系啊。其实我更好奇的是,他想娶个什么样的正妻,他都二十六了,还是光棍一条。我们这些人,要娶妻都是有目的的,不知道他的目的在何处?”杨灏少有的感慨叹息起来。

    这个时候石英很知趣的闭嘴了,事关他们这些人的心中大志和家务私事,还是少说为妙。

    “说起来,这些人中我只服他一个。”杨灏不喜不悲地说道:“把儿女私情和家国大事分的那么清的,天下之间,除了我就是他了。石英,你信韩高靖当年是为了一个女人和他兄长反目的吗?”

    石英迟疑了一下,他常常提供情报信息,却很少直接发表意见,但杨灏问了,他又不得不说:“外间都流传当年是为了一个女人,而且冀侯明显偏心长子,所以威烈将军愤而出走。臣不敢隐瞒,臣不信,或许那情由是真的,但是以威烈将军心志,怎会如此意气用事。依臣看,那时威烈将军早想自立门户,掩人耳目罢了,他这些年,暗中积蓄力量,已经不是一朝一夕了。”

    杨灏赞赏地看了石英一眼:“我觉得冀侯如今肯定也知道了,但是冀世子一定还深信不疑,你看他那天在长乐馆说的话,还以为一个女人、一点私情能激怒韩高靖。韩高靖雄才大略,你要多留心他,但是千万不要和他正面冲突。”

    石英忙答应了个“是”,又问:“那顾谯的女儿就这么放走了?”

    “放走!”杨灏咬了咬牙道。

    “可是当初天子为董充媛求情,国公和世子都没有答应,如今是不是……”

    杨灏淡淡道:“你是不是话太多了?”

    石英立刻闭了嘴。

    “你手底下的人上次会了令狐嘉树?说什么了?”

    “回世子,什么也看不出来,她说如果不是知道那是名动天下的令狐公子,只会以为不过是个寻常的浪荡公子。”

    杨灏哈哈一笑:“令狐嘉树这个人,就连冀侯和他亲生父亲都看走了眼。早先以为是个流连花丛、不务正业的恶少,其实倒是个厉害角色。论心计,比他那个智勇双全的兄长更胜一筹,论手段狠,十个令狐嘉桧也不是对手。”

    更极深、夜极浓,一片夜影遮在杨灏冷冰冰的脸上,他挥挥手,绣衣中郎石英便放慢了胯下之马,只在他身后不远处带领戍卫慢慢跟从。如虎狼般的杨灏,此时独在马上,踽踽而行。石英总觉得他是最可怕的人,因为你知道的他知道,你不知道的他还知道。然而有时却又觉得,晋世子杨灏,藏在笑容和狠辣里的,是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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