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冬至
令狐嘉树见韩高靖咬牙切齿的样子,哈哈大笑起来。这笑声引得宛珠不觉拨开车帘向前望去,只见暮色白雪中,两人乘马的背影风姿不凡,韩高靖腰背挺直、气势威严,而令狐嘉树却欹斜落拓,潇洒不羁。
宛珠瞧了一会才安坐车中,眼睛滴溜溜地看着云津,直到云津莫名其妙地,她才长叹一声,道:“云津姐姐,我确实有求于你呢。”
“你说吧。”云津隐隐猜到宛珠想说什么了,却没有挑明。
“我……令狐兄长和我自幼相识,只是从前的时候,我还年幼。只见他和兄长两个形影不离。后来我在冀州待得不如意,五哥哥将我抢了出来,我先是在宁武跟着五哥哥生活了两年,有时候见兄长和令狐兄长到宁武谈事。得闲了,令狐兄长和五哥哥就带我出去逛,比兄长待我还亲切。我……我就……我也没想到……”宛珠语无伦次,满脸通红。
云津耐着性子听她弯弯绕绕,兜着圈子,始终说不到正题上,瞧着她欲言又止的样子,也就确定了心中的猜想,便温婉直言道:“你想嫁给令狐公子对吗?”
宛珠点点头,羞怯异常,缩在车壁上,不敢看云津的脸。
云津不禁叹气:“宛珠,你兄长会答应吗?”
“应该不会同意吧。”宛珠别过脸去:“他也没说过别的,只说令狐是‘为天下者不顾家’。”
云津沉默半晌,说道:“你兄长说得对。所以,你也知道了,他不会答应你的。”
“我也猜得出,所以想请你帮忙和兄长说说,或者想个什么计策让兄长不得不同意。”
“我想不出来。”云津断然道。
“云津姐,谁不知道我兄长拗不过你,你说要去幕府议事他都同意。而且我知道你智计过人,要是想的话,总会有办法。你就说你肯不肯帮忙吧!”
云津见她言辞激烈、满含渴望,心里不忍,语气和缓下来:“你知道令狐嘉树在外面有什么样的名声吗?”
宛珠不知哪来的勇气,直迎上云津的眼睛:“不就是红粉无数吗?可我不在乎。寻常男子皆如此,像令狐兄长那样出众的人为何不可?他只是声名在外,占了个浪荡子的名声罢了,总比嫁给那些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强吧。”
云津摇了摇头,拉住宛珠的手:“宛珠,你不明白吗?我所说的不是什么‘红粉无数’,而是‘片叶不沾身’,事实上他对任何人都不动情。世间男子的确少有一心一意的,可是至少会顾忌儿女私情。但是令狐公子,你看他随意潇洒,言谈晏晏,对谁都和颜悦色的样子,其实他最无情。”
“什么意思?”宛珠不解的问。
“你知道他是干什么的吗?”
宛珠点点头:“是兄长的羽声校尉,保护兄长安全,是兄长最信任的得力助手。”
“还有呢?”
宛珠咬了咬嘴唇,黯然道:“我也听说了,他其实还掌管兄长有些暗地里的事务。”
“宛珠,那你应该知道他的手段吧。”云津道
宛珠忿然道:“我知道!可是这跟我说的事情有什么关系?”
“这么说吧,如果你不是将军的妹妹,而你恰巧成了他的妻子。要是有一天,需要你的性命完成他的大业的话,他会毫不留情地向你出手。”云津毫不客气,直陈事实。
“不可能!他是堂堂大丈夫,除了兄长就是他最出类拔萃了,他有的是能力和手段,自可坦坦荡荡成就大业,怎么会靠女人?”宛珠愤然道。
云津感叹道:“他的确是大丈夫。他不会无故伤人,会待像你我这样的熟悉的女子很温文尔雅,极尽照顾。甚至他也会对陌生的弱小者很好很好,这是他的大仁大义。”
听到这里,宛珠不禁频频点头:“对呀,从前在宁武的时候,他常常会帮田里的老农,也曾为一个被夫家虐待的陌生女子出头。世间之人,对身边亲近的人很好,那都是人生而就有的本性,没什么可贵的。像他这样以天下为己任,关心与自己无关的人,才是真正的大仁大义。我看不上那些小男人。”
云津听了却眉头微挑,笑得意味深长:“可你知道吗?大仁大义的大丈夫,会为了他心中的仁义牺牲自我私情。但你可以说‘大丈夫坦坦荡荡’,也可以说‘无毒不丈夫’,总之如果你碍着他的大业的话,他会以成就大事的名义坦坦荡荡地向你下毒手。他不靠女人,却可以牺牲女人。”
宛珠仰头看向云津,目光有些失神:“这样的事情我从小就知道的,比如我父亲当年为了赢得助力,将我的一个姐姐嫁给了陇西公家的公子。”
云津点点头:“这个我也听说过,你那位姐姐不但是出身高贵的冀州牧的女公子,且曾披甲上阵,为父效力,是个巾帼英雄。”
“唉,就算是巾帼英雄又能如何?还不是去联了姻。而且因为她性格刚烈,听说……在陇西公府不得丈夫欢心,落落寡欢。其实她不是我一母同胞的姐姐,她和韩高勋一个母亲,是嫡女,也比我年长,我对她记忆很淡泊,但是总觉得她和韩高勋不一样。我父亲倒是生了几个好儿女,我兄长不必说,五哥哥也不必说。其余除了韩高勋傲慢不成器,就连三哥四哥虽不擅长治国安邦,却也各有所长。可惜就因为韩高勋是嫡长子,我父亲就偏袒他。”
云津道:“你有没有想过,冀侯世子除了是嫡长子之外,他的外祖家乃是冀州大族,母亲出身高门,两个舅舅也在冀侯手下任要职,冀侯也要依靠他们的势力,不得不如此呢?”
“那倒也是的。”宛珠默然良久,才有些神伤地说:“你说的我也都明白。可是就算令狐兄长无情吧,也总好过那些求田问舍的庸夫。就算把自己卖了吧,也总该找个自己心甘情愿的买主吧。”
云津见她说的凄凉,再也无话可说。
不知不觉车已经停了下来,云津和宛珠走下车来。却见此处已不在繁华街区,竟是个偏远的郊区了。但即便如此这里也实行宵禁,戌时一到,立刻禁夜,任何人不得走出所在里坊,如果违背制令,则按情节杖六十到八十,如果其间有抗拒执法的行为,则可能判罪入狱。
韩江早听说了动静,率几个家仆已经等在门口了。
云津第一次见了韩江,不觉细细打量。韩江的相貌在韩高勋与韩高靖之间,既不似韩高勋光华玉树般的容光照人,也不似韩高靖的威严刚毅,却又似中和了两者的气质。清峻都雅之中又带了几分散淡冲和,而于这散淡中又隐隐含着精明通达。一袭青衫,若不说他是宁武韩氏的家主,任谁也会当作是隐士高贤,又或者书生文士。
韩江也一样地在打量着云津,这比云津的打量要直接的多,但目光柔和,分寸拿捏的恰到好处,非但不至令人生出尴尬来,反而有如沐春光之感。
他的待人行事也如目光一样,见雪下的大,便早令侍女为云津和宛珠撑起伞来。在令狐嘉树为他们两个引荐后,便笑道:“哦,是威烈将军府近来盛名在外的新谋士啊。我亦听说了,日前才帮着兄长解决了‘奴婢税’、兵源少的问题,让那些大户豪族心甘情愿地自掏腰包、自备武器、自出兵丁前来效力。韩某佩服得紧啊。”
“是吗?她这样出名,连你远在荆州也听说了?”韩高靖挑眉,回头微笑着看向云津。
“那是自然,我一回来就听说了。”韩江依然笑着:“他们争先恐后地告诉我,说是兄长的‘如夫人’一出,堪比一军之力。”
尽管韩江说话时已将语调控制到最平淡的程度,饶是云津敢于在堂上与文武之士舌辩,此时也不禁被噎在那里,外面的人到底还是传的这样不堪。而站在听旁边的韩高靖和令狐嘉树听了却微妙地笑着,说什么“外面的这些人真促狭”之类的话。在他们看来那不过是无伤大雅的玩笑,然而却不想于云津该有多狼狈。
“五公子说笑了,什么‘如夫人’,都是外面人瞎编的。”云津边说边看向韩高靖,希望他能澄清这事。却见韩高靖像没看见似的,好整以暇地同令狐指点着门前的几处风景。
宛珠见云津尴尬,便甩来撑伞的侍女,跑到韩江的伞下,“五哥哥”长“五哥哥”短的叫了起来,她这一混,立刻热闹起来,才令众人忘了方才话题。而韩江也不因宛珠已是十六岁的大姑娘而有所避讳,一如从小对待幼妹那样,含着笑百般宠溺地去轻轻拂落她头上的雪花:“想不想五哥哥?”
“怎么不想?兄长拘的人闷死了,要不我还跟着五哥哥吧,我们一起回宁武?”宛珠在两位兄长面前简直是判若两人,显见的她和韩江在一起更加适意随性,尽管韩高靖和她才是一母所出。
“待会哥替你出头,让兄长不许拘着你,这次去荆州,我给你带了好些玩意儿,早等着你来过目了。一会看看喜不喜欢,如果不喜欢,五哥哥再派人去给你买。”
这份纵容也是令在场之人都面面相觑了。
令狐嘉树朗声笑道:“五公子给我们下帖子,敢情是为了大家都等在门外专看你们兄妹情深的。”
韩江便一笑,请众人进门,然而手中依然牵着宛珠,另一只手则给宛珠撑着伞,时而弯腰向宛珠低语。
韩江的宅邸虽然在偏远郊区,但是却十分阔绰,比威烈将军府大了许多。但并不奢华,虽亭台楼阁具有,池树湖山皆备,但除往往形制精巧,随着地势点缀布置,却并无彩绣辉煌之装饰,而多有南地风格,除主屋乃青瓦高厦外,多有精巧的水泽民居特色。
令狐嘉树先就说道:“倒像荆楚风味。”
韩江不由看了令狐嘉树一眼:“到底令狐见多识广,的确是按照荆楚风格修建。”
“五公子倒是趣味独到,竟喜欢这楚风?”
“气蒸云梦,清波岳阳,楚地自然风光无限。”
宛珠却等不及了,拉着云津的手便去专门储物的房间里看给她带的新玩意,却见足足带了五六大箱的精致朴雅有趣的物什,挂的、摆的、用的、玩的,雅意的、诗情的、古朴的、民风的……无一不具备,宛珠拿了这个,又放下那个,个个爱不释手。回头一眼瞧见墙角落里又有两个箱子,打开却见一箱是酒,一箱却是各式各样的杯盏。
“五哥哥居然还带了这个?奇怪,他知道我不爱这些杯子碗子的,也不爱什么酒。”
正说着却听韩江叫道:“宛珠,你最爱吃的烤鹿肉来了,再不来就让令狐给吃光了。”
宛珠便慌忙跑出来,沿着廊道便向那边厅中跑去,云津也只好跟着出来了。虽然雪下的更加大了,然而这里却设计巧妙,所有的房舍皆以弯弯曲曲的游廊相接,自然不必踏雪冒风。
虽然别处都是树木萧条,而这里却是红梅绽放,甚至于一些不知名的花树,也以暖房供着,今日有客前来,从暖房中搬出来点缀,却处处以火炉围着,枝繁叶茂、花开繁盛。
(。手机版阅读网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