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有女献册

    那时正是早春二月的早晨,天空中飘着无边丝雨,令整个柳色才黄、花蕾微蓄的晋阳城如烟似梦。

    可是坐在宽敞马车中的杨灏并没有心情欣赏这温润春雨带来的所谓诗意,尽管刚刚他在经过朝中值事房时不意听到那班士大夫们又在相约当于休沐之时,携一樽酒,吟一曲歌诗,同赏这若即若离的极早春色。

    他清清楚楚地听到其中一个带着士大夫特有的风韵雅调说道:“这三春好比女子,早春如十三四岁豆蔻年华之幼女,意态初成,半遮半掩;仲春则如十八九岁之少女,春色无边,虽欲自掩自抑,却风华绝代,难以自弃;暮春则似二十有余、花信未足的少妇,即便满园春色如何关着,也是关不住那一城风韵了。”

    另外几个立刻附和:“妙呀,妙呀,从古至今未闻如此妙解。”

    “依我说,这三春景色各有各的妙处,世人多赏花柳满城的无边风月,我却独爱这‘十三四’般的‘豆蔻之春’啊。”又有一人大得意趣的说道。

    杨灏非但没有受到他们拿女子以喻春光的感染而觉早春之美,反而默默在心里道一声“恶俗”,便带着极大的鄙薄离开了朝房。他本无暇赏什么春光,更无意于区分什么三春之别,却也并不厌恶什么早春风景,或者说在他事务繁忙的生活中,连厌恶的闲情逸致也没有。但因听了士大夫们的“妙见”后,立刻觉得这似有若无的早春也令人嫌恶起来。

    杨灏并非不读书的人,相反当年在越州,名为“观摩交游”实则是被父亲“弃置为质”的那十年,他是很用心地读了几本书的,无论经史,还是史传,他都能说出些子丑寅卯来。当然他也算不上爱读书,无非是他听闻越州牧最喜读书的年轻人而刻意为之罢了。当年他的处境尴尬,晋阳的父亲从未正眼看过他,要不也不会毫不犹豫地指定年龄尚幼的他到越州为质,无父亲那边是指望不上了。而越州牧起初虽并不注意,却因见他勤恳聪睿而另眼相看。越州牧的几个儿子当年最不喜读书,轮到习字、属文,常找他代笔。温书背诵也常常需他在旁偷偷提示指点。所以越州牧家的几个公子虽然瞧不上他,却也待他不坏,直至到了十来岁上也常常带着他吃喝嫖赌、无所不至。杨灏其实也瞧不上这些行径,然而为了自己不至于孤立,便也常常附和。

    直到有一天他遇到了一个街头闲人,说他“相貌不俗,必成大器”。杨灏是不信什么江湖术士的闲言碎语的,但却顿觉他或许也可以改变自己的命运,终成大器。此后他步步营谋,终于成为了今天的备受父亲宠信,甚至在许多大事上被父亲依靠倚重的晋国公世子。

    他算不上讨厌读书人,却讨厌道貌岸然的读书人。比如有些从雍都来的士大夫,整日把仁义道德挂在嘴上,不遗余力地追求所谓的风雅,其实呢?他们常说晋阳城的达官贵人们言语如何粗俗,行为如何荒淫。却不知在杨灏看来,晋阳官僚们的粗俗荒淫是挂在明面上的,不像这些风雅士大夫们,嘴上说着“贤贤易色”“相鼠有体,人而无礼”的皇皇大道,实际上掩藏着欲盖弥彰、不可告人的欲望。不过是个春天,还偏偏扯上些女子,说些看似佳妙,实则淫艳的不经之谈。又是豆蔻,又是花信的,不过是借以宣泄他们不可告人的一肚子男女论调罢了。还什么“十三四”“豆蔻年华”,他们也说得出口!杨灏自觉自己算不上什么正人君子,可也看不上他们那酸文假醋、歪心邪意的怪论。

    杨灏其实也没空把时间浪费在对这些人、这些事的鄙弃上。他一边坐上回府的马车,一边展开荆州的地图。再过一段时间,他便要亲率大军攻伐南阳。马车在晋阳城平坦宽敞的街道上穿行,稳稳当当的。晋阳的富庶可见一斑,在晋阳的主路上,不管是坐辇舆还是乘马车,都不会有颠簸之苦。

    此时杨灏的马车却忽然剧烈地颠了一下,然后他就听见随行戍卫匆忙有序的脚步声和厉声呵斥声:“什么人如此大胆?晋国公世子的车也敢拦?”

    杨灏就听到一名女子的声音:“妾乃雍都少府典酒吏乔鹤龄之女,有事要面陈晋国公世子。”

    声音不大,清柔婉约,却又十分清晰。

    “滚!什么人都能见世子?”

    “请晋世子容妾陈言,为妾父达忠诚于天听,妾万死不恨!”那女子并不与戍卫纠缠,直接隔着车帘向杨灏陈说意图。

    虽是典酒吏的女儿,却有几分沉勇胆色,言语也并不显出身低微的女子的鄙陋。

    “拿下!”国公府戍卫副使一声令下,杨灏便再也听不到那女子声音。

    若非因为是在繁华大街上,那女子只怕连这两句话也说不出便早被清理了。虽然今日因雨而行人极少,但在此华屋林立、人烟鼎盛之地,也不便过于狠绝,以免使晋国公府被人议为跋扈。但杨灏戍卫的容忍也仅到此为止。毕竟在这晋阳,敢拦晋世子的马车,还是从未有过的事。

    杨灏掀开车帘的时候,就看见他手下的几个高大侍卫捂住一名纤柔女子的口唇,并粗鲁地向旁边拖行的情景。戍卫副使见他掀了车帘,立刻走过来,躬身请示。

    杨灏并不说什么,朝那女子被拖出的方向点了点头。

    那戍卫副使会意,立刻道:“把人带回来!”

    戍卫听令,旋即押着那女子回到车前,将她的手臂扯在背后,往下一按,那女子不由便跪坐在马车前。

    杨灏皱了皱眉,道:“一个弱女子罢了,叫她好好说罢。”

    戍卫这才松了手,但并不懈怠大意,手持兵刃,明晃晃地悬在那女子身旁。

    那女子虽受了惊吓,倒还镇静。她没有起身,犹低着头,从袖中掣出一卷简书,向上高高擎起:“冲撞世子,实有衷情。家父乃是雍都典酒吏乔鹤龄,所酿之酒,曾受天子所赞。曾奉诏令为改进御制金茎玉酿。家父日夜钻研,终于改进良方,却因去岁雍都之难,未及亲奉天子。如今家父已不幸辞世,临大限以‘君子守约,生死不易’之言教妾,命我将此方献于天子,妾觐见无由,恳请世子达成亡父心愿。”

    杨灏并不急着答复,看着那女子,半日方徐徐说道:“既是与天子之约,为何来找我?”

    那女子便道:“只因……”

    “你抬起头来,看着我说话!”杨灏忽然打断那女子的话语。

    他有个这样的习惯,喜欢看着人的眼睛说话,但对于素昧平生的陌生女子而言,总是不近情理的。

    那女子不由一愣,终于慢慢抬头,缓了一缓,目光沉静,语声从容:“因妾只是小小典酒吏之女,求告无门。而亡父遗愿不忍弃置不顾,所以冒昧冲撞世子。”

    杨灏扫了那女子一眼,想不到这小小典酒吏之女,竟是个绝色。他再说话时面色便不由地柔和下来,语声也不似先前冷淡:“怎么会呢?你父亲既是雍都旧吏,你该去平中坊找那些雍都士大夫们才是啊。”

    一提到雍都士大夫,他的眼神和语气中便不由含着不露声色的揶揄。

    那女子一双如水眸子仍端宁沉稳:“回晋世子,妾曾去求告过,但雍都士大夫以为天子正因嗜酒而致使朝事旷废,更恨亡父曾经屡次进奉美酒之方,并不愿为亡父达成心愿。”

    杨灏便笑了,这少年天子的确酷爱饮酒,来晋阳之后也不稍稍收敛,那群士大夫早就日日进言劝阻天子饮酒,这女子受此刁难也在情理之中。

    “既然天子嗜酒旷废朝事,你父亲为何还要进美酒于天子?”

    杨灏的语调仿佛寻常聊天一样的,并不让人感到压力,然而那话里的意思却需人好好捉摸才行。那女子看起来温温柔柔的,该到直陈心声之时却并不优柔,神情宁静而笃定:“亡父乃典酒吏,职责是为天子酿出世间美酒。且不说天子是否因饮酒而旷废朝政,就算是,那也是士大夫之责。士大夫既不能规劝天子饮酒有度,便能将进谏不力之责推到一个小小典酒吏身上吗?”

    杨灏听了,脸上不动声色,心里却不由大乐,雍都士大夫果然如此,天天劝奉天子不要饮酒误事,自己却常常相约饮酒。何况天子如今还有什么事呢?群臣既不能免天子于危难,又不能于定四方之策上出一计,整日喋喋不休也就罢了,一旦出了事,就急忙忙地找个背锅替罪的,从来不说是自己无能才使天子荒疏、社稷动摇。

    杨灏不说话,那女子也不动,细雨打湿了她的衣裙,淡淡素色的裙衫蘸了街头的泥泞,一看就是平民所穿的布裙,但他却有点可惜那衣服的好颜色了。雨下得不算大,但二月的雨却还是带着微冷,即便是这从容的绝色女子也显出几分怯弱狼狈来。如此长久地冒风淋雨,一头乌油油的发髻有些乱了,水淋淋地贴垂在鬓边,倒让杨灏这样一个并不识风趣的人想起落雨浸润的芙蓉红药。

    “你递上来吧。”杨灏淡淡说道。

    那女子显然一愣,似乎没想到事情会这样顺利,忙起身端端正正地举起书简向马车走来,旁边的戍卫使便欲去接来递给杨灏,却被杨灏止住了:“放心,她不是刺客。”

    那女子缓缓走到马车下,将书简递到杨灏手中,而那戍卫使全程手握腰间悬剑,十分戒备。

    杨灏却好整以暇地接过了书简,忽一眼瞥见有雨水从那女子的额发上滴下来,落在她垂着的眼睑上,他接过书简的手在空中顿了顿,终究还是收回目光,将那用油纸精心包裹了的书简放在马车中去。

    那女子递完书简便后退几步,跪拜路旁:“多谢晋国公世子成全,使亡父再无遗恨。”说罢起身,亭亭立于街边。

    杨灏点点头,目光向前,不再向她这边看。戍卫使见他沉默无话,便及下令车夫驾车,马车便缓缓移动。那车不过行了几步,待行至那女子身侧时,却又暂时停了下来,杨灏在尚未放下帘子的车中微微一笑,忽然从车中拿出一把伞,向她颔首,也不言语,只将伞递到她手中。

    马车终于沿着大路,在二月的冷雨中辘辘远去。

    杨灏确实如约将那典酒吏的酿酒配方呈送了天子。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典酒吏,一个原本无缘见到天子的低等小吏,却因天子不意间品尝到的一杯美酒,又无意间的一次垂询,而被破格召见,得见天子,被天子加以青眼,后常被传召献酒,并谈论酒道。在雍都之乱前的最后一次传召中,天子随口说起御造的金茎玉酿少了些醇厚滋味,总有几分隐隐的涩味,未能臻于佳境,他便将此事放在心上,至死不忘。

    “这乔鹤龄不但擅长酿酒,更擅长品酒之优劣滋味,不管是同类美酒,还是异造之法,他只需一品便可辨别此中玄妙。”天子听了杨灏转述,一边展读那书简,一边说起这段往事,不由大为动容:“此人虽是个小吏,可对于朕却是酒中知己,谁知相别不满一载,再闻却是隔世,岂不令人伤怀啊。”

    杨灏不止一次地冷眼旁观这才十七岁的天子,心中从未有过动容,这一次却总觉不同,原来这小小酒吏竟也懂生死之约,这看似蠢萌无知的少年天子也曾经有过惺惺相惜的知己。虽然这些无谓的感情,对杨灏而言,实在是形同赘疣。但这一次就连他这样一个于世情看淡的人也不觉动了恻隐之心。何况此事在他,本是举手之劳,又无损于他。而那佳人之托,他只当是在枯燥的人生中一次小小的趣味罢了。

    他自然不会将这件事放在心上,很快便忘记了。此后不满一月他便率领十万大军远征南阳,虽然遭遇荆楚的顽强抵御,但仍仅用了三个多月便拿下宛城及周边的几座城邑。此后便是滂沱大雨,打断了他的计划。在一片忙碌中,他怎么会还记得这偶然邂逅的涓滴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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