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权变

    杨治和杨淼延误粮草的事情,最终还是由世子夫人沈清茹出面调停给轻轻抹过去了。仍然是借着庆功家宴的契机,也是借着二人雪夜争吵之后的余温。沈清茹虽然跋扈惯了的,却也有女人最起码的心机,她自然能清楚地觉察到杨灏不愿与她闹翻。她不知道杨灏到底对她还有几分情意,却也知道这情面总是要留的。

    在细细揣摩了杨灏的心思后,她在二人的小宴上几次敬酒,贺他再取战功,当建留名青史之功业后,便感叹道:“如果世子能一举取了邯郡的话,那便更好了。”

    杨灏目光幽沉,脸上却笑意融融:“你怎么知道我要取邯郡的?”

    沈清茹没想到他会有此一问,愣了一下:“夫君难道不是要取邯郡吗?”

    杨灏仍挂着笑:“确实要取邯郡的,只是我想着你从不关心这个,这次倒留心了。”

    沈清茹扯了扯唇吻,笑道:“你我夫妻连心,你想什么我总是知道的。”

    杨灏对于沈清茹怎么会不了然于胸,也不点破,点点头:“是呀,你猜得不错,可惜功亏一篑。不过今日你我团聚,不说这些扫兴的话了。”

    沈清茹接过侍女手中的食盘,亲自起身送到杨灏的食案上,此后便坐在他身旁布菜,幽幽说道:“我是替夫君不值,如果不是长兄和四阿兄两个延误了粮草,怎么会功亏一篑呢。”

    杨灏轻轻搂住她的肩膀,在她耳边温言低语:“清茹,你想说什么就直接说吧,别这么费劲了。你向来不像别的女人需要看别人脸色,兜这些圈子。我的夫人,该有这底气才对。你说吧,只要是能做到的,我为了你都会去做的。”

    沈清茹被杨灏几句话撩得五迷三道的,转过脸来望着杨灏,目光一片沉醉,竟有平日所少有的似水柔情:“阿灏,我就知道你心里总是有我的,不会为了那狐狸精与我生出嫌隙来。”

    杨灏轻笑道:“什么狐狸精?你才是我的狐狸精。我心心念念都是你这狐狸精。”

    沈清茹从小被捧着长大,越侯对于她身边照顾的人选拔极其严格,凡有一点不正言行的都被摒除在外,谁敢在她面前说这样的话,所以对于杨灏说的这情话,她闻所未闻,一时竟慌乱起来:“阿……灏,你别闹,我才不是什么狐狸精。”

    说着拒绝的话,语气却黏的一塌糊涂。杨灏冷眼看着,便笑问:“你刚才要和我说什么来着?”

    “阿灏,你还是原谅了两位兄长吧。”沈清茹稀里糊涂地直陈心底所思。

    杨灏便继续吃着饭,头也不抬地问:“你不替我不值了?”

    沈清茹有点后悔说得急了,但既有杨灏“愿为她达成心愿”的承诺在前,便也不再顾忌:“毕竟是一家子骨肉,两位兄长也不是故意的,今年粮草确实难以征收,且又诚心诚意地要来谢罪。何况我打探了父亲的意思,竟是不想深究此事,他们又有舅家帮扶着,牵一发而动全身,你要认真追究,难免大动干戈。到时候万一弄不好,不但惩处不了他们,反而惹出无穷的麻烦。”

    杨灏一边听着,一边一碗粟米饭便下了肚,此时放下碗,怔怔看着沈清茹:“清茹你知道吗,他们都有外租舅家帮扶,只有我没有。”

    沈清茹不由呆了一呆,反应倒是奇快,她忙笑着说:“阿灏,可是你有我啊。越州倾国之力,难道不够你用的吗?”

    杨灏果然感激地说道:“多亏有你。你刚才说二位兄长想谢罪的,我怎么不知道呢?”

    沈清茹一见杨灏这样说,立刻明白了,便令人将事先等在隔壁房中的杨治和杨淼请了来。见了这俩人,杨灏却是一言不发,等到两人“痛哭流涕”够了,才淡淡说了句:“就算我不想追究此事,可是那些言官的弹劾仍在,人证物证都在我们手里。”

    两人听杨灏松了口,没口子地说道:“言官自有父亲去弹压下去。御史大夫掌握的证据还不是七弟你一句话的事吗?”

    杨灏便摇摇头:“两位兄长说错了,就是我杨灏一身一体也都是父亲的,并不敢染指御史台的事,此事不敢擅作主张。”

    杨治还有点糊涂,杨淼却顿时明白了杨灏的意思:“七弟是怕私自做主令父亲不悦是吗?父亲也同七弟一样的意思。”

    见杨灏不说话了,杨治也忙道:“七弟的意思我们明白,这事父亲还是要再单独同七弟商量的。”

    杨灏叹了一声:“等父亲吩咐下来,我自当从命。”

    说这话时,杨灏的内心远不是脸上来的云淡风轻,他岂不明白他那俩兄弟并没有这样的脑子来找沈清茹求情。杨治和杨淼实在平庸的很,要收拾他们很容易,但杨灏知道,难缠的是藏在那俩傻兄弟背后的一些势力,甚至还包括他父亲的旧追随者,生怕他启用新力量,所以故意拿这俩货扎筏子。

    令杨灏觉得最棘手的还是父亲的态度。杨晟岳心疼儿子固然是有的,但恐怕更是被旧属说动,也怕这个最能干的儿子权力过分大。而杨晟岳的旧属中,唯有大将杜平遥比较亲近杨灏。所以他父亲便拉上杜平遥,甚至连他的世子夫人都拉下水了,自己却躲在背后不肯出头。杨灏虽不得不低头,又岂能容他父亲独善其身。

    “妈的,老狐狸。”杨灏在乘车出门的时候低声暗骂了一句。

    旁人没听到,石英听得清清楚楚,却一声不吭,只是默默上前为杨灏掀开车帘。

    杨灏一边上车一边回头对他道:“这两天父亲要是找我,就说我去巡查城北大营了。另外……让那些言官继续去闹。”

    石英忙答应着,见杨灏已然坐在车中,便问:“去西河馆吗?”

    见杨灏不说话,石英便又上前回道:“豫侯已经向威烈将军的使者明确表示愿以嫡女与结秦晋之好了。”

    杨灏大笑,笑中带着点狂态:“我这正不痛快呢,如今倒该韩高靖好好尝尝这备受煎熬的滋味了。”

    石英实在没想到他会这样说,不禁蹙了蹙眉,担忧地提醒道:“难道世子不担心豫州和秦川结为联盟之后,于我们不利吗?”

    杨灏止了笑,目光泠然:“石英,韩高靖迟早都得和各州牧伯家的女子联姻的。就算不是豫侯也会是荆侯、青州牧、徐州牧,说不准还会是越侯,越侯虽没有女儿可嫁了,侄女倒是还有好几个。”

    石英道“世子说的自然有理,可是我们刚好夹在豫州和秦川之间,豫侯又刚好在我们手中失了阏邑,他还担心我们去取邯郡。”

    杨灏瞧着石英道:“就豫侯那样的,他就是把女儿嫁给了天帝,我也不怕,朝三暮四、欺软怕硬的东西!也就会拿人妻女出气罢了。我现在就是好奇韩高靖怎么接这个茬。豫侯可真有趣,他难道忘了是谁逼死了韩高靖的母亲了?如今把女儿往韩高靖的枕边送,那不是羊入虎口吗?”

    韩令德第四子之母被豫侯所辱之事,早被豫侯宣扬得天下皆知,而韩高靖之母因被困涿州自杀身亡的事,豫侯和冀侯两人却出奇默契地三缄其口。豫侯之所以宣扬韩令德侍妾被辱一事,不过是为了给韩令德添堵。但是逼死手无寸铁的弱妇,宣扬出去对豫侯非但没有丝毫好处,还于名声有损,何况当年豫侯就有些忌惮韩高靖。但这又哪里瞒得住,韩高靖之母因被围困涿县,当着儿子的面自杀的这件事,天下人也是知道的。

    令杨灏赞叹的是,韩高靖自占了秦川后,倒也与豫州交好。然而只怕让他娶豫侯的女儿总是件不痛快的事。可是韩高靖该怎么办呢?如果拒绝的话,只怕豫侯从此便与他心存芥蒂,韩高靖毕竟羽翼未丰,又想着平定蜀州。如果不拒绝的话,不知道韩高靖日日夜夜面对杀母仇人的女儿,心里得多膈应。杨灏此前最担心的是荆侯与韩高靖结亲,尤其在豫侯子与荆侯妹约为婚姻之后,谁知豫侯这两面三刀的竟然与荆侯结亲的同时又和韩高靖联姻。想到此时此刻韩高靖的难堪与煎熬,杨灏几日来压在心头的阴霾顿时消散一空。

    直到他见到梦喻的时候,这阴霾才重又聚上心头。

    尽管杨灏早暗中派人寻了上好的消肿清凉又不伤肌肤的药膏令人给梦喻涂在脸上,梦喻的脸却仍没见好,肿得饮食难下,这两三天只敢吃些流食,他这一见之下看着倒瘦了一圈。侍女在梳妆镜前用了上好的丝绢为她涂药,却仍痛得直掉眼泪。

    杨灏心里一阵烦乱,对那侍女斥道:“滚出去吧,涂个药也不会,蠢东西。”

    那侍女瞧了梦喻一眼,见梦喻微微点头,这才退出去。杨灏便席坐她面前,瞧着她的脸,只见一边面颊赤红一片,高高肿起,这得是下了多重的手啊,他心里又是痛,又是愧,便上手要给她涂,梦喻却别开了脸,只默默流泪。

    杨灏无话可说,便上前将她拥到怀中,这一次她倒是没躲,渐渐在他怀中止了泪,只是在眼睑上垂下一片阴影的长睫上尚且挂着晶莹闪亮的泪光。杨灏伸手为她拭泪,小心翼翼地,惟怕不小心碰到了她红肿的脸。

    却不想梦喻却忽然忍痛说了句:“我如今丑成这样,世子怎么还来?”

    杨灏忙温言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对你不仅仅是因你的花容月貌。”

    梦喻虽不敢做过于丰富的表情,此时却也忍不住挤出一个讥诮的笑容来:“我怎么不知道,我不过是世子用来偶尔散散心的卑贱女子罢了,连国公府的门都没资格进的,不为我长得还有点可取之处,难道世子还为什么别的?”

    梦喻是个温婉女子,从来未曾疾言厉色,今日这等牙尖嘴利地,定是因那日他为安抚沈清茹所说的话伤了她的心。再记起那日风雪之下,她跪在冰冷长廊上,忍了所有屈辱,始终没有当着沈清茹的面为难他一句,他的心里不由一阵柔软,藏在心中许久的话便脱口而出:“我从不缺容貌美丽的女子。我所为的,从始至终都是你的心。”

    梦喻怔忡弥望,显然是从未想过他竟有这番心思,她先是讶然,随即却又满脸的无边伤感:“世子,我也出身士大夫之家。”

    “我知道,梦喻,我全都知道。”杨灏紧紧拥着她,轻轻拍着她的背,不断安抚。

    “世子不必自责,我也知道世子也是无可奈何。”

    “以后不要叫我世子,因为生在一个大雪漫天的冬日,我的乳名便唤作‘冬奴’。”

    冬奴是他的乳名,可是有多少年没人提起了。他犹记得母亲最后一次叫他“冬奴”是在他五岁生日的时候,那一夜风摇雪动,整个天地间扯破了喉咙般嘶吼,其间又夹杂着阵阵呜咽,母亲的笑容却温柔平和,令他心里莫名的安定。但那却是他最后一次见到自己的母亲。在这世上最后一个唤他“冬奴”的,是他的乳母——石英的母亲,她在弥留之际对他说:“冬奴,你以后要靠自己了。”

    这一年的冬天,杨灏便在这沉重中度过了,虽然其实每个冬天对他而言,大抵如此。他忙着处理兄弟阋于墙的遗留问题,也忙着站在清理他那些兄弟背后的势力,便无暇出征攻伐。

    甚至在那年的冬天,他压下了言官之论,并提议由他的长兄率兵去守邯郡的西门户,三州咽喉之地——阏邑。虽然长兄的门客门有提出异议的,但杨治的舅父们却纷纷支持。毕竟这是难得的掌兵的机会。

    “至于粮草问题,瓜田李下的,世子一定不会特意为难的。何况还有我们几个在晋阳,若有什么,自然请邓姬夫人请求国公,没有不迎刃而解的。”

    “公子也不必担心会守不住,阏邑已经打下来了,又是险要之地,只要打起十二分精神死死守住即可。何况豫侯如今吓破了胆子,自然不敢有所动作。”

    杨治自然心潮澎湃起来,他被父亲剥夺实权已经几年了,如今好容易有掌兵在外、建功立业的机会,如何不欣然乐往。只是他不知道,他这一去就不能再回头。

    数日后的除夕日,杨灏也没有回府中同世子夫人同度佳节,且连个借口都没留下。除夕日虽不像冬至日那样隆重,大小是个节,沈清茹十分不快,便命人去“西河馆”向西河馆家宰打探消息,去打探的亲信女仆却连滚带爬的跑来回话说,西河馆家宰早就死了,新家宰见她来了,便笑嘻嘻地拿出一个头骨,道:“你要找原来那家宰吗?喏,这就是。”

    后来沈清茹才知道,因为擅自告知她世子在乔姬处,并放她进了乔姬住所,第二天杨灏便命人砍了西河馆家宰,还特意留下一个头骨,说夫人那里再来人就把那头骨给出示给她。

    沈清茹就不明白了,那么当初他何以惺惺作态地在她面前故作深情,说什么只要能为她做的必然都会去为她做呢?她想不明白,只是品出来点杨灏的可怕之处。原来,他虽然忌惮她背后的越州势力,但却也不能任由她为所欲为。被娇宠的毫无心机的沈清茹怎么也想不通,他对她不满为何不当面说清楚,要用这种方式来警戒她呢?其实她稍微打听下就知道,杨灏行事,素来如此。他是可以给你面子的,但面子之外的,却取决于你的顺从程度或者你能给他带来的东西。

    他们几年的夫妻,她却并不了解她的夫君是怎样一个人。但她有一件事还是明白的,他当初纵着她,任由她遣散他的姬妾,不过是因为当时他还用得着越州的势力,还念着越侯的襄助旧情,也不过是因为那几个姬妾并非他心里的人罢了。

    杨灏虽然杀了家宰,与沈清茹也不常常见面了,但对沈清茹仍旧如初,仿佛情意依旧。她自己心里却知道,因为是正妻,他虽侧面敲打她,却也给她留了面子。但他能给她的,如今只剩下面子罢了。而这面子,也只是因为越州仍在,她父亲的旧情面仍在,她还占着正妻的名分,而杨灏上面也还有杨晟岳压着。

    然而越州此时已经分崩离析的局面还能令杨灏顾忌几分,还能为他提供多少他想要的东西?沈清茹有时夜半醒来,静静看着夜色明暗下杨灏熟睡时平静的脸,心中泛起万般恐慌。有时醒来却只有她孤衾独眠,一轮孤月、万家清光,她心里又是百感交集。

    沈清茹算不上是个明白人,可也后悔一时糊涂要趟杨氏兄弟的浑水,为他们在杨灏面前求什么情。可她有什么办法呢?虽说她生的是嫡子,原比杨灏姬妾所生的儿女尊贵,可赶上这礼崩乐坏的年头,保不齐将来杨灏不重嫡庶之分,他自己就非嫡非长,不也成了世子吗?

    她身份再尊贵,可也是越州来的,在晋阳并无自己的根基。杨氏兄弟再不济是孩子的伯父,他们背后总有些盘根错节的关系,与他们为善,将来说不准哪一个就是自己儿子的支持者。

    更何况,她虽不敏,可也看出来了,晋国公从来也没打算认真惩处两个儿子,杨灏迟早要妥协的,她何不做个顺手人情呢。

    这件事她毕竟是花了几分心思的,可是千算万算唯独算漏了一点。那就是于她而言,在这世上,最不可得罪的其实是杨灏。而她偏偏算计了他,还以为他会心甘情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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