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一夜猎场

    从五月中旬至六月,成都城外的原野上一片混乱。在成都的前两军作为诱饵,付出伤亡惨重的代价后,终于将黄平引到成都上层为他选好的距离成都百里之外的战场上。黄平与胡氏大军随即陷入包围圈中。然而因为孙氏当初进军十分谨慎,行军滞后,并未在包围圈中,见黄平被围,便与黄平取得联系,里应外合共同夹击许仲虎所率的成都大军,妄图殊死一搏,夺取成都。随后陈延重新聚合之前溃散的前两军剩余残部,混成一军,亦加入战团。于是便形成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彼此夹击,两相包围的焦灼状态。

    在经历长达半个月的生死搏杀后,眼看鱼死网破之际,雍都援军的到来,无疑令许仲虎和陈延所率的两路军军心大振。而黄平与孙、胡二氏在得闻雍都援军到来的消息后,便军心涣散,连夜率残部向大娄山一带亡去,成都军又趁势痛打落水狗,黄平等人死伤无数。

    随后雍都军与成都蜀军议定共同出击,彻底消灭黄平等叛军。

    然而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越骑校尉郭孝攸率隐藏在大军中的骑兵一举夺了蜀军在成都演武场的战马,五千骑兵如狼似虎,铺天盖地扑向蜀军大营。同时,中郎将曹淳率两万步兵悄然摸向蜀军大营。

    许仲虎突然从睡梦中惊醒,突然射来的火油箭以及军营中燃起的大火毕波之声令他疑惑不已。

    “中郎将,有人向我们发动突然攻袭。”副将惊魂未定,一脸惊恐。

    “从哪个方向?”许仲虎道。

    “四面八方!从四面八方!”另一个亲信将官惊慌大喊,已经语不成句。

    “中郎将,快走。我觉得不像是巴郡郡守。而是……而是……”

    许仲虎看了看身边拱卫的副将亲兵,忽然明白了什么似的,大声喝道:“而是什么?”

    “是秦兵!”那人大惊之下,冲口而出。

    帐外又是一片喧嚷之声,忽然一支火油箭没入帐中,整个营帐顿时升起一片火光。

    “快走!”一名偏将拔腿就跑。

    许仲虎到底是勇将,哪里容他逃,“唰”地抽出腰刀,斜刺里砍过去,然后收到,大声喝道:“谁敢言逃,便如此人!”

    众将战战兢兢,谁也不敢说话。

    “陈参军人呢?一个个混账东西,吓的嘴都不利索了?”

    “刚刚入夜时分,陈参军便出了营。”一人斗胆说着。

    “妈的,这吃里扒外的!”许仲虎忽然明白了,不在抱有幻想,披甲上马:“随我迎战!我与诸公一道杀出一条血路,回成都,总有一天血洗今日耻辱。”

    此时的许仲虎乘上战马,一身戎装在火光中烨烨生辉,他手持大刀,睥睨众生,端的是威风凛凛,直到战死沙场、埋骨草野。

    许多年以后,蜀地仍流传着关于,大将仲虎的英勇传说。

    有人说,就在数倍于蜀军的秦军以骑兵、步兵纵横之际,大将仲虎持一柄青龙刀杀入重围之中,几进几出,斩杀秦军七名上将,然而秦将以“得许仲虎首级者赏万金”来诱使无数秦兵如蚁如蝗,不顾一切地掩杀而来,即便如此也不敢近仲虎将军之身,只敢在外围喊打喊杀。仲虎将军又斩杀秦兵无数,直到秦军中有个神射手趁仲虎将军与数十秦将相斗之际,放了冷箭,射中将军左眼,将军拔出箭矢,仰天长啸,血流满面,他向箭矢来处一掷,便一箭掷穿了那神射手咽喉。

    随后仲虎将军又奋力与敌相博,眼中喷薄而出的血泪令敌人胆寒,最后仲虎将军又杀敌无数,却终究力竭而死。

    又有人说,其实仲虎将军没有死,生死之际,他被副将掩护,孤身一人逃出重围,最终隐居蜀山之中。据传某日有个年轻人说,他祖父的祖父曾经在缥缈蜀山之中被一头青额斑虎所困,忽见一个独眼力士从天而降,那人单手搏杀青额斑虎。那青年祖父的祖父得救后,出得山来,向乡人说起独眼力士搏虎一事,乡人便告诉他说那就是当日勇杀秦军无数的仲虎将军。

    传说总是动人而神奇的,人们不知为何会传唱这样一个匪夷所思的故事,更不辩其中真假。人们在津津乐道于这传奇是,大约是忘记了,许氏兄弟在成都搜刮民脂民膏的“功业”,更不理会当成都百姓听说中郎将许仲虎战死的消息时,是如何地欢呼雀跃。如果他们还记得的话,就不会传唱那样一个令人赞叹的英雄故事了。

    民心总是“记仇”的,一时之间还看不出什么,长久的积怨总是可以毁灭一个苦心经营的政权。但民心却又是“善忘”的,他们会在很多年之后,忘记曾经的伤害,为自己营造出一个或几个可歌可泣的英雄来。

    此后在中郎将曹淳和越骑校尉的率领下,在以军功行赏拜爵的诱导下,秦军以势如破竹之势全歼蜀州成都军。

    便在数日后一个同样黑沉沉的夜晚里,曾经令云津叹为观止的蜀州最雄伟的关隘——剑阁,在一片月色中,显出高山的雄沉巍峨,又仿佛涌动了似的在夜气笼照下叹息澎湃。

    可怜剑阁守将仍在做着“一夫荷戟,万人趑趄”的美梦,就被手持蜀州牧令牌的陈延从睡梦中拎了起来。

    “紧急军令,快放我出关。”陈延命令道,一反平日的儒雅。

    剑阁守将尚且心存迟疑:“陈参军,没有主公和中郎将两人的牙牌同时出现,我不能擅开关门。”

    “如今乃非常时期,我要执行的也是非常之命,速速打开大门,否则误了事,你担待不起。”

    那守将却也是个明白的,正言拒绝:“既然陈参军执行主公和中郎将之命,为何没有中郎将的牙牌?没有牙牌擅开城门,难道陈参军要做乱臣贼子?”

    陈延一听,便笑了笑,将手中火把向他面前一挥,那守将正疑惑,忽然一支冷箭射来,正中面门。

    随即这“剑阁”遭到令狐嘉树所率五千精锐从内、早已潜伏在外的三千黑衣“鹞鹰”从外地猛烈进攻。

    剑阁守军惊见黑衣劲装之人如天神从天而降,如雄鹰飞斥着森然博人,不觉大声惊叫起来。

    那叫声充满了恐惧与惊奇:“鹞鹰!鹞鹰!”

    这令天下侧目的险关,终因因守将被莫名暗算,鹰隼虎狼般地里外夹攻而不堪其敌。

    不日“剑阁”,便被攻克,令狐嘉树亲自率兵守关,以待韩高靖大军来蜀。

    陈延则在当夜带了令狐嘉树为他调配的羽声校尉营的得力高手,调头赶往成都,准备善后事宜。

    至此,不足一月,剑阁、成都以外的下辖郡县皆在秦人的控制下。

    “鹞鹰”入关后,出奇兵赶赴战场,与中郎将和兵一处,驻扎成都百里处,威慑城内。

    曹淳与郭孝攸夜袭的那夜,顾云津原本是不该出事的,那日她照常留在驿馆内,稳住蜀州牧母子以及许伯禽之心。入夜后也是按照预先算准了的时机出逃的,然而她所乘的马车却莫名其妙被拦截在半路上。

    她听见整齐而有力的脚步声从道路的两面传来,那声音在寂寂夜色中是那样清晰,仿佛就在眼前一样……

    人们常常会用“算无遗策”、“神机妙算”来形容一个人的智计谋算,然而这世上也照样会有“百密一疏”、“千虑一失”这样的常理存在。

    顾云津等人,从最初在雍都时便筹谋备至,又花数月之功实地布置,乃至于所有留蜀人员的从容撤退都是步步为营,环环相扣地设计好了的,不可谓不周备。

    但这世上怎么会有全然没有漏洞的“算无遗策”和“万无一失”呢?再强大周密的人算都极有可能会留下“百密一疏”和“万一之漏”,有时人们不明白为什么都机关算尽了,还是棋差一着,便将其归为“天意”。这万分之一的“天意”之所以发生,并非当初策划的人没有算计到,而是只因万物皆在变化中,唯有事先绵密周祥、天衣无缝的谋划,再加上临事的当机立断,才能取胜。

    比如,突然冒出来的慕容平川,被韩高靖善加利用后,使雍都方面凭空多出兵近万人,所以才有了两万精锐步兵,五千骑兵,以及三千“鹞鹰”的全线出击,同时作战。虽然在人数上并不能压倒蜀军,但秦川兵的悍勇天下闻名,与已经近百年无大战的蜀州兵对决,原可不必靠人数取胜,何况还是突如其来的夜袭。

    再比如陈延利用和许夫人的特殊关系,侥幸盗取了收在许夫人那里的“州牧令牌”,这才能出其不意地射杀剑阁守将,取这天下险关竟如探囊取物。真乃史无前例的天降奇功。这完完全全都是因对一些偶发之事的临机应变所成就的。

    但也因为一点点小变故,因为驻扎在成都外不足百里处的骑兵营中有一个小小士卒的暗疾,竟致威烈将军幕下智计无双的女参军落入险境。

    她并不明白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不仅她不明白,就是韩高靖、令狐嘉树、陈延等亲自决策并实施此事的人,也都不明白。直到第二年,令狐嘉树找到了当初许伯禽派出追杀云津的那名府将,才知这“变故”在何处。

    是夜,成都的城门本已下钥,除非紧急军情,任何人都不准出入。一个斗胆叫门的小卒送来的紧急军情却令守城尉大惊失色。他固然不敢擅开城门,只得让外面那小卒用白缣写出要报知的军情,从门缝塞进来,由他派人火速送进长史府。

    然而那小卒哪有什么白缣,便把有点脏兮兮的粗布里衣袖子撕了下来,权且涂画了一番,送了进去。

    夜还不算深,许伯禽也并没有睡。接了那脏兮兮的“军情”看了半天,却依然不明所以。

    “这写得是什么?也不看看就送进来!”说罢丢给了前来送信报的人。

    那人接了,果然如鬼画符一般,谁也看不懂,原来那骑兵营的小卒识字不多,写字更是不会,便匆匆乱画了几笔。那来报知的守门吏心里冤的很,许伯禽不发话,他怎么敢看什么紧急来报的“军情”。

    要再去寻那骑兵士卒来,不免耽误了事儿。那守门吏是听过骑兵士卒说过事情的经过的,再瞧着那鬼画符,竟能复述出来。

    那小卒不过是骑兵营的一名新兵,而骑兵营因要留下拱卫成都,并未跟着向大娄山进发。仍由骑兵都尉带领驻扎在城外,顾显和他手下的戎兵也照旧辅佐训练骑兵。才入夜,顾显便与那骑兵营都尉一同饮酒,说些“如今有秦兵相助,中郎将此次出征必然能彻底剿灭叛军”之类的话,二人心里畅快,不觉喝的酩酊大醉。

    手下士卒便也趁机偷偷摸摸的饮酒,那些做教官的戎兵也纵容他们。那个小卒酷爱饮酒,多偷了几杯。但他有个隐疾,虽然他至爱饮酒,但酒却不爱他,一旦饮过量就腹痛难忍、跑肚拉稀。

    他这一跑肚拉稀,便借着那初升的月光,朦朦胧胧见本该醉卧营中的顾显与两个戎兵身手矫健地出了营门,寻了一处高地,便悄悄向远处摇旗。

    那小卒是个有些见识的,觉出了其中蹊跷,也不敢再回营,便跑到城下叩门。

    许伯禽一听大怒:“如此重要的军情,为何让个不会写字的人装模作样写什么字?为何不听了直接上报。”

    那守门吏便道:“按例该当这样。”

    许伯禽虽是个屠户出身,毕竟也做了这些年的成都高官,立时明白了其中的猫腻,没时间跟个守门吏啰嗦,迅速招来亲信,派出一军搜捕雍都来的顾参军和钱都尉等人。

    许伯禽的人若说征战的话大约并不在行,而捕人却十分拿手,饶是如此,到得驿馆时,却见已是人去楼空。但杯水犹温,尚未走远,便即开始索捕。

    同时许伯禽立刻安排人连夜拿了他的令牌,飞马出城赶往许仲虎军中报知此信。军情尚未送到,曹淳等人已然有所察觉,便将计划提前,当即出其不意地扑向许仲虎营垒,大开杀戒。

    其时火光壁天,声如江潮,血流成河,空自浸润了满地的野草芳花。

    顷刻之间,这风光宜人的天府之地顿化作了人命如草的狩猎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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