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衣不如故

    如今的威烈将军府稍微做了修葺,然而从前的房屋却并未如何改变,所做的不过是多开了几处园圃,种了些应景的参差花树,整个府院便佳木繁荫、浸润蓊郁起来。当日大婚的新房是新修的,在中院韩高靖起居室的后面,将原本的一些零星建筑全部拆除,重新修整了一院,筑起高大俨然的新屋,挖了一方新池,点缀了些亭台,倒也颇为雅致。这些全都是韩江命人设计并修筑的。为了兄长的婚礼,韩江原本是从南北各州运来些奇花异树,打算遍植全府。韩高靖自己的住处不愿多做改观,只稍稍移来两株树,余下的全部种到了夫人的院中。然而韩江移来的树实在太多,再就命人将东面的前后两院,甚至戍卫值宿的西面前院也都种上些,唯独西面后院却不许人稍稍改动,无论院中,还是屋宇内全保留昔日面貌。即便那多出的花树都送了人,总不许移入。

    夫人虞氏自主持中馈以来,处处做了规整,就是韩高靖的居处她也略作打理,更加舒适起来。忙碌了许多时候,又因西面前院住的多是戍卫们,从前并未顾及到西院。

    然自年初,得了闲空儿,却见唯有西面的后院却是上了锁的,她曾命家仆来开锁,却被告知将军吩咐不许人开锁,唯有每日专门来打扫的仆从,虽有出入,却也并不许改变其中格局。

    虞夫人觉得奇怪,问道:“这里面曾经住过什么人?”

    家仆不敢全说出来,只小心说道:“也没怎么住过人,将军府向来人少。唯有之前顾参军那时候,她原来的府宅没有修好,在这里住过一段时间。”

    虞夫人便猜到是那位女参军无疑了。据闻她的夫君身边有一位擅长谋划的女子,曾经在幕府议事,后来干脆凑明朝廷,破格做了女参军,她在闺中时便听人说起过。

    她的母亲辈以及庶姊妹、堂姊妹乃至于闺中好友都曾议论过这古来未有的奇女子,然而她们说起来这令尚处闺中的虞夫人遥想神往的女参军时,却并不都是称赞。

    “罢了罢了,你们几个年幼无知,说什么这女子令人称叹。实则是不知世道艰辛。一个女子,总以女德、持家为第一要务,其他的那些虚名到头来不过是拖累。美貌也好,谋略才能也罢。”

    “母亲为何这样说?”虞夫人觉得奇怪,便问母亲。

    她母亲便笑道:“你们都知道她因为是个女子,有几分才识,天下人都知道。可你们没见她也有二十大多了吧,却为何无人敢娶啊?”

    虞夫人懵懵懂懂,觉得母亲说得有理,却也仍对女那子好奇。她原想总归要嫁来雍都的,倒可有机会见识见识这女参军。谁知她来了,却听那顾参军到蜀地去了,等得胜归来,又闻之失了踪迹,大约是已大不幸了。

    虞夫人曾经得闲的时候问起这女参军的事情,韩高靖却淡淡回了一句:“这不是你该与闻的事情。”

    其实她不过是问问他身边的得力部属的下落,又不是问他军政事务,他何须防范如此。然见他漠然的神情,她也不便再多问。只是心里遗憾与那女参军失之交臂了。

    然而其实那也是无妨的,对于她的平静无波的人生而言,那就仿佛是个传说一样。有了传说,便可与暇日永夜听听讲讲,打发无聊的生涯,令日子有些起色。可是见不到传说,倒应是常态。

    她从前在豫州的时候,也曾跟从母亲学习中馈之道,但多半是闲暇清淡的闺中日子,如今嫁来雍都,因为刚刚接手威烈将军府的内事,略比从前忙碌了些。然有若臻帮着,倒也从容。

    “等过些日子,是妾的父亲寿辰,我想借着送寿的机会去洛邑移些牡丹来。”虞夫人见韩高靖换了手中的书卷,是个空,便借机说起打算。

    韩高靖平静无波的脸上,却也露出一丝笑容来:“哦,既是豫侯生辰,我自会提早命人备下寿礼的。”

    虞夫人听了不觉有些失望,他这样回答,倒好像是她特意提示父亲的生辰似的,何况他还是那样公事公办的样子。至于她提到的牡丹,他却决口不提,似乎是没听进去,又似乎是没有什么看法。

    其实这倒也符合她嫁来之前,听闻中的有关他的印象。

    他是天下少有的英雄,虽然年龄长她十岁,却也在有限几个成名的英豪中,是最年轻有为的。不要说在独立割据一方的诸侯中,就是连那些成名的世子们都算上,也算是极年轻的。这样的人,虽然宽仁,但往往是寡言的。就像他对她总是算好的,甚至连个姬妾都没有,不像她的父兄们,姬妾成群。但他却也极少有她父兄那样同妻妾们之间的亲昵。他对她,除了道义上的夫妇人伦外,少了些私情。

    然而能怎么办?谁教她嫁的是个天下为家的英雄呢?虞夫人并不是不知趣的,知道有得必有失的道理。

    关于她父亲和韩高靖之间的恩怨,她也隐隐有所耳闻。她出嫁前夕,她母亲也告诫过她,当年她父亲与韩令德父子争夺邯郸时,为了调开韩高靖,攻打韩令德家眷所在的涿县,导致韩高靖母亲自杀。父亲虽然得到了邯郸,却也与韩氏父子结下了仇怨。

    “你父亲的谋士们都说韩高靖不是个器量小的,大概不会因为往事迁怒于你。和你说这些,是望你你谨言慎行,若遇到关系他母亲的事,万不可忤逆了他。”

    虞夫人乃是将嫁的闺中女儿,对母亲的话,总是静静应着。实则那件事发生的时候,她还是个懵懂无知的幼童。这些年的隐隐听闻,总因事不关己而未曾上心,谁想这事竟与自己扯上了关系,何况母亲郑重提出,她也知道对自己而言事关重大,听得十分用心。

    “你父亲早有与威烈将军联姻的念头,就因为这事才舍不得你嫁去,一直犹豫着。否则你早二年便嫁人了,何至于拖到今天。你父亲原想让你兄长娶威烈将军胞妹的,谁知被西戎抢了先。如今这样也是没办法,你去之后,总要与他互敬互重,解了你父亲心头之患才是。记住,你既是替你父亲,也是替豫州,才嫁到雍都去的,总要不辱使命才是。”

    虞夫人虽是个温柔敦厚的闺阁女子,却也有自己的在主张。母亲对她嫁韩高靖总有担忧和惋惜,临行又以豫州再三嘱托,就是让她明白,这不过是联姻,守好本分就好。可她自己却总觉得,既然嫁了这人,虽有使命在身,那也该一心相对才好,何况韩高靖不但是成名英雄,竟然还生的英姿勃发、仪容不凡。

    韩高靖平日不是在前院议事堂见他手下部属们,便是在内院起居室前面的小议事厅中批阅公文。今日难得在起居室中自在读书,她不便打扰,便进了他卧室内,收拾冬衣,命人拆洗收藏。

    如今已是二月底天气,冬衣早该收了,换春装了。自她来了,韩高靖的衣食等事,件件上心,不再假人之手。

    早有侍女按照她的吩咐将冬衣按类别拖着向外走,虞夫人便起身对一个侍女道:“那件素色袍子太破旧了,不必再拿回来了。”

    不必拿回来,那就是处理掉的意思。侍女正答应着往外走,韩高靖忽抬头瞥了一眼,叫住了那侍女,道:“把那件素色袍子放回去,没我的吩咐,从前的衣服不要再动。”

    那侍女看了看虞夫人,虞夫人便笑着向韩高靖道:“将军也太过节俭了,昨日我查点你的衣物,多是些普通市面料子,除了一件蜀锦的袍子外,总无可观的,今春给你多做了几件衣服,就想把你那些陈年的旧衣都换了。我来的时候,带了好些衣料,白放着可惜了,如今给将军做几件也不用额外花费。”

    韩高靖并不多和她们说话,便放下手中的书,径直走到那侍女面前,从她手中抽出那件织金素色家常袍子来,向虞夫人道:“如今的衣物自然由你来打理,只是从前的那些你就不要动了。”

    他说着便自拿那袍子默默地瞧了瞧,又一眼看见虞夫人高高隆起的腹部,究竟不忍心,便叹口气道:“你如今这样,可以不必如此辛苦。”

    说罢独向内室走去,亲自将那袍子整整齐齐叠了,与一件玄色蜀锦常服放在一处。

    侍女们偷偷瞧着夫人脸色,虞夫人也只片刻失神,便令她们退去了。她在洛邑时早就听闻韩高靖尚朴喜素,衣食起居用度节俭。但那件素色的家常袍子,虽说质地柔软,可也并非什么贵重的面料,何况旧成那样。自他从蜀地归来,正值残冬,她便见他常常穿着,心里起了疼惜之意,便亲自选衣料,命人为他赶制了好些冬春的礼服、常服、家常袍服。她却见他总不大穿,唯有那件织金素色袍子洗涤之时,才稍稍换一下。她一向以为他是不讲究衣食的缘故,今日看他那神情,仿佛又不是为此。

    她此前也曾侧面打听过他从前的衣物由谁打理,侍女们便说是由家仆打理,唯有他的长姊从陇地归雍的那段短暂日子,曾经为他浆洗修补过衣物,后来大女公子投城殒身后,也没有别人来打理。

    “好像……好像……”有个侍女似乎想起什么来,忽然却又话锋一转,笑道:“好像确实是由家宰交代给专门的家仆管理的。”

    虞夫人不是个的多心的,那时并不往心里去。此时站在卧室门外,见韩高靖犹在望着那件袍子发呆,脸上一片怡然和悦之色。她忽然心里悟过来了,他之所以留下这弊旧袍子,并不是为了节俭,因为他看着这袍子时的款款柔情,是她从来没见过的。

    那么令他这样深情凝望的,到底是为了他投身城下的长姊,还是另有其人?虞夫人是父亲的唯一嫡女,母亲虽教养严格,却也不失慈爱,她的日子一向过得简单,并不曾有过烦乱纠葛,见此情形心中却没来由地一片迷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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