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西郊,校猎场,令狐嘉树乘马而来的时候正见到韩高靖搭箭、引弓、瞄准、满弓……

    一支箭簇流星般倏然驶去,射穿百步外一片做了标记的小小木叶上。当负责拾箭的士卒捧着那支箭飞奔回来,恭恭敬敬地单膝跪地将箭簇举过头顶,如此众人便可见那箭簇上紧紧插着的一片小小红叶犹自在风中颤巍巍抖着,而箭簇不偏不倚正中那红叶上的黑色墨点。其时正是雾浓霜重、秋风瑟瑟的清晨,红叶黄花层层叠叠地簇拥满树,木叶在风中簌簌而动,能够一箭而中,其目力、臂力、筹算,样样精准。百步穿杨也不过如此,随行众属皆是一片赞叹。

    在这赞叹声中,令狐嘉树已悄悄行至穿着参军服饰的云津,含笑低声道:“贺你归来,哪天有空请你喝一杯,正有事要请教。”

    云津猜着他一定是问当初有孕而如今却孤身一人归来的事,心里一跳,但脸上犹笑着,点点头:“好啊。”

    韩高靖这时也回过头来,刚好见令狐嘉树与云津悄然低语,便将弓交予侍从,以下正轮到郭令颐家的三公子郭珲和赵允祀二人比试,他二人自带了长弓,相互较量,以在规定时间内射中红心又准又多者为胜,于是计时的击鼓声起,二人迅速拉弓射箭。

    韩高靖已经走了过来:“你们说什么呢?”

    云津还没说什么,令狐嘉树便先行了参拜之礼,回道:“顾参军回来后,仆还未见过她呢,便问候她一路辛劳呢。”

    韩高靖含笑点头:“令狐亲自来了,可是城中有事?”

    看令狐嘉树的神情,必然是有的。但此时鼓声极大,私谈不便,二人便向林中步去。云津见令狐嘉树这时候来,必是城门一开便急着向此处赶路,那么必是机要急务。她不便跟上前去听,却也无心再观射,时时向林中而望。只见他们两人于林间相谈许久,忽见韩高靖招手,便离了众人行至林中。

    此时郭珲与赵允祀已决出胜负来,二人下场相互举杯共饮,无论输家赢家都极有风度。此后便轮到正平乡侯家四公子与校尉庞峻之弟上场,二人所要比试的是骑射,鼓声在短暂停歇后又躁起。云津直到走到韩高靖身边,鼓声才小了许多。

    韩高靖叫她过来,却不为告知适才二人商谈之事,他此时脸上的神情也由肃然转向轻松随意。

    “如今云津回来了,便叫他到你的手下做个参军吧。”他顿了一顿才又道:“俸六百石,位在议郎之上。”

    郎中令下本无参军一职,但韩高靖却格外为云津设此职。令狐嘉树明白,这是为了使云津重新加入他的智囊团,而又不至引发争议,同时放在自己手下,不至于被孤立排挤,于是点头称是。

    “至于你说的那事……”韩高靖脸色顿时严肃起来:“先依律拘押了,明日议事时再论吧。”

    令狐嘉树躬身答应,方道:“要不让顾参军与仆一同回城吧,准备准备。既然打算赴职,不如明日议事时去集议堂,先亮个相吧。”

    韩高靖看了看云津,脸上便挂着笑,道:“也好,你也一起回去吧。”

    说着就要命人备车。云津忙道:“不敢烦劳君侯左右执事,我同郎中令一样乘马即可。”

    韩高靖也不坚持,挥挥手便命他们先行回城,自又去演武场看骑射赛事了。

    云津同令狐嘉树乘马驱驰半个多时辰,行至一处水草丰美处,才下马略作歇息。早有随从上前牵了马去饮水食草。

    令狐嘉树便率先向一座石桥走去,石桥下草深水急,寒草半黄、芦荻萧萧,好在阳光尚好,霜融作露、白露未晞。云津也顾不上露重草密,径直跟了去,一直到了那石桥下。只见流水淙淙,向东流去。

    云津抬头,便望见眼前倒是一片天淡云闲的景象。见令狐嘉树犹在沉默,便道:“郎中令是有什么话要说吗?”

    令狐嘉树侧过身子,点了点头。如果不是有话要说也不必特意让她一起回雍都,更不必将她引至这荒僻幽寒少人行的石桥之下。

    “有话便请讲吧。难为郎中令费那么大事。”云津笑道。

    “你一个人回来的?”令狐嘉树又沉默了一阵子才问。

    “是,一个人。”

    令狐嘉树忽而忍不了了似的,猛地转过身子来正面直视着她:“君侯的子嗣呢?”

    云津知道他迟早要找机会问的。如今知道她曾有孕在身的除了尚在蜀地的陈延、许夫人,就只有令狐嘉树和钱斌了。那时候她失踪了,韩高靖必然伤心,他们或不敢说,或不愿说,对此事三缄其口。可现在她完好地回来了,关系到主君子嗣这等大事,令狐嘉树不问才奇怪。

    “你别问了,已经没有什么君侯的子嗣。”云津低声道。

    “什么叫‘没有君侯的子嗣’?”令狐嘉树伤透了脑筋,一阵头皮发麻:“你说清楚点行吗?别折磨人了行吗?”

    “那时候,平川先生救下了我,又将我偷偷送出城,然后走三峡水路去往荆州。路上遇到风浪,就出了点意外……”

    她不肯再说,令狐嘉树也大概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先是目光沉沉地看了她半天,才长叹一声:“君侯子嗣本来就少,你又……这样大的事,总不能一直瞒着他吧?”

    云津怔忡半日,才狠狠说了两个字:“瞒着。”

    “我自小没瞒过他什么事,你这教我如何对得起他?”令狐嘉树仰天叹恨道:“当日入蜀,他本不同意你去,是我说为免你见他成婚伤心,他才答应的。临行他反复说别的他都放心,唯有你的安危放不下。如今可好,先是你失了踪,后又把个子嗣弄没了。钱斌个没用的,我要是君侯,非砍了他个不中用的不可,还升他作校尉!”

    云津听了韩高靖对她入蜀时的反复嘱托,也觉灰心,便道:“当日情况紧急,怪不得谁。你当时守剑阁,钱校尉——当时我都以为他死了,那可是拼了命护着我的。”

    令狐嘉树点点头:“钱斌被救活后,又差点自杀。”

    “自杀?”云津睁大了眼睛:“就因为我?”

    “可不是因为你?他没护好你,自觉失职。君侯原本也恨他恨得要命。听说他愧疚要自杀,这才宽恕了他。又念着他是最后见到你的人,不忍心处罚,反而授予他要职。”

    云津出城时以为钱斌死了,并没料到会有后来的事。

    “你不知道公子轩满月宴的那天,钱斌触景生情,喝的酩酊大醉,跑到我家里就不走了,一个伤重身死都不流一滴泪的铁铮铮男儿,半夜三更地嚎啕大哭,说什么他弄丢了将军心爱的人,又弄丢了将军的子嗣。可怜呐。”

    钱斌乃是令狐嘉树手下的得力助手,从一开始就追随韩高靖,一直忠心耿耿,从未失职。结果在他手上出了那么大的漏子,自然接受不了。

    云津自然不怪钱斌,便一揽子地把事情揽过来:“说到底是我的计划不够周全,没想到会有突发的事情。”

    “你躲在荆州享清闲,我们这边就惨了。”令狐嘉树见她难过,便以调侃语调来开解她:“君侯派人到处找你,还隔三差五地因为有人在他面前提到你就闹得大家没好日子过。有时候大晚上的也不见人,害我到处找。后来总算归结出来了,找不到他时就去你家,他一准在那。我跟你说,我从小跟着他,从没见过他这样。”

    听了这石破天惊的消息,云津心里仿佛下起了天空溃决般泼天价兜头而下的暴雨,心里一片慌乱。她忽然想起归家那日,家中干净的庭院和用心打理过的花树,以及精心布置、一尘不染的房间,她当时还以为因她过武关时,他必定得到了消息,知道她要回来,特意安排人收拾的。

    今日听来,方知他曾常常流连于此,甚至晚上也不回府,只一个人留宿在空无一人的,而她也不知何时才回来的家中。

    “没办法,我就只好在你家旁边弄了个院子,安排暗卫住进去就近保护。要不那暗卫在外面晃荡,一旦被人发现,不但不安全,且于君侯令名有损。”

    云津一时回过神来,却见令狐嘉树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便道:“那么,郎中令是打算告诉他吗?我只担心他如今才好了,若知道了这事,别再……”

    说到这里她小心翼翼地看着令狐嘉树,只见他先是连连叹气,最后居然咬牙道:“反正是骗了他,不妨骗到底吧。这事你不说、我不说,陈延和许夫人也不会说,我再偷偷嘱咐下钱斌就好了。”

    云津这才放了心,嫣然一笑:“多谢郎中令周全。”

    令狐嘉树忙摆着手道:“别谢我,我和你说,他又把你安排在我这里,你别给我再闹什么幺蛾子,出了事我可担待不起。”

    云津忙道:“怎么会?今后你乃是我的上官,我岂敢?”

    令狐嘉树苦笑,谁不知道她在韩高靖心中的分量啊,便道:“回去吧,眼前就有一见棘手的大事要办。”

    云津虽然一直作为韩高靖的亲信智囊常跟在他身边,与令狐嘉树相熟,但对于他们不主动告知的事从来不打听。即便在她差点成了韩高靖夫人,二人亲密无间的那段日子也公私分的极清楚。诚如韩高靖单独与她议的事,她也绝不私自告诉第三个人一样。

    这件棘手的大事是什么呢?云津见令狐嘉树也严阵以待地,便知道不是一般的事情。

    她很快就会知道,这件事不但棘手,而且是个契机。是韩高靖在暂停了开疆拓土的外事后,对内部进行梳理的一个契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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