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夫人就是在这纷纷传言已经渐渐消散时,再一次见到了她一直想见的女参军。而且这一次虽也是偶然邂逅,却是如此近距离的正面相见。

    其时正是暮春时节,虞夫人正同郭令颐夫人一同在一家布店里选择衣料,便见一位着了素绸上襦,淡绿细褶缎裙的女子翩翩进了店来。郭令颐夫人正在细细挑着料子,温情脉脉地说:“你看这块衣料,柔软细密,又厚实,给我家仲郎做件袍子倒轻软舒适。”

    仲郎即郭令颐,因其在家排行第二,因此家人称他为仲郎。

    郭夫人等了半天,却不闻虞夫人答语,便抬起头来,见她正看着一个二十许的佳妙丽人出神。

    郭夫人再细一看,竟是认得的,便含笑上前道:“咦,这不是顾参军吗?”

    正在旁边用手搓捏着一块玄色布料的那一位素衣绿裙的丽人便转过头来,一见是郭夫人,便上前行礼:“郭夫人好啊,许久不见。”

    郭夫人便上前拉着她的手道:“之前听说你在蜀州失踪了,回来就没见过你。怎么,一向可好?”

    “托夫人的福,甚好。”

    郭夫人便忙为二人引荐,云津这才第一次见了韩高靖的夫人,忙上前行了礼。因今日着女装,行的也是女子之礼。虞夫人便也依礼厮见,并暗中细细打量云津,这算是她第二次见这女参军了,可是上一次是远望,且因着了男装长袍,遥遥一见,只觉仪态万方,却没得细看形容,今日一见才知原来竟是个世间少有的绝色佳人。

    郭夫人犹自絮絮,拉着云津上上下下地看了个遍,道:“原来如今年轻女子都喜欢这样的式样啊,确实比我们这种笨重的曲裾深衣显得出挑。”

    自天子入晋阳后,从前那种宽袍广袖、遍裹周身而又层层叠叠,下身唯露一段细褶长裙的曲裾深衣,虽然在郑重的场合依然是约定俗成的式样,但日常时候,渐渐地被女子们弃置了。因与荆楚日益频繁的通商,受南地风气的熏染,再加上秦地女子的改进,这种上襦短小,以绣花缎带束腰,长裙飘摇的样式便风行起来。云津今日所着,便是这种式样,较之从前的旧样子,更显轻倩殊丽,与这春天极是相宜。

    郭夫人在三人里是年龄最长的,心性却是个天真烂漫的,便道:“你们两位也帮我看看,这料子如何?”

    虞夫人低头一看那衣料的颜色,知道是给郭令颐作衣衫用的,便道:“家常袍子的话,穿穿也罢了,但如果是外出穿的,总是太简了些,不如那件织金的好。”

    郭夫人便又问云津:“顾参军觉得呢?”

    云津上前摸了摸,道:“确如君侯夫人所言,不如那些上好的料子穿出来庄肃尊贵。不过我见郭公常穿这种衣料,还曾经向同僚们推荐说,这等料子因为少了纹饰,更柔软,且花费还少。不如夫人各样都选一些,这样不同场合换着穿岂不好?”

    郭夫人便粲然一笑,点头:“二位说的极是。”

    云津便向虞夫人微微颔首,去挑选衣料了。虞夫人见她却在挑选些深青、玄色、素色的衣料,便知是为男装所选。

    “顾参军是为自己选的吗?虽然你着男装,那素色的还好,那颜色深重的却白白可惜了你的好容颜了。”虞夫人忽然建议道。

    云津一边用手触摸着那料子,一边从容应道:“夫人谬赞。不是我自己穿,我除了办公务时,平日不大穿男子衣装。”

    “那……这是为谁选的呢?”虞夫人不知为何心里一跳,竟莫名地问了一句。

    顾云津便慢慢放下手中的衣料,转过脸来,静静笑道:“舍弟就要从西戎回来了,我给他缝制几件衣服。”

    虞夫人不觉心里一阵轻松,长吁一声:“哦,尚书丞就要回来了啊。像尚书丞那样的年轻公子,该着蜀锦或吴丝才是。”

    云津便道:“蜀锦、吴丝太昂贵了,像顾显那样资历尚浅的年轻人该穿的素朴些才是。”

    虞夫人叹道:“当日攻取蜀州,顾参军和尚书丞功不可没,这蜀锦才可源源不断地运来雍都,谁想倒教那些手无寸功的人享用了。如顾参军这些劬劳辛苦的,却不着蜀锦。这实在是说不过去呀。”

    云津倒没想到她会这样说,脸上仍风轻云淡地:“夫人不必感叹,世事从来如此。我和顾显,不在意这些。”

    虞夫人便点点头,不再说什么,也去挑了几份料子,云津打眼一看,见她所选全是玄色的,也有通体玄色的,也有绣了墨绿图案的,也有夹金丝的。总之,都是韩高靖喜欢的颜色。

    云津不觉心中一动,便多看了这虞夫人两眼,只见这虞夫人虽非国色,却生得端丽华茂,举止温厚自然,于守礼处亦有几分柔婉,气质娴雅,颇有大家风范,倒是配得上秦侯夫人的身份。

    云津暗暗压下心中莫名的情绪,不动声色地挑完了衣料,便向两位夫人辞去。郭夫人还柔声细气地邀她改日上门吃饭,云津道了谢便去了。店中自有人将布匹送到云津车上。

    虞夫人和郭夫人却并不用店里帮着送,早有跟从来的家仆自取了放在拉侍女们的马车上。两位夫人并未逛够,又去了旁边一家糕饼店里。虞夫人为公子轩选了几样细食,又多买了一份命人送到韩江处,说是给公子荆的。

    “君侯夫人可太细心了,连君侯的侄儿也看顾着。”郭夫人道。

    “不然怎么办呢?五公子和他从荆楚带回来的那个女子都年轻,不大会照顾孩子。”

    郭夫人便笑起来:“你才几岁,比五公子还小好几岁吧,就这么老气横秋地说话。”

    虞夫人一想也是,也自笑了,道:“五公子到底是个男人,事务繁忙,怎么能照顾孩子?那女子才十六,出身又平常,哪懂得什么?”

    郭夫人道:“那女子出身虽平常,倒不是那种狐媚子,看起来是个老实的。你这一说年龄,我倒想起来一件事,若臻女公子是不是也该婚配了?”

    虞夫人道:“若臻都十七了,还没许婚呢。”

    郭夫人便想了一想:“我们家小六过几天就加冠了,也早过了许婚年龄了。还没有看下合适的呢。不如你侧面问问君侯,可有意?”

    虞夫人道:“之前我也问过若臻的婚事,君侯并没透露过什么。想必是还在考量中。若臻这孩子,如今无父无母,她母亲又是那样个死法,她阿舅爱如珍宝,到了许婚了却又不知如何挑选了。夫人既有此意,我回去问问看吧。”

    “若说君侯身边青年才俊极多,如今新选上来的议郎、郎尉们,出身且好,个个才貌双全的。就是那令狐郎中令才能、品行样样出众,就连容貌也是个天下少有的,还位高权重的,这可谓人中龙凤。不知为何拖到而立之年了,至今未曾婚配。”郭夫人感慨良多。

    虞夫人便摇摇头:“这令狐郎中令非但年龄大,且和个低贱女子混在一处,绝非良配。”

    “哎,这些男人可真是的,郎中令就不说了,那可能是挑来挑去挑花了眼,最后挑了个倭瓜。你说五公子这些年身边不见个女人,如今弄了个儿子出来,也是个身份平常的。”

    “五公子还好,到底没抬举那荆楚女子,还是和慕容氏成婚了。这就是明白事理的,无论和别的女子怎么胡闹,正室还该是个有身份的才是。”

    郭夫人听了也是连连点头,心中却暗道这虞夫人命好,原本那慕容氏是该做秦侯侧夫人的,虽说只是个侧夫人,不至于影响虞夫人的地位,但毕竟出身蜀州慕容,必然会夺了虞夫人的光环去。谁知半路上杀出个韩江来,把这慕容氏娶走了,这虞夫人嫁了个天下间少有的英雄不说,且别无争宠的姬妾。

    “我倒想起来了一件事,刚才那个顾参军也有二十大几了吧,一个女子怎么拖了这么久还不婚配?”虞夫人忽然道。

    “她嘛,自然是没人敢染指的了。”郭夫人了无心机,随口便道,然而毕竟并非愚鲁女子,说到这里,便忽然住了口。

    谁知虞夫人却十分感兴趣:“哦?为什么没人敢染指?”

    郭夫人迟疑半天,才慌忙遮掩道:“哦,听说从前是和蜀州的慕容氏有婚约的,后来不知为何退了婚,一来二去拖到现在,这个年龄,自然没人求娶了。”

    虞夫人已然觉出她这话搭不上,却也不好再问,又见天不早了,便各自上车去了。

    那虞夫人才上得车来,陪侍身边的一个贴身侍奉的仆妇便嗫喏道:“夫人,你还是要留心那女参军才好。”

    “为何啊?”

    “其实夫人嫁过来之前,豫侯夫人便有一事嘱咐我了。那件事也没个确论,所以教我暗中留心,但先别告诉你。我从前觉得没什么,所以没说。但是今天看来……”

    “什么事?”虞夫人不知为何心底一凉。

    “其实君侯身边曾经有个极宠爱的女子,显德三年天子校猎那会,君侯还是威烈将军时,在晋阳还为了她遣散冀州的姬妾呢。”

    “那女子是谁?我为何不知?难道是那顾参军?”

    “我也不知是不是,当时英雄为博美人一笑而尽遣姬妾的事,传得沸沸扬扬。那时候夫人在深闺中,自然不得听闻这种事。可是后来关于威烈将军和那女子的事就再也没了下文,也没听说咱们君侯身边有什么内宠。然后就有了威烈将军身边多了个女谋士的传闻,在夫人嫁来的前几个月便忽然成了女参军。今日郭夫人又说没人敢娶顾参军,夫人想,在秦川谁的女人没人敢娶呢?我便猜想……”那仆妇抬头看虞夫人的脸色。

    “你便猜测可能是同一个人?”虞夫人若有所思道:“可是不对呀,如果说是君侯爱宠的话,为何又放出去了呢?你要是个男人,对着那么个佳人,你舍得放出去?”

    那仆妇一听,原本心里还有些头绪的,此时却又一片纷乱无章:“也是呀,所以……可能是我猜错了呢。”

    “其实若真是同一个人的话,君侯府上那些侍女、仆从的不可能不知道,我们来了这么久,怎么也没见人说起过?”虞夫人便笑起来:“可能是你多心了吧。”

    那仆妇便忙点头:“那可最好了,其实君侯如此最好。无意于女色,夫人便可独宠啊。”

    虞夫人带笑的眉眼里含着隐隐苦涩:“别人可能不知道,你还不知道吗?什么宠不宠的?你看他一年半载地来几回?”

    虞夫人嘴上说着这含了浅浅幽怨的话,不知为何心里蓦地闪出那日的画面来。一匹骏马横冲闹市,“上林春”酒肆前,她的夫君韩高靖千钧一发之际,忽然冲到马前,将顾参军扑到了一边去。并以身背相护,若不是那些戍卫行动快,那匹马必然踏在韩高靖的身上。

    那时候她被这惊心动魄的事给惊得慌乱,且也觉得他们一起同行,他保护一个身处险境的弱女子原是出自本分,竟没细细回味当时情形。如今她隔了远远的时间来看,瞬间至清至明,那分明是舍了自己性命地相救。

    是什么人能让他舍命相救呢?

    虞夫人满口的苦涩,尽咽入腹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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