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津此后便依姜恪之令,与几员新晋小将并参军、司马前去巡视各大营。姜恪严命手下将领并参军、司马必须事事依顾参军之令,不得擅自主张。

    云津便即领了各大营驻扎处的地形图,回去参详。令狐嘉树又抽调禁军宿卫随身保护。然而云津临行前到底有些牵挂,只得去求了令狐嘉树。

    “明日我便出行了,想见他一次。”

    令狐嘉树有些为难:“君侯中毒,生死难料,为全力保护,不要说你不得见了。五公子下令,除了郭尚书、中护军还有他和我四人外,谁也不准接近,就连夫人等都不可接近。哪怕医官,也是许进不许出。”

    云津一听,这竟与显德五年在巡视北大营归程中的那一次遇刺十分相似了。也是请出韩江主持大事,也是对他的情况秘而不宣,且此次更是各处紧锣密鼓的战备。

    不同的是,上一次,她一直守在他身边,生也罢死也罢,总是陪着他的。这一次却连他的面也不得见。

    “令狐,你告诉我,他到底是生是死?”云津一双水汪汪的眼波直袭上令狐嘉树的脸上。

    令狐嘉树还是那句话:“生死难料。”

    “如果我非要见呢?”云津咬牙道。

    “守备森严,你不可能接近。”

    “我去求五公子。”

    “你大概不知道,五公子如今在大事上拿捏的十分坚牢,他不会让你见的。”

    “那么如果他真有什么意外,我就连一面也见不上了?”

    “何必这样说呢?”

    令狐嘉树忽见云津脸上神色凄苦,除了上次韩高靖中了箭九死一生之外,他从来没见过她如此,就连当初韩高靖另娶他人,她也丝毫没露出一分情绪来。于是便有些不忍了。

    “既如此,我和五公子去说说吧。”令狐嘉树又补充了一句:“不过只能见一次。”

    云津见到韩高靖的时候,他正静静地躺在榻上,仿佛没了气息似的。偌大的卧室里安静极了,只有倾身伏在榻前一动不动的她和躺在榻上一动不动的他,天荒地老,时光不老似的旷古寂寥着。

    他睡得十分宁静,仿佛消散了自她见他起就包裹着他全身的沉重,仿佛是个天真幼童似的懵懂无害。

    光影一点一点流动,墙上的日影倾斜地不能再倾斜了,也灿烂地不能再灿烂了。她终于伸出手,去轻轻抚过夕阳照耀下的那张英俊威容的脸,他们自显德三年萧关初见,涉险历劫、共度难关,也曾有过分歧与伤痛,但弹指一挥间,数载华年指间飞逝,到头来,此时此刻她对他仍然如初——只要有他还在,一切皆可。

    “韩高靖,你且休息几日,外面的事自有我们料理。他们一个都跑不掉,必然偿还今日之债。”云津冷冷地说完这两句话,语声忽然转为温柔:“仲勉,我知道你心里苦,你怪我绝情,其实我也心里苦。在蜀州的时候,我时时刻刻都想着你,就是回来的这些时日,我也日日夜夜想着你。可是又怎能告诉你,平添你心里之苦呢?你看,我这样对你,你是不是就会越来越讨厌我,然后终至于忘了我呢?”

    她柔柔的指尖轻轻划过他脸上的那道因她而留下的浅浅的痕,忽然悲从中来,又是一阵久久沉默,再说话时,声音终于归于平静:“其实,我希望你忘了我,但又很怕很怕你会忘记我。”

    她又去握住他的手,他的手掌是暖的,令她无比安心。也不知过了多久,日影终于倏地一闪,消失了最后的光明。门外是令狐嘉树的声音:“我们走吧。”

    她知道得去了,便缓缓起身,又静默了片刻,才道:“韩高靖,我走了。等我回来你得起来给我整理整理家里的那些花,都不成样子了。”

    然后她用了下力将手抽出,凝视他片刻,转身离开。

    暮色乍起,他们向外行去。出得门来,却见虞夫人正在门外,脸上一派平静,然细察之下,却见眼中是掩不住的忧色。

    “郎中令,君侯可还好?”虞夫人语声十分谦和。

    令狐嘉树便躬身长揖,道:“还不碍事,自有医官关照,夫人不需担忧。”

    “是谁刺杀君侯?”

    令狐嘉树恭恭敬敬道:“正在查,夫人请放心,仆必揪出幕后主使。”

    虞夫人知道从令狐嘉树那态度恭敬却滴水不漏的话语中,大概什么也问不出,便道:“嗯,辛苦郎中令了。一切还要依靠郎中令才是。”

    “不敢,效力君侯乃我等本分。”令狐嘉树忙道。

    虞夫人终于转向云津,淡淡一笑:“顾参军也来了,见着君侯了?你觉得他怎么样了?”

    云津心中一片慌乱,硬撑着,一脸平和地说:“仆有要务在身,需暂离雍都。特来拜别君侯。五公子有令,所以只在门外拜别罢了,并未见着人。”

    “哦,原来如此啊。”虞夫人又是一笑:“那两位请忙吧,君侯的事全托付二位了。”

    二人忙道“不敢”,便匆匆离了“威烈侯府”。令狐嘉树先就叹了一声。

    “你叹什么?”云津道。

    “我笑世人多情,我羡山川无情。”令狐嘉树道。

    “罢了,多少红颜佳人、闺中绮丽的梦中情人,也作这种司马牛之叹,岂非可笑。再说你若是无情了,你那素容怎么办?”

    一听“素容”,令狐嘉树便忽然变了脸色:“以后这个人,你都不要再提起。”

    云津见今日不同往时,更兼要务在身,便不去刨根问底。只是心里总觉怪怪的,想起韩高靖和令狐嘉树是在延庆坊出事的,是不是素容也在其中遇难了呢?那么令狐嘉树自然是怕听到此人名字,触景伤情?

    又二十余日后,乔谖等人带着天子诏书归来,天子下诏令严查谋刺秦侯之人,一旦查实,无论是王孙贵族还是皇亲国戚,一律格杀勿论。

    然而查实个谋刺的主使,竟然拖了许久。

    并非别的原因,只因晋王与董宁且听闻蔡远襄欲赴雍都述职况,于是议定杜平遥率军列兵蒲津渡,而前军由董宁所领,暗渡黄河。董宁先与函谷关那偏将联系,于是那偏将便想尽法子在乔谖等人入函谷关那日担任守城门之责。

    趁乔谖等人入函谷关时,那偏将故意延挨,并以乔谖劳苦功高为由将门户大开,且上前行礼叙旧。待乔谖等人一过函谷关,而董宁早派最勇猛的武卒扮作商队,杀了守门士卒,夺函谷关门,一拥而入。又在偏将的助力下,杀值守将卒,占据有利位置。随即大军掩入,与函谷关守卒拼死一战。

    就在函谷关守卒反应过来,列队抗击之时,后面源源不断的晋州士卒涌入。虽然函谷关“车不方轨、行不两列”,但大门一旦打开,这条狭道便为双方所共有,而因守将蔡远襄入雍都尚未未归,群龙无首,便即门户大开,函谷关副将及士卒门措手不及,节节败退。

    董宁派手下得力干将率勇卒深入,又派人占了函谷关城楼,便要率兵入内。他身边副将便道:“函谷关地形凶险难测,请将军不要轻入。”

    “怕什么,我们打探的消息十分准确,蔡远襄根本不在函谷关,余人皆不可畏。”另一名偏将道:“要不将军且在此一等,卑职先进去打探一番?”

    “将军,如若趁此先占了河西地,将军便是首功。若等列阵‘津蒲渡’的杜将军渡了河,我们就连口汤也喝不上了。”一名司马建议道。

    董宁一咬牙,道:“天予不取,反受其殃。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请诸公随我杀入,趁此良机,攻取河西地,掐住秦川的脖子。”

    先前那个副将仍旧苦劝,见董宁仍在犹豫,最后只得道:“不如这样吧,我先带兵马举了将军旗帜进去,若有诈的话,他们见将军进去了,必然就合围。将军便速速退去。若无诈,将军再入不迟。”

    董宁见那副将谨慎,便点了头。随即那副将并几名偏将,竖了主帅旗帜率大股军队杀入。

    此时晋州兵士的先头部队已战至接近西面谷口处,而后续部队亦已攻入。而秦兵已将退至谷外,晋兵士气大增,呼声连天。

    更有前面将领高呼:“速速随我杀入,出了此谷,便是开阔地,取河西,扬我大晋军威。”

    董宁见此,便要领后军入谷。忽被那参军拦下:“将军快看!”

    却见城门忽然闭合,城上晋军被一群从天而降的黑衣劲装勇士围攻,片刻便杀得干干净净。

    瞬间“蔡字旗”烈烈升起,蔡远襄如天降神祇般登上函谷关城楼,睥睨谷中如蝼蚁般困顿挣扎的晋军将士。两边山上漫山遍野都是秦军,喊杀声震天响,箭矢如流星,快速划过空中,密密麻麻,犹如飞蝗遮天蔽日。火油箭竟将天日照的暗淡无光。巨石连连砸下,滚入山谷。

    曾经的“扬我大晋军威”之声,顷刻化作了惨绝人寰的哀叫。

    董宁知道不好,立即向西北回撤,准备逃往蒲津渡,然后过黄河,奔杜平遥后军营垒。刚行至一处峡谷,忽见前面秦人大军掩至。董宁虽败,亦明察秋毫,见此面前军中,不但有秦人一军,更有大量的西戎兵组成一支骑兵,由一个面生的年轻人率领。

    董宁知道此处险恶,只好整顿兵马,咬牙迎战。毕竟他也是久经沙场的名将,虽然是败逃,但逃亦有序,重新编好了前军、中军以及殿后的军队。但无奈此处地处峡谷,与以逸待劳等着拦截他的秦军对比,形势十分不利。

    其间秦军一名将领在众将拱卫下出列,向董宁笑道:“董将军好啊,韩高靖在此迎候多时了。”

    董宁睁大了眼睛,心中升起一片恐惧,那恐惧立刻弥漫了他的四肢百骸,他张了张嘴,却哑然无声。他身后近万大军先是鸦雀无声,仿若石雕;继而窃窃私语,犹如乱鸦群雀;又渐渐如潮水乍来乍退般起伏不定,躁动不安。

    正在这潮起潮落、风雨暗潜之际,不知谁喊了一声:“韩高靖大军已来,我等已被包围,快逃!快逃”

    董宁反应过来,大喊:“乱我军心者,斩!”

    可是为时已晚,因为原本中了毒躺在床上,应奄奄一息的韩高靖突然出现,令整个大军陷入疯狂地慌乱中。

    韩高靖不是快死了吗?

    可他为什么出现在这里?

    上当了!

    所有人万众一心地呼啦啦溃逃,就连功勋赫赫的大将董宁也无力回天,只得在几名偏将的拼死保护下,向北往津蒲渡逃去。而近万人在相互蹈藉踩踏,在秦军虎狼般的扑杀中,又在顾显所率的西戎骑兵的左冲右突中,或被斩杀或被俘获,无一幸免。

    谁知董宁日夜奔逃,带着残军到了津蒲渡,却发现杜平遥的三万大军早已无影无踪。他只得带着十几人匆匆逃到了河东郡治所,此时河东郡也忙进入战备状态。

    然而等了几日也不见韩高靖大军前来,此时一思量,才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

    韩高靖固然是假装中毒,蔡远襄述职也是故意作伪,早率领精锐埋伏在附近了。那个偏将,若非是受蔡远襄指使,就是早被蔡远襄察觉,便故意用了反间计。

    直到后来被堵在峡谷中,其实韩高靖手里的军队是不够的。雍都只有几万禁军,且得分兵把守各处,其余几万兵马尚在蜀州,没有还军。蜀州尚未完全平定,韩高靖是不会冒险主动攻击晋州的。那么,其实韩高靖那天带的人根本不够包围董宁,董宁当时虽然已有几千人涌入函谷关,其实他手中也还有七八千人。但因为韩高靖的突然出现,慌乱了晋州军心,又加上混在里面的秦军奸细那一声“韩高靖”,和那一句“包围”,致令晋军全线崩溃。

    如果当时能够稳住阵脚,说不准还有得一拼,可如今,他所率的一万五千人全军覆没。更可恨的是杜平遥听到函谷关的败绩后,非但未曾派出一兵一卒驰援,竟然还带着几万兵马经黄河故道向东远远撤到了安邑,只等晋阳召回的命令便毫发无损的撤军。

    后世人称:天授二年,晋出兵于秦,车骑将军杜平遥领兵三万驻扎津蒲渡,前将军董宁率一万五千人,出其不意攻打函谷关。未及月而车骑将军部未出一兵而悉数退回黄河道。前将军部为函谷关守将蔡远襄诱敌深入,拦夹谷中,斩首无数,董宁残兵为秦侯韩高靖及部将顾显所部西戎骑兵,拦截于途,斩杀数千,虏四千人归,惨败而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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