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从天边氤氲升起,很大的一团,尚不明亮。四人便前去落座,云津度其位次,该在最末才是。韩高靖和令狐嘉树位高权重不必说,陈延做过代理的郡守,也是两千石的地方大员,便就说这只是权宜之位。他那个郡国的参军、别驾,比云津还低,但是他立有大功,原来是客。

    云津便在最末的位置上停下来,不妨被韩高靖拉住了手,一直拉到了他旁边的食案旁。

    “我……”她才说了一个字,却见瑟瑟夜风中,韩高靖目光幽沉,一动不动地望着她,推辞的话便说不出来了,便默默坐了下来。

    令狐嘉树深知他二人从相识至今的情形,自然什么都明白。陈延是什么人,其明察微末、深沉精细处,尚在令狐嘉树之上,见此也并不诧异。

    这也是世上常有的事,他们见惯百态的人,自是司空见惯的。云津也是个经历大起大落的,然此时深觉别扭的,却唯她一人而已。

    最晚来的却是韩江,他才一下马,便远远道:“诸君久等,仆来迟了,当自罚一杯以谢罪。”

    “司农中丞的滋味不好受吧。”令狐嘉树先就戏谑了一句。

    “不好受,确实不好受。陈仓的收支到这几日才交割清楚,眼看要日暮了才赶回来,差点进不了城。”韩江说着已快步走上前来。

    “陈先生,多年不见,风仪倒更胜从前了,上次入蜀,偏巧赶上你外出巡查,未得相见,遗憾得很。”

    “五公子别来无恙,相逢在恰如其时,何必计较早晚?”

    二人相互行了揖让礼,相携入了座。

    此时正是九月十四,月近圆时。一轮圆月腾地升上天空,却比初升时那圆圆模糊的一团小而单薄了些,却更明亮,犹如病盘玉轮,满照人间。

    几人便相互祝酒,酒过三巡,早有仆从前来为个人食案上的染炉鼎羹点了火,奉上切好的羊肉,几人便自在随意饮食,不拘于礼。

    韩高靖平日威严,但面前之人,一个是他心爱的女子,另外三个则是在他微末之时毫无保留的支持者,也便暂得纵情。陈延虽深沉,但毕竟重回雍都,心中自有万千感慨,正要借酒达情。令狐嘉树自来潇洒,虽然自从素容之事后,便收敛许多,但到底脱不了浪荡形骸。韩江自来是个神仙般的人物,这些年为了兄长的大业,东奔西顾,四处营谋,却也没少了赏悦天下风景,自然放纵饮酒。

    于是酒酣兴浓,倒唯有云津沉默许多。

    此时夜风渐凉,露浓霜重,便有随从拿了披帛来,先奉与韩高靖。他伸手拿来,却先披在云津肩上,竟是不避嫌疑。

    云津抬头,咬唇无语,韩高靖也无语,只默默给她系好,才自拿了一个披上。见他披上了,众人才纷纷从随人手中接过披风来。

    韩江见了二人情形,便笑嘻嘻向云津敬酒:“顾参军这一向可好?我几次去探望阿荆,也没见过你。”

    云津忙道:“托五公子的福,处处皆安。”

    韩江便犹自带笑:“你自然都好,你可知兄长为了那事骂得我狗血喷头?”

    云津听了,便忙向他敬酒相谢:“万分对不住五公子,白替我辛苦一场,还挨了骂。仆无他物,唯借一杯薄酒,谢五公子照顾阿荆。”

    说罢等韩江饮酒,韩江却也等着她先饮,如此相持竟引来一阵沉默。令狐嘉树因为隐瞒云津有孕的事,自然也被韩高靖狠狠教训了,这时候不敢搭茬。陈延虽不明所以,但一听语义中的那份别扭劲,就知道这是韩高靖的家务事,自然也不掺和。

    “云津,你是阿荆母亲,他是阿荆叔父,自然是你为长,你先饮。”韩高靖便发了话。

    也不知韩高靖今日怎么了,就算是在他最信任的兄弟亲信面前也不该这样肆无忌惮,全然不避讳。云津不禁皱皱眉。

    韩江见云津犹豫,就笑道:“你快饮了,我们好自在饮酒。”

    云津不欲耽误,便一笑,道声“承让”,便以袖遮面,仰首饮尽。

    此后云津索性也借机又向令狐嘉树也赔了罪,为因阿荆的事,令他受委屈。

    最后她也敬了陈延:“与先生当年相见于‘雁台’,如今又重逢于‘雁台’,先生微时,就与常人不同,有超拔之志、天纵之才,此后天大地大,自有一番天地。谨奉卮酒,以贺先生。”

    陈延自然回礼敬酒,便也唏嘘当日之情:“当年,陈延只是个穷途末路的贫寒士子,浅薄固陋。顾参军不以仆困顿无名而弃嫌。而仆也以为顾参军识见卓然,倜傥不群,虽萍水相逢,也认作是个益友。当时我还向君侯说起过你,谁知君侯远远一看你,便说‘罢了,这人用不得’。我问为什么,君侯才说是个女子。谁知道最后君侯竟还是用了你。且这女子竟不让须眉,这谁又能想到呢?”

    陈延犹自絮絮详说,云津却全然听不到了,她望着韩高靖,目光满是怔忡迷茫。原来他早就识得她。若非陈延归来,若非陈延酒后多说了几句感慨的话,也或者说着对于陈延而言,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秘密。她是不是就永远不知道这藏在韩高靖心中的惊人秘密?

    韩高靖却仿佛没看见一样,脸上挂着笑容,十分平和地听着陈延将往事说完,才又举杯,对陈延道:“我能得顾参军,全是后来的因缘际会。倒是你当年论辩天下大事,倒与她是异曲同工。多年未听你纵论大势了,不如请今日试论一场如何?”

    陈延虽则才归来,但早在蜀州便多所留心雍都大局。今值韩高靖来问,恰中其怀,便道:“论天下大势,愚昧之人不敢大言不惭。但如今局势确实不同往日。便算上青州这曾不入流的弱小州国,尚还剩下秦、晋、豫、冀、青、荆、越州。说是七州,其余五州已不足为惧。冀州尚武、豫州富庶,可惜了无人才。荆州、越州繁华,地域也广,然一个内治混乱,一个耽于享乐。当今天下,唯秦与晋。晋州之弊,在于内外掣肘,然毕竟实力强盛,又有谋断强势之主。若与之硬拼,则胜负难料。此时唯有结交各州,以利诱之,共谋伐晋,使之日益消耗,待其疲敝,方可一举攻克。”

    “如何结交各州?”

    “越州不必担忧,与我距离遥远,且自顾不暇,于晋无所助力。荆州虽新结姻亲于晋州,但有南阳之恨,且荆侯如今老迈,耽于享乐,妄图凭着襄阳之险,固守一方,坐观虎斗,并无进取之心,此不足畏。倒是其中有个公子薪,是个英杰,可惜不得志。青州牧倒是个豪杰,可惜势力单薄。当下所结,唯有豫、冀。君侯夫人乃是豫侯之女,君侯当尊崇爱敬,以稳固二州之好。冀侯乃君侯尊亲,虽分属两州,到底有骨肉亲情在,君侯当处处尊奉恭敬。晋王是个铁腕人物,又有权谋,但失之恃才傲物、刚愎自用。如此三州并举,必可耗尽晋州。”

    “可有具体措施?”

    陈延便道:“君侯为侯爵,冀侯也为侯爵,而君侯兄长仅得为平北将军。如此父子兄弟尊卑错乱,必致冀侯忌惮。君侯当上书天子,尊冀侯为公,同时加封君侯之长兄,明父子长幼之序,冀侯必喜。”

    韩高靖频频点头:“内政可有弊病?”

    陈延道:“仆虽人在蜀州,但听闻秦川内治清明,人人尚武,拥戴之心如川之归海,愿为君侯效力。唯有礼仪学政尚有缺憾,若能大力兴庠序之教,选贤举能,配合‘察举制’,则数年之内,人才当不可胜数。”

    韩高靖等人听了,俱各沉思。还是韩江先反应过来,“啪啪”两声,合掌称叹。

    韩高靖再次举杯:“得英才若此,天助我秦川。”

    是夜觥筹交错,直到月上中天,兴致越发高隆,故不再如平日克制,就连韩高靖亦酒酣大醉。

    “陈延,当年你我相逢,你不过弱冠之年岁,如今也年近而立,岁月不居,如白驹过隙,忽然而已。”韩高靖醉后情真:“你是家中独子,至今尚未许婚,是我耽误了你。从此后,秦川高门未婚之女,你细细考量,某当为君筹划。”

    陈延也醉的厉害,笑道:“仆虽处蜀,但成都亦多女子,至今未婚,乃自误。非因君侯。天下女子熙熙如云,但怕功业未成,求不到聊可入心者。男儿当以功业为先,树大而直,方有藤绕。”

    那陈延说罢,悲从中来,举杯作歌:

    尘起天下兮,烽燧长烟。

    鸿鹄翩翩兮,四海九天。

    回望故乡兮,长路漫漫。

    朝飞暮卷兮,岁月流年。

    旧地重游兮,但见荒原。

    遥想他甘于寂寞,屈身于蜀地,消耗尽了人生最美好的年华,那该是如何幽沉的岁月,而他何其坚忍竟能卧薪尝胆,达成使命。

    只是他那悲酸的长歌里,是否有几分对那蜀州美人的情意?

    其时陈延悲歌慷慨、倾杯洒盞,韩高靖便以箸击鼎、以此相和,令狐嘉树与韩江有感于心,狂歌醉舞,清明的月色照见大地一片冰雪明光,几人的影子在这青光中时而翩然,时而散乱,看来竟仿佛是无忧无虑的少年的身影。

    此后韩高靖也并不辜负陈延,于其归来当年,为其主持娶郭氏女为妻。同时任命他为祭酒,令其于雁台建“明经堂”,收各郡推荐的少年以及贵家子弟来此读书,经策试分为甲、乙、丙三等人才,按材德授予职务。

    后又令陈延入尚书台任尚书丞,并兼任谏议大夫,数年内经历各署多种官职。于是渐渐地,人们都知道,这是韩高靖着意培养的备位宰执。

    是夜四人高歌痛饮,仿若回到了那曾经心怀天下、指点江山的少年时代。而云津知道,那不过是历经悲欢后,有感于生命犹如珠露的盛年男子,对往日时光最后的祭奠。

    韩高靖果真是醉了,不顾众人在侧,拉着云津的手紧紧不放,直到月落西天,各自散去,他依旧不放手,非要与她共乘一辆马车。

    云津从未见过韩高靖这样的醉态,全然地放纵。此前未曾见过,此后也未曾见过。

    上了马车后,他倒是忽然安静下来。先是略带醉态地欹斜着身子地呆坐了一会,很快就靠在马车壁上睡去了。只是睡着了也不肯放开握着云津的手。

    云津试图抽出手,却被抓得更紧了,不忍惊醒他,便只好坐在他身边一动不动。

    她静静看着他的脸,忽想起当初他救她时,那一夜夜宿城外,她黎明时醒来,见他犹自安睡,也是这样一张了无尘嚣、现世安稳的脸。彼时她并不知道,他早在“雁台时代”就认识她。虽然她换做了女装,但他一定是知道的。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为什么从来没向她提起过呢?

    他守着这秘密,是为什么呢?

    就在她失神之间,他却忽然醒来,睁开醉意迷离的眼睛,就与她久久相望。然后他忽然将手臂用力一拉,云津便跌入他怀中。她想挣扎,可是马车里狭小的空间却不容她挣扎。

    “昨天顾显来找我了。”才一出口,云津就发现,他虽然犹带酒意,心里却是清醒了。

    “找你做什么?”

    “他问我把你不明不白地放在将军府是什么意思。”

    “明日我就自己告诉他,不干你的事。”

    “顾显是让我给你个名分。”

    “我不想要。”

    又是一阵沉默,直到马车咯噔一下子,大约是车轮跳过了一个坑。

    “云津,我知道你为什么不肯跟着我。”他忽然紧紧箍住她的肩,不让她逃开,话语中却满是平日清醒时所没有的勇往直前的坦白:“你当初是为了我才退出你我的婚约,我都知道。不管是你逼我也好,他们逼我也好,还是情势所迫也好,但终究是我没能坚持到底,是我辜负了你。可是娶虞氏,我也是无可奈何,你就这样弃了我,实在太忍心!”

    “这些年,你虚与委蛇,嘴上说着你不计较,可分明就是在意那正妻的名分。可是你教我怎么办?那虞氏我已经娶来了,阿虎都生了,你说我还能怎么办?”

    马车飞驰在远离雁台的那条坑坑洼洼的土路上,令车上的人颠簸难耐。

    “我总想着有一天,打下了天下,给你相应的名分。可是长路漫漫,你我已经不年少了,还有多少年好时光?”

    “你能不能为阿荆想一想,也为了我再委屈一次。等我打下了晋阳,以晋阳为聘,能不能让你不那么委屈?”

    韩高靖借着酒劲,将压抑数年的话全说了出来。说到最后竟语无伦次起来。云津心里却依旧惘惘地,像是落入梦境般无知无觉。

    马车渐渐驶上了城中直道,渐趋平稳,然而她的心潮却阵阵起伏,每每撞上来的莫名的一团团辛酸堵上胸口,噎得人难受。

    她想说的话语却也被那难受的一团梗在喉间。

    韩高靖见自己都已将心底的话掏心掏肺地同她说了,可她只是不言语。心里说不出的悲酸,原本已经渐渐消散的酒意更加翻倍地涌上来。他的目光因酒而茫然,再也忍不住吐露藏在心里多年的秘密:“云津,从雁台见到你的第一眼,我就喜欢你。显德三年救你的时候,并非临时起兴,你可知道?”

    雁台的第一眼,那是显德元年的时候了,她才十七岁,多少年时光无声无息地流过。

    “我不要晋阳为聘,我不要正妻的名分,我什么都不要,我答应你。”

    云津的指尖轻轻划过他的脸,柔柔软软地。她看着他的目光沉静而无波澜,同他说话时的语气温柔而又冷静,心里却翻江倒海般,无休无止地汹涌澎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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