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云山子

    自那日韩高靖去后,鹞鹰统帅秘密前来侯府待命。云津这时才终于见到了那神秘的“鹞鹰”的真面目。她虽然不掺和韩高靖的密事,但对这鹞鹰统领也不无想象。也曾想不知何日可见此传奇人物,不知此人该是何等的英武果敢模样。

    然而等她真的见到了,却发现全然不是曾经想象的那样。

    只见他不过是个三十出头的盛年男子,白衣白袍,十分儒雅,根本不可想象他竟手持如此可怕的神秘力量。只见他面容含笑,却又十分清冷出尘。仿佛是你在雍都街头的哪个酒楼雅间里曾见过的羽扇轻摇,饮酒吟歌而又不惹尘泥的儒雅公子;也或者他就是在金水桥上、曲江池畔,以及雍都随意哪个柳绿花明、春雨温润的盛景中与人偕行赏春的翩翩美男。你或许曾经见过他,你或许会对其风致遥遥侧目,猜测过他种种可能的身份,可你觉绝想不到,他竟会是令天下闻风丧胆的“鹞鹰”统帅。

    其实他眉宇之间是有些像韩高靖的,只是若不细察,那点相似,是十分容易被忽略的。

    “夫人有命,‘鹞鹰’无不遵从。”那翩翩公子恭敬长揖,恭敬中却有几分不惹尘埃的高冷。

    云津便跽坐回以女子常礼,声如珠玉,悦耳清晰:“四公子请坐,不必拘礼。”

    那白衣公子微微挑眉,似乎也并不讶然,却带着几分温润如玉的闲驰,徐徐说道:“夫人怎么知道?”

    云津自觉韩高靖这四弟之端华沉静竟让身为女子的她都自惭形秽,便笑笑:“云山子的楷书世上少见,想必是公子不欲世人辨认字迹吧,是以世上流传甚少。但当年在蜀州牧府上,偏巧有一幅。”

    那公子便点点头:“那是在下早年所写,其实与如今的字迹已不大相像了。”

    云津道:“公子确实是书家妙手,不但字写得出神入化,像改变字迹这种凡人做不来的事,竟然也能手到擒来。但是公子的收笔与别人大不相同,别人收笔或者遒劲有力,或者飘然不羁。唯公子的收笔,看似飘然,实则暗蓄劲力。多少功底尽在这收笔中,想必这也是公子曾以积年之功,着意练就的得意之笔吧,哪能说改就能改的。我也是看了几次公子写给君侯的文书才比对出来的,但毕竟不敢确认。今日见了公子风华,眉宇间与君侯几分神似,便确定无疑了。”

    这以白衣秀士之姿统帅三千鹞鹰孤勇死士的竟然是韩高靖的四弟——韩延祀。

    这个曾经儒雅一身的州牧公子,因为母亲受辱,被父亲孤立冷落,如今依然保留着——却也只剩下,这温润如玉的外壳,虽然没人相信他是杀人无情的“鹞鹰”。

    听了云津的话,他心中也不由称叹,二兄长的这个“参军夫人”果然明察知机。但他神色照旧不变,一派恬然自安的样子。

    “承夫人谬赞,什么得意不得意的,不过是些改不掉的积习罢了。”说罢他话锋一转,谈得却是正事:“仆建议夫人以缉盗为名,将所有城门关闭,非特殊军务不可随意出入,如此方可使敌方无法确知君侯已出城的消息。”

    雍都乃旧日繁华都城,曾经荣光无限。是以共有十二门,比晋阳还多四个门。每临战时,若战事吃紧,各大城邑往往关闭城门,不许出入。此前因有战事,韩高靖下令只开朱雀、宣武、延化、德兴四个正门。

    而此时雍都城中必然有各州眼线,自然更少不了石英手下的密使暗间。如果贸然关门只怕会令人察知韩高靖去向。但如果不关城门,每日里人来人往多少人,谁也不知混进什么人来。石英的人个个都有本领,一旦可以随意出入,那要送出个消息可太容易了。

    缉盗,倒是个不错的借口。

    然而云津却摇摇头,缓缓说道:“在君侯与陈广决战之前,雍都四门照常大开,一切如常,犹如君侯之前所命。非但如此,其余政令不得妄改,不要让人知道君侯和禁军不在城中。但请四公子派遣手下得力之人,每个城门皆暗中加派鹞鹰的人,并严防秦侯府人员动向,监视城上城下一切往来,有从权杀伐之权。”

    韩延祀深深瞧了一眼眼前这容颜绝色的娇美女子,恭敬领命,揖让而去。

    当然很快云津也得知了这温文尔雅的“云山子”作为“鹞鹰”统领的手段。

    不过数日之后,陈广渡河前夜。恰有一股所谓“盗贼”夜间出没威烈侯府附近,韩延祀抓了之后,那贼人便自陈是起了贪念,想盗侯府附近府库中的财物。怎么看也不像作伪,然而他却坚信绝不是寻常盗贼。那些人却也口风极严,可也不知韩延祀用了什么手段,终于从其中一人口中获知,那根本不是什么盗贼,乃是晋阳遣来的密使暗探,说这几日没见韩高靖出行,心存怀疑,已经探过将军府了,如今却要来夜探秦侯府。

    韩延祀与云津议定后,便命那人按照事先的约定写好“密信”,告知雍都城一切如常,又杂以韩高靖正要调集陇西郡兵赶往河东地等迷惑的话语。

    “你确定他不会在信上做什么手脚吗?”云津道。

    “确定,这些人,我已经盯了他们很久了,连他们送出的信也截获过。而且,他们已经没有时间求证了。陈广已经逼近风陵渡。”韩延祀仍是一副好整以暇的谦谦儒雅模样。

    “石英手下的人素以忠诚著称,这个人居然轻易就说出秘密来,你就不怀疑?”

    她犹记得当年韩高靖遇刺,令狐嘉树使了多少手段,也没教那几个刺客吐口。

    韩延祀看向云津时的神色便带着几分探寻,话语却是几分漠然:“夫人的怀疑是十分有理的,可是夫人不该怀疑我的判断。”

    “石英手下的人自然是忠诚的,可那个人,根本不是石英的人。他是令狐嘉树的人。”

    他的话依旧沉缓不急地,仿佛在和谁谈论昨日那书画上的某个笔法是否合宜。

    那时候云津才知道,人不可貌相,这白衣美男,并不人如其字。

    而令狐嘉树的可怕,这时她算是真正领教了。

    当然也并不是说杨灏最得意的属下石英就不如令狐嘉树,石英也是乱世中的佼佼者。可惜在杨灏已经成名的时候,韩高靖还在长城“喝风”呢。那时候就有心角逐天下的韩高靖在暗处,早就开始从从容容地布置各州的消息罗网,重点自然是蜀州和晋州,但是杨灏却根本不会注意到韩高靖这个二品将军。

    等到韩高靖忽然一夜入主雍都后,杨灏这才派石英往雍都安插人手,其实是比韩高靖和令狐嘉树晚了好几年。

    就从那年刺杀韩高靖,险些要了他命的那些刺客就完全可知,石英实在是个奇才。可惜他错过了最佳时机,可惜他遇到了韩高靖和令狐嘉树。

    自此至韩高靖归来,云津便一心一意地统管着偌大的雍都,韩荆便完全丢给了虞夫人,起初她还担心韩荆闹,却发现他并没有,于是慢慢安下心来,心无杂念地处理庶务,雍都十分平静,并无丝毫紊乱。

    韩荆数月间住在不熟悉的威烈侯府,身边也并无母亲相伴,却从无任何不适,每日规规矩矩向虞夫人晨昏定省、行礼问安,并称其为“母亲”。诸事依照虞夫人的安排,并不违拗。除带韩轩一起读书、习字外,二人饮食玩耍都在一处,且十分照顾这比自己小几个月的兄弟,韩轩亦十分依恋爱戴兄长。

    韩荆日日晏然,便有些小小不如意,也从不闹着要母亲。就连有次因饮食不当,腹痛难忍,虞夫人忙派人去告知云津,谁知云津回以“但请夫人做主”就不再过问。而那韩荆竟然也不哭闹,还对来人说道:“请去告诉阿母,就说我在母亲这里很好,因为贪嘴腹痛,已经好多了。请阿母专心外务,不要担心阿荆。”

    虞夫人无法,只得自己请了医官来医治,所幸不是大毛病,吃了两剂药便好了。但虞夫人对于韩荆的言行不觉大为称奇,又加上平日暗中观察,只觉此子不凡。

    她便常向身边贴身仆妇道:“这公子荆才不过比阿虎年长数月,然而沉稳懂事处,实在高出太多。这阿荆从前没在亲生父母身边时,虽像个小大人,待人却疏远,如今不但待人亲厚,且如此深明大义,到底是顾夫人教子有方。”

    那仆妇是从豫州跟来的,便深自叹气:“如此才更教人担心,顾夫人宠爱胜过夫人,如果公子荆再胜过公子轩,夫人可还有立足之处?”

    虞夫人为人厚道,适才不过就是单纯的夸赞,不想这仆妇有此一论。她听了却触动心事,默然不语。

    那仆妇自以为她动了心思,便趁热打铁道:“不如趁着公子荆在我们手上,一不做二不休……”

    “你说什么!”虞夫人本是端坐的,闻言拂袖而起:“这样的话不要再让我听到第二次!”

    见一向待下宽厚、性子最是温和的虞夫人勃然大怒,那仆妇忙跪请其罪:“夫人息怒,仆妾再不敢胡言乱语。请夫人看在……我也是为夫人和公子打算的份上,宽恕仆妾。”

    虞夫人性情柔慈,且这个仆妇乃是母亲深自器重,才遣来跟随她的,便不再追究,但依然严词戒饬:“你要记得,这里不是颍阳,你不要把颍阳那一套放在这里惹是生非。难道你以为君侯是我父兄那样的人?能够忍受内府混乱?”

    那仆妇听了只是俯伏在地,哽咽流泪:“夫人不提荥阳也罢,提起来教人心酸。当日夫人在颍阳,是豫侯嫡女,母家出身世族,饮**细,衣饰华美,父母爱如明珠,何等金尊玉贵。当初到了这荒凉的秦地来,陪着秦侯过简朴日子便也罢了,秦侯竟然为个顾夫人,冷落夫人,致使夫人青春孤寂。顾夫人不过是个破落太史令的女儿,早已家破人亡,且年龄又长,怎比得夫人?”

    虞夫人也自感伤,便颓然坐下来,语带悲酸:“你还是不明白吗?顾夫人把儿子放在我这里,是为了什么?不过就是为了表示尊崇我的嫡妻地位,以便在战事纷起时稳定君侯家事,好让秦、豫两州共存亡。她本是君侯心尖上的人,如今这样顾全大局,君侯指不定心里怎么感念她呢。如果这个时候公子荆出了什么意外,将来君侯回来,我和阿虎那才是真没有立足之地。”

    她说着情动于心,便心软了。轻轻扶起那仆妇,见其泪水纵横,也是悲从中来,流下泪来:“你也都知道的,当初他们两个差点就明媒正娶了。因为要和我们豫州联姻,才迫不得已分开的。这几年,他对我有多冷淡你总知道。再加上当年我父亲和他之间的旧日恩怨,我战战兢兢、尽心竭力也得不到他的眷顾。可是就因为我把公子荆的事情告诉他,他就对我胜过从前。与其说是对我上心,不如说对我有所亏负,更不如说是感激我帮他得到了顾夫人和阿荆。可是有什么办法,我本来就是来结两家盟好的,如果做出什么事来,坏了两州大事,不但他饶不了我,在豫州我也是罪人。”

    那仆妇也自悔差点怂恿着主妇酿成大祸,虞夫人本是她从小看着长大的,此时顾不得主仆有别,上前搂住虞夫人肩膀,也哭道:“夫人不要悲伤,是仆妾造次了。夫人说的对,只要夫人没有过错,将来公子轩长大了,身后又有豫州,君侯怎么也越不过这嫡庶之别去。公子荆再好,不是嫡子,顾夫人再受宠爱,不过是个妾室。”

    那仆妇本是为安慰虞夫人的,谁知她听了,却更加难过。

    一向自持的虞夫人,听罢掩面哭泣,再也忍不住地口中喃喃说道:“可是在他心里,顾夫人才是妻。他心里并没有我,就是他如今对我好了些,也还是为了顾夫人。”

    那仆妇也自无奈,便道:“夫人振作些,什么心里有没有的。看我们豫侯夫人,从不问这些,由着咱们豫侯姬妾无数,不也挺好的吗?依仆妾之见,别的都不重要,嫡夫人的身份,公子轩的嫡子地位最重要。男人嘛,都那样,夫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算了。不光是咱们豫侯,就是豫州的几位公子不也是一样吗?只说大公子吧,在诸公子中是最最尊贵端正的,不也是妻妾成群吗?”

    “不一样,我母亲她们并未动情,所以虽然吃醋,并不伤心。我却……我却……”虞夫人悲悲切切说不下去,却忽地一下清醒过来,自觉失言,便擦了眼泪,怔怔说道:“总之,你若是真为我好,就不可妄为不轨之事。君侯是个英雄,不可使他蒙受这种污秽不堪、上不得台面的尘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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