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连下了数日,倾覆地往下泼。
豆大的雨滴好似串成了珠链,打得柴房院子里一棵半枯烂的芭蕉树噼啪作响,残存的一片蕉叶最终落在了泥地上。
纪芙薇滴米未进,倚着土墙闻着腥臭味儿,气若游丝,身体早冻得连发颤的气力都没有了。
睁眼闭眼听着雨声,靠着唯一一扇窗纸早烂了的窗户台上积攒的雨水充饥,她度了不知道几日。
远远地,传来了唢呐吹的喜乐。
明明已经没了劲儿,纪芙薇还是让这声音一激,猛地睁开了眼。
那是一双能叫人见之不忘的猫瞳,眼瞳在柴房的昏暗下衬得略显深邃,浓睫纤长翘卷,天然有几分媚。
只眨眼间,凄楚又水盈的眼睛里便盛满了泪水,哀色掩抑不住。
“啊、啊。”她张了张嘴。
嗓子眼火辣辣疼。
灼心之痛不过如此。
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她也只将将抽动了一下手指。
泪一滴滴地落下来,纪芙薇满目惊恐地看着那柴门。
即便如此,她还是努力地撑着口型。
“小姐,嬷嬷来送您了。”
我不要!
我不想去做那冲喜娘子——
嬷嬷粗糙的手死死地攥住了她的手臂,像是铁环箍在了手腕上。
她拼尽全力的挣扎在旁人看来也不过是浑身抽搐了两下。
“三小姐,您的好日子还长着呢,何必非得与老爷夫人过不去。”
藏在怀里的荷包装得鼓鼓囊囊,银钱坠得嬷嬷心里是格外安实,嘴角上扬着,正衬得府上嫁小姐的喜。
纪芙薇猛一下往地上青石板磕去,嬷嬷好悬没拉住她。
“三小姐,”嬷嬷脸上多了几分狠色,“您就是划花了脸,除了白惹老爷夫人生气,也改不了嫁去向家的命!”
纪芙薇闭上了眼睛。
“您是府上唯一的嫡小姐,老爷夫人是您的亲生父母,又有什么过不去的。生恩大过天,要嬷嬷说,您早服个软,夫人心善,免不了再给您添一两分嫁妆,让您走得体面些……”
絮絮叨叨的声音传来,纪芙薇听着都快控制不住表情地露出讥讽来。
“还有您身边头等鼎力的何奶娘,她待您算得上是尽心尽力了吧?人也是当嬷嬷的年纪了,可因为随了小姐您去了庄子,为了照顾您舍了原来的风光……”
见纪芙薇微微动了动,老嬷嬷只当自己随口扯的谎摸准了她脉络,连忙再接再厉。
“如今何奶娘跟着回来了,却早没了原来的位置,那点容身之地都给挤了。您也瞧着了咱们纪家兴旺着呢,伺候主子的下人不少。都知道小姐您手下何奶娘是头个,旁的阿猫阿狗算不得什么,但就是这一个……”
老嬷嬷呵呵一笑。
“连个大嬷嬷的位置都没给安排上,奶娘出身的老嬷,还领着普通嬷嬷的月钱。四小姐身边三个奶娘可都有着好前程安排,再看着您现在这般,何奶娘落在您手下,可不是日子更难过了?”
纪芙薇死死地咬住下唇,埋着头,不让自己狼狈的脸色露出来。
想到侯府老爷夫人,想到府上的四小姐,又想到她的奶娘何氏,她被拖了一路,闭眼还是叫那晶莹的泪水连串地落了下来。
……
转眼过了两日,到了三月十六。
武国公府向家二公子与宣平侯府纪家三小姐大喜的好日。
前儿,武国公府的聘礼给得极为厚重,轿前担准备的是当日活捉了送来的对鸳鸯,又有两尾足两斤的野生鲫鱼,并一方肥瘦颜色极漂亮的猪肉。
为了表示重视,纪家于是应着公府那头,安排跟着在吉时吹了三天的唢呐,从向家送来的聘礼十之七八都给算在嫁妆中还了回去,看嫁资的时候可是明明白白的。
三公五侯的联络结亲,当然瞩目。
人人皆夸着这门亲事结得好,说纪家对嫡女厚道,虽是在外养身子才接回来几年的闺女,但不嫌她病弱,对她很是费心。又说向家对这个还没进门的儿媳妇也很亲厚,看着便是满意极了,这门亲事定能将二公子身上的病气都冲散了去。
纪芙薇坐在梳妆台前。
五更天过,向家那边享先礼已毕,纪家的人一早把她拉起来,迫不及待压着她梳妆完毕,只等时辰到了哭送她上花轿。
给外头人看的都结束了,这时候,两家反而没有那般仔细讲究了。
婚礼的新郎官还躺在病榻上,不可能爬起来接人,至于婚礼的新娘,外面的都听说她也病弱,和沉疴难起的向二公子合该是一对。
不知道来的是谁,但总归今日流程一切从简,这是两家早定下的。
纪芙薇并不失望,她悄悄把嫁妆里充样子未计入册的几百两银票偷出来藏在了袖子里,拳头捏得紧紧的。
养了几日,她身上勉强攒了些气力。
纪家怕她又生了其他念头,不敢给她多吃,但也不能让她饿着到向家。
“我要逃回乡下。”她心想。
“有这几百两,我做什么不可以呢?”
纪芙薇其实不太明白,没有人教导过她。
自打她十岁从庄子上回到宣平侯府,她一直过得浑噩,府上只当她不存在,偏还让她看明白了些事,但她又似乎糊涂得很,人都暗笑她蠢笨。
从周围人的议论里,她知道这门冲喜姻缘是极差的。
低门第武国公府向家看不上眼,但好人家里没有一个愿意把闺女送去。
他们说她最好是个当寡妇的命,差一点可就……
差一点是什么呢?
纪芙薇想不到还有什么是更糟糕的了。
“小姐,奶娘端来了您爱吃的松子穰糕和杏仁露。”
进来个穿着绿色对襟裙袍的中年嬷嬷,头上用靛蓝的发带绑着髻,眼尾的皱纹挺重,发丝也白了,比同龄人老气,但也有老人家的那种慈爱,就是眉眼里几分不自然,笑比往常也多了些勉强。
纪芙薇视线落在一碟一碗上,乡下粮虽少,但年节时还能吃几次,到了府上她有年岁没吃过了。
她做什么都是错的,便是何奶娘有千般的本事,也插不进厨房,更别提奶娘早说了没有多余的银钱打点。
想到袖子里的钱,面对奶大她又管着她银钱的奶娘,纪芙薇心里更紧张了几分,还有些愧疚。
“这……”她迟疑。
“日子还早呢,接亲的要快傍晚才会来,还有数个时辰,一点不用可撑不住。”何奶娘笑道,主动替她摆好在前,“奶娘是花了大功夫才说通了厨房,天还黑着便爬起来给你做了,就这四块糕点,快吃了罢。”
其实纪芙薇想问吃了东西嘴上的脂膏都没了,怎么给补上。
但想想又没有必要了。
一会她衣服一脱,饰品一甩,看准了府上下人进出采买的时间,到时刚好赶在城门开的时候混出去,还管胭脂做什么。
为了有力气跑,她还是多吃些好。
在乡下落了习惯,纪芙薇做不到大家闺秀的细嚼慢咽、窄口小胃,吃东西都比平常人要快几分,嘴巴嚼得飞快,再一股脑地吞咽下去。
三两下,一碟一碗就吃干净了。
“多谢奶娘。”她温声说着。
嗓子还疼,她心里觉得还是该相信奶娘的。
毕竟是她的奶娘,哪怕有些小心思,平时照料也算尽心周全,现在还无形中帮了想偷跑的她。
正想着,纪芙薇忽然感到一阵晕眩。
“我、你……”
“三小姐,”何奶娘脸上没有半点情绪,“您到底是我养大的,都跑了几次了,奴婢哪能再让您犯了蠢?”
“武国公府可比府上还要殷实,三公之威望远甚五侯,咱们宣平侯府纪家更是五侯末流了。小姐过去自是过好日子的,往后尽心服侍向二公子才是正理。”
纪芙薇再支撑不住,头磕在桌子上发出嘭的一声,却没有一点觉知。
世界重归于一片黑暗。
……
纪芙薇醒来的时候,已经身处陌生的房间。
身下床铺坐得她生疼,站起来一摸才发现尽是瓜果,她不敢置信地看了一圈,最后不得不承认,她定然是到了武国公府了。
这屋子比她原住的可要好得多,瓷器陈设、金银木雕,她直觉都很名贵。
但真论起来,似乎又比不上她看过的纪夫人、四妹妹的房间,看着很好,可没有一点儿生气,不像是给人长住的地方,哪儿都不太对劲,细究来让人觉得少点什么。
只是纪芙薇说不清那缺的是什么。
“给夫人安。”
推门进来个管事打扮的老嬷嬷,衣服上一角绣了武国公府的标记,纪芙薇认得。
她当下恐慌地后退了几步,身体还有些乏力,头也晕乎作痛,肚子早唱空城计了。
老嬷嬷很端得住,权当做没有看见她警惕的模样,只很快地打量过她。
这个二夫人一身贵重的正红色喜服,反衬得身子瘦得嶙峋。
肌肤不算白净,额头微有些红肿,叫人心里忍不住打鼓,难于想象这是侯府嫡女,更像是缺了吃食的穷苦人家的女儿。
偏已落得如此境地,她仍不显得丑陋,反倒显出一股病态的羸弱来,像是一只轻轻一掐就能没了气息的小猫儿,一双乌溜的大眼睛一看你,就能让人心里发软,不由便升起了保护的欲望。
但嬷嬷也知道,落到一些人手里,那就是巴不得在她这凄美无力的小家伙身上留下残忍的烙印……
这般拿捏一“美弱之物”,他们武国公府的爷们嘴上不说,心里却各个有着念头法子呢。
到底是武将,花样儿不比文臣少,尤其不少都带着股杀戾劲儿,文人还讲究几分风雅文质,弄个你情我愿,府上的爷可大都不兴这些。
不过这不是她个内院副管事嬷嬷能操心的,当下便挤了个和乐的笑。
“给夫人安,老奴是武国公府内院的副管事,夫家是府上负责外头生意之一的徐管事。”
“徐嬷嬷好。”纪芙薇抿了抿唇。
只听得徐嬷嬷三言两语把事情说了个清楚。
几个时辰前,武国公府世子代表自己病重的二弟前来迎了亲,接过了新娘走完了礼,纪芙薇便一直休息在这屋里,至于府上其他主子,自然是在前面接待宾客,少部分则操心着二公子的身体情况。
“我拜堂了?!”纪芙薇呆愣在那里。
她瞪大了眼睛,最后迷迷糊糊记起,自己好像是有一段脑子浑噩、意识朦胧的记忆。
就像是被魇着了一般,和她在乡下吃错了毒蘑菇差不多,回想起来就觉得头疼欲裂,但所为皆不是她的本意,只是顺着周边人的力气在做着。
红烛喜乐下,她像个皮影一般,叫人支着四肢做着身不由己的事情,在所有人或笑或闹的声音里,和完全陌生的高壮男子拜完了堂。
“那、那人是谁?”
“拜堂的是世子,府上的大公子。”老嬷嬷道,“不过夫人是二房的,您的夫君该是二公子。”
纪芙薇讷讷无言,想说点什么又全卡在了喉咙口。
徐嬷嬷给她递了杯茶水,温冷的下腹,她只觉得更加饿了。
见她没有旁的要说的,老嬷嬷手揣了兜,看着客气,但目光中也没落了人,只有红烛灯影晃悠在黑眼珠里。
“二夫人不要多想了。”嬷嬷道,“今儿二公子身子不适,府上各处都忙着,二夫人自便,老奴叫婢女们来伺候您。”
临出房门前,她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微笑着对纪芙薇道:
“好叫二夫人知道,兴许晚些时候世子爷会过来。夫人莫要早睡,且留些精力,后头还有着事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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