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芙薇喝了两杯花茶,把事情说得清清楚楚。
萧晟煜不至于这点判断力没有,不用他,便是他身边的太监李顺也看得出来,她是半点没有隐瞒。
许是还不懂得男女之事——纪芙薇即使梦见了些未来之不幸,但本身未曾经历,只知道闺中之事如何苦痛,却并不清楚如何进行——让萧晟煜看来,她言辞之中并没有寻常女子会有的那些避讳、羞涩或难堪。
这不是因为她真的淡然了,已经如同精于此道的青楼女子那般深谙于心,反而是她懵懂天真的表现。
纪芙薇说着武国公府世子向永椿与小叔子向晋泽皆对她有龌龊心思,想强迫她行不轨之事时,眼睛里依然是干干净净的,没有因此牵连出半分旖旎,也未曾有过些许害羞。
她只感到气愤,就像是玩球球不小心让肉垫碰着了尖刺的小猫咪,全然只有可爱,不叫人有丝毫不愉。
但萧晟煜却觉得这般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好。
小姑娘多少还是该有些防人之心,即使他是皇帝,叫她颇为信赖,说话做事也不该如此“百无禁忌”。
萧晟煜有自信,也有自持,自不会辜负这份信赖,且他确实有心庇护她,替她解决难题,渡她过难。
但若遇上了其他人,她还是依然这样没有戒心,那可如何是好?
还未发生,萧晟煜便忍不住替她操心起来。
“嗯……?”纪芙薇不知道他的心绪活动,见他沉默了许久,一直没有回应,还以为他是自她的事情联想到了什么家国大事,很体贴地不打扰他,继续安静地喝茶。
“你便先住在这里?”萧晟煜回她,“眼下武国公府怕是不好回去,怕是宣平侯府纪家也……你想回纪家吗?”
“不不不。”纪芙薇连连摇头。
她若是回了纪家,等萧晟煜的人走了,纪家能立马把她送回武国公府向家。
她可是知道的,当初这门亲事,纪老爷已经把便宜都占了——
更重要的是纪家换来了向家给的人情支持。
这不仅是送她去冲喜得来的,还是直接卖了她的命给了向家,不论向家对她做什么,以后她发生什么,纪家是一应不管,由向家去的。
他们还找足了道理,所谓“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便是死外头只要不辱及娘家,宣平侯府是不会插手干预的。
不过,这么些纪氏女里,只有她是这个待遇。
即使是那些姨娘所出的庶出姊妹,都不至于得到这么个冷漠的对待,说到底还是他们之间无情无分。
纪芙薇没指望过纪家,眼下更不会想和纪家有牵扯。
“我知道了。”
萧晟煜也知道此事,他甚至还知道得更多一些。
纪家原是打算处理掉她这个据说会于纪老爷不利的女儿的,她亲生母亲纪唐氏也默准了此事,移情到她庶出四妹身上就是一个印证。
他也不想才救下来的人又入了个魔窟,出嫁女成了寡妇后的安置也是个问题。
若纪芙薇有生育史,那改嫁要容易得多,至少证明了她能生养,有的是人家想要,相对还比较好挑选。
但她年纪小又无经验,不说武国公府向家放不放人,就是她本身也比较难再选夫,人很不好挑。
萧晟煜自己虽然后位空悬,连妃嫔侍妾都没有一个,但他对这些世情很是清楚。
纪芙薇身上的名头都不太好,年纪比同龄同辈的未嫁千金差不多,但她又已经是嫁过人的,相对又落了一成。
“这里可以吗?”他问她。
纪芙薇反应了一会,才明白他的问话。
“可以可以。”她点点头,眉眼弯弯道,“您是担心我对这里有阴影吗?其实没有的,只要不是世子那栋宅子。”
“而且,说起来您在这里救了我一命,指不定这里是我的‘福地’呢。”
萧晟煜便也笑了。
他还是很高兴看她如今已经褪了距离感、脸上笑容也多了几分的模样。
“那我叫人把客房收拾给你,一会该用膳了。”
让纪芙薇略有些意外的是,本以为会回宫的萧晟煜居然也跟着住了下来。
她偷偷和太监李顺打探了些,没察觉对方想翻白眼的无语,反而还真得了几分真信儿。
当然,这也是李顺看着皇帝的意思,象征性地透露了一点无伤大雅的。
“原是肃宗、厉宗等先帝的习惯。”
陛下是燕肃宗的唯一嫡子、燕厉宗的嫡出弟弟。
从肃宗起,大燕便有了更频繁的修建行宫,避暑、暖冬的习惯,在行宫时,处理政务不比在皇城里。肃宗后期的上朝时间,一年大略只有一半。
后面继位的厉宗就更夸张了,三分之一的上朝时间都没有,绝大部分功夫都消耗在了行宫和各种美人身上。
至于还有个只当了三天的哀宗,他在厉宗孝期三日之内暴毙而亡,据说是伤心过度,连登基大典都没有等到,其实不太和规矩,称不上是皇帝,但当今仁慈,给了他最后一分体面,当然于他没有早朝不早朝的说法。
不过,燕哀宗本身的风评亦是极差,若不是厉宗的子嗣里头实在是选不出来旁的,也不至于挑中他这个太子。
此后,便是自大慈安寺归来还家的当今,弘乐皇帝。
比起前面那些,当今圣上绝对是勤勉有为,十天早朝休息两日,去行宫的次数也不夸张,更不会一呆几个月,政务撂手半点不管。
说来说去,纪芙薇自己理解了一下,大概就是皇帝对紫禁城也会腻味,待得久了自然就待不住了。
留在皇宫里也是没完没了的政务,前头偷懒惯了,比起来陛下确实是不辞劳苦,治世十多年,才将这大燕多得了几分喘息余地,自然也就不能拘着人家正常休息或是偶尔偷个懒。
偶尔在宫外小住一番,也就是很自然的了。
皇帝虽然住在自己于京城的小院里,一点不嫌弃地方小,但各方面用度还是比照着最高的规制来的。
至少纪芙薇就是头一回用了一顿桌上只坐了两个人,却一下上了一整个桌子三四十道菜的“席面”。
她都不知道这能不能说是席面,菜品数目上也不是很有把握。
基本上是用了一些之后,像是凉菜之类这些一早摆上的就会撤下去,大菜倒是不动,但之后汤品也换了两轮,咸甜有分,冷热区别。
最后还有点心,苏氏的、京味儿的……大部分都是她从未见过的。
说来惭愧,纪芙薇是头一回吃这样的大席,更是头一回看见吃个东西要太监婢女伺候着再试膳的情况。
她倒是经历过向洪氏让儿媳妇们侍奉立规矩的时候,但基本上就是饿久一些,打头伺候的是大儿媳世子妃,她这样的小虾米基本不会有表现的机会。
“统共我们两个人。”萧晟煜道,“便不讲究那些规矩了,坐在一处用也是使得,你若是不习惯自便即可。”
“不不不,没关系。”纪芙薇连连摇头,她就是觉得有些新奇,难得体验一番,再说客随主便,能吃上饭、饿不着她就行。
萧晟煜态度坦然,不以为奇,也不笑话纪芙薇年纪小、不经事,她过了一会便能平静下来,相对自然地跟上这用膳的节奏了。
不过她却不知道,伺候的太监婢女也有些称奇。
纪芙薇不明白,他们却很清楚,他们的陛下看着和善,又是大慈安寺礼佛潜修多年之人——虽然没有出家,拜的确实前朝玄奘法师一脉单传之慧智大师,学的是唯识宗的佛理——但实际却是亲和有余,亲近不足。
万事万物,最是难落得他眼里。
一条楚河汉界,划得是明明白白。
端的是看似有情,实则大爱无情。
有时候连作为亲生母亲的太后都觉得,自己这儿子会归家来当皇帝,一是为了挽救颓危,拨乱反正,二则是因为佛教不收他,他还缺几分“火候”,尘缘未了。
若非如此,这个皇位都可能进不了他的法眼。
纪芙薇估计是他们见着的人里,头一个才见面就能得陛下几次三番破例优待之人。
偏她自己压根没有这个意识,真当陛下是个和蔼可亲、体贴温柔的“大善人”了。
膳食过于可口,一下吃了个大饱。
纪芙薇顶着萧晟煜不赞成的眼神,默默地到院子里散步消失。
隔了一会,李顺亲自端了开胃消食的山楂水来,笑呵呵地奉上。
纪芙薇喝了一口,发现里头还有一股黄连的苦味,她瞬间萎靡,却不敢嘀咕,一双盈盈似水的眼睛里当下盛了水雾,却还是老老实实地把一杯喝完了。
苦恼用近,她才不太高兴地一转脸,吐了吐舌头。
李顺揣着手,似乎是什么都没有看到,转头回禀时,把她底儿都给漏了个干干净净。
萧晟煜听罢哑然失笑,生动得好像那小家伙就在他眼前,连那双羸弱又惑人的猫眼里写着的情绪都能构想出来。
他虽是无言,当下看文章的心情却陡然好了不少。
果真是个猫儿似的乖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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