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心里也诧异,但惊讶的同时还有几分惊喜。
比起巷尾这边窄小不便的宅子,自然是更宽敞久住的地方方便了。
更何况,青萝巷的宅子名为“照幽居”,陛下在大慈安寺修行期间,以居士身份行走,用的正是照幽居士的名字。
“照幽?这名字好生熟悉……起这名儿的人可多?”
“纪姑娘说笑了。”莲心姑姑道,“这天下的佛门居士,无论是剃度的留发的,凡是有心些的人,哪个不知道这照幽居士其实是陛下的‘法名’又哪里会乱用同名呢?”
纪芙薇一愣,随后想起什么跑到屋子里,拿出那块手帕,口吻中颇有几分震惊与不可思议:
“这可是陛下的东西?”
莲心姑姑不负责具体的盥洗衣裳,她是院子里管内外人手和调配的,顺便还管着宅子里纪芙薇这边的开支,自然不知道她有这方手帕。其他婢女见过陛下对纪姑娘的优待,也只以为是才给她的东西,而知道当时情况的只有李顺和陛下本人,但李顺一早随着萧晟煜回宫了。
两边都不知道,原来这其中还有一番渊源。
“是陛下的。”莲心姑姑到底是乾清宫出来的,即便不负责萧晟煜的内务,对他的东西也多少心里有数,“虽没有宫里的标致,也没有特别的印记,但奴婢能认得出来。”
“可真是巧了。”
纪芙薇捏着手帕,好半晌没有吭声。
她脑子里有许许多多的念头,可翻来覆去的,最后只落得一句:
原来她的恩人都是一个人。
纪芙薇本来还牵绊着,想着当初在武国公府遇到的恩公兴许以后不好寻了。她和向家的关系必然变糟,连纪家伸出来试探的“手”都被锦衣卫一并处理了去,叫她被陛下的人护得严严实实。
那她想打听当年与向二公子成婚时候来往的宾客,可比就更不容易了,眼下向家都恨不得撕了她。
纪芙薇正伤心着这事,还想着是不是要不得不麻烦陛下帮忙寻人了,却不想——
万事万物,一饮一啄,皆有定数。
“这可真是缘分。”
她垂下眼眸,浓密蜷曲的睫毛扑闪扑闪的,就像是蝴蝶的翅膀,一双漂亮的猫眼即使半遮也是别样动人。
晌午之前,又用了一次梅子汤的纪芙薇坐上了马车。
一群宫人手脚麻利地早收拾好了东西,主要是纪芙薇已经用惯了的那些。
她似乎有些恋旧,对身边所用之用并不求新,反求熟悉,甚至还有些认床。
兴许这也和她夜里视物不便有关,若是经常换新,在过去点灯不敞亮的情况下,她很容易就受到一些伤害,故而习惯了一应皆是熟悉之物。
眼下半个月的功夫,纪芙薇才勉强习惯了巷尾的房间住处,特别是那床,睡习惯了江南一地产出的天蚕丝锦被,一下换了可能又要重新适应。
虽说不缺这一床被褥,莲心姑姑还是吩咐人把前儿用惯了的东西带上。
若真不喜那些新的,也好直接把旧的拿出来替换上,好令纪芙薇过得舒坦些。
青萝巷这里的院子位置极好,比前头那巷尾院子更得萧晟煜青睐。
若没有纪芙薇逃跑误入的事情发生,他在看过那边情况之后原可能当天就离开了,也不折腾些更置换新,好让人居住。
至于那处院子,可能会被作为赏赐给了人或是卖直接出去,后者的可能性小些,前者更有可能,但若没有看中的臣子得他赏赐,那荒置在那里的可能性更大一些,一放数年也没有什么好意外的。
至于这边“照幽居”,自然是哪里都好,更合萧晟煜的习惯。
这边一条街寻常是十二到十五户的一进院子,但住在这的要么是清贵人家要么是富庶别院,总共才七户人家,地方宽敞得很。
他们住的这个是扩宽两进的,舍了大概一进的范围,另挖有一个极大的池子,栽着一汪荷花,到了如今夏日时候自是满园香气,景色宜人。
这里左数过了临近两条街外,正对着燕京里大集的一道门,右边过三刻钟左右路,便是北直隶燕京的应天府之府丞所在。
远近敢闹事纨绔都几乎没有,像是地痞无赖在此附近收保护费的事情更是不会发生。
寻常萧晟煜便多是在这边居住,当然偶尔兴起的时候,也会往其他地方呆上一两日,更多时候则选择个习惯的或是临近的,方便他去寺院修行学习,去的最多的自然是大慈安寺。
“不是正儿八经的住宅,只是个略住住的小院。”莲心姑姑笑着和她道,“姑娘若有不便的地方,尽管提,奴婢等一定尽可能满足姑娘的要求。”
燕京之内,皇帝名下的此类住宅还有不少,当然再好的住处,也比不得紫禁城皇宫的繁华。
莲心姑姑虽觉得这里不够宽敞,原只住着陛下一人倒还好,如今多了个女眷,虽还不是女主子,但不知为何,到底就显得这里“逼仄”了几分。
但纪芙薇可不觉得这里小。
“此处样样都好。”她忙道。
最要紧的是,萧晟煜也在这里。
既是他住惯的地方,纪芙薇又哪里肯让人改动呢?
因为有个荷塘,宅子的正院建在了东南角的地方,正是冬暖夏凉、乘风快意的好地方。
为凑风水,除了池塘,又对应地建了假山、沟渠,整个照幽居水系自成一系,流淌过大小数个院子,一应建筑就势而建,别有一番滋味。
风水宝地虽给了正院,但纪芙薇所住的“醉花溪”却也不差,样样匠心别具。
正如其名,此处院子是荷塘流水经过的第一处。
院子内外花草繁茂,各种奇珍,琳琅满目,斗艳争奇,再旁边就是整个院子的内花园,清风吹来,自是芳香宜人,醉人心脾。
“这里怎么不种些东西?”纪芙薇指了指院子大银杏树对着的一角花坛,里头空空的,只是附近摆了几盆盆栽的稀罕牡丹稍作遮掩。
但盖不住一坛好土、却空落落无花木在其中。
“且等院主子安排。”院子管事忙道。
虽然说这一地花草风景漂亮得很,可不知怎的,见着那略留了些地方的黑土地,纪芙薇就忍不住起了些心思。
她可是听说过的,这黑土种庄稼是最为肥沃的,一般农人养地中粮食都盼着有肥沃的好耕地,他们虽然没有耕地,但这原本预留出来种植花草的土壤,也是其他地方移过来,最肥沃最好的。
给皇帝的住处用的,自不可能是些差的,何况万一要种上珍惜品种,一般些的土都养不活那些娇贵的花。
只是之前这边客院都空置着,虽然也有布置花草,但稀奇的品种却不会放很多,就是放也是盆栽来的,不至于种到花坛里头无人赏。
原该是提前吩咐下来,早打点了园子,除了物什换新,这该去的杂草要去,该种上的花木自然也要赶紧栽上。
只是纪芙薇等来得及,提前一天的功夫,做不到这么完备,现在叫她看见了这空地出来,原本是问她种什么花木为好,纪芙薇却陡然升起了些旁的心思。
“原是这样。”
纪芙薇点点头,听了解释也表示理解。
“纪姑娘,可有何处不便的?”
李顺得了萧晟煜的吩咐过来。
“陛下何时会来?”纪芙薇这就被转了注意力。
“就到了,不过在前头书房忙着。”李顺笑呵呵地道,“陛下还吩咐了,一会请您过去一道用茶点。”
纪芙薇脸上当即露了个笑,一双漂亮剔透的大眼睛在阳光下略显浅淡,像是棕褐色的,最要紧的是里头当下便落满了星星,好像收了这漫天的阳光到眼睛里,亮得惊人,当真是绮丽之姿。
“好,等这儿事将了了了,这便过去。”她应了声。
得了准信儿李顺自也回去禀报。
“纪姑娘对这花坛所种草木可有要求?”
莲心姑姑见她视线不移花坛黑土,忙问她。
纪芙薇自己思索了半天,最后觉得应该还是因为这土太好,才让她起了种菜的心思。
好歹也是小时候在乡下庄子里长大的,耳濡目染,加上之前和萧晟煜聊天,难免勾起了回忆。
她父母俱在,亲族俱全,年纪尚小又无特情,没有族里村里首肯上报,她是怎么都不可能报到女户的。
但这田地和庄子没有,女户也别想了,那种个个把青菜小葱的,应该……不太过分?
“种菜?!”莲心姑姑也是一愣。
她原本还以为纪芙薇纠结半天,是想要的鲜花品种过于稀罕,她还想着劝说一二,毕竟陛下的御花园什么花没有,百花园也一直有培育,除非是天下只有一两盆又格外难种的珍稀,不然不至于需要如此思虑。
结果,纪芙薇说她想用这好土自个儿种菜。
“这、这自然是可以的。”
对上她纯然明澈的双眸,莲心姑姑这就应了。
“不是什么大事,不妨碍的,也不值当叫纪姑娘如此担忧的。”
“陛下早年时,也曾跟着僧众种菜除草,”莲心姑姑笑着宽慰仍略显不安的纪芙薇,知道她天性如此,格外没有安全感,“若您实在不放心,与陛下提一嘴,且看陛下是什么想法?”
纪芙薇一顿,随后点点头:“我自是信赖陛下的。”
听闻萧晟煜已经在了,纪芙薇几乎是迫不及待就想去见他,她想告诉他,自己会一直铭记他对她的恩情的,还想问他,他是不是早就知道几年前的那个得了他帮助的小姑娘就是她了……
“还在议事?”她眨眨眼睛,一双眼睛好像会说话一般,明眸善睐、巧笑倩兮。
“正是。”李顺道,“锦衣卫大人们才刚进去汇报,怕是要好一会,不若纪姑娘先去小憩一会,醒来后再来可巧能与陛下一起用点心。”
李顺可不是平白好心的,那是他揣度出了萧晟煜的意思,方才陛下听得他要过来又想起自己主动提了一道用茶点,才特意补了一句。
得知她一大清早就起来顺着搬家,怕她一会儿精力不济,特地吩咐了要让纪姑娘休息好了再来,他那儿有的忙。
“好。”
纪芙薇自来乖顺,既然让她午休,那便休息一会。
待醒了之后再见也是一样的。
哪怕她迫不及待、满心渴盼,还是乖乖巧巧地压住了心思,连那分极其细小的委屈都没冒出一点儿尖来。
“劳烦莲心姑姑叫我。”
“姑娘安心。”
莲心姑姑替她掖了掖薄毯一角,确定她不会在这天气温度里受凉又不会太热,这才落了床帐重帷,又吩咐人把冰盆摆远一些,怕她睡梦中得了影响,一系列忙完才去继续带人整理行礼。
待醒来梳妆以后,纪芙薇到了正院,萧晟煜正坐在那里看书喝茶。
“陛下……”
“给陛下请安。”
纪芙薇学了礼仪,正要福身行礼,便被萧晟煜扶了扶。
“不必多礼。”
纪芙薇水盈盈的眸子看了他一眼,萧晟煜笑笑,隔了一会才道:
“可等久了?”
当下,她眼中便泛起了水雾。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变得那般脆弱,在萧晟煜的面前,她好像什么伪装都做不了。
纪芙薇咬着嘴唇,强作镇定,可偏他一句话,就勾起了她那些不安的等待的日夜,那唯恐他就此将她抛下的惶然……
见她这般,萧晟煜当下叹了一声。
“是朕不好。”
“……”
纪芙薇没回,她想说不是他的问题,可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好似成了那锯了嘴的葫芦,是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她怕自己一张嘴,那委屈的呛声就流露出来,可她也不想让他觉得自己是个任性娇纵的人。
她该懂事些的。
何况他是皇帝,做的都是正儿八经的大事。
她的事情,已是他范围之外的责任了。
连纪芙薇自己都觉得自己的那些情绪没头没尾、很是没有道理,她不该把自己的不安与惶恐强加到其他人的身上,皇帝又有什么义务非得来照顾她这点情绪呢?
再说,便是世上亲密如同夫妻、父子、母女,也不是时时刻刻非得要黏糊在一块儿,她可是见多了纪老爷一声不吭在外数日,回来之后纪夫人一样是老老实实地伺候着笑着,半点埋怨都不能有的。
萧晟煜这下便更觉难为了。
小姑娘心思太过敏感纤细,又尤其青睐他,他倒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有什么不好,更不觉得为难,只是觉得这般的性子太容易伤到自己,他感到“难为”的只是这样情况“教导”不易,轻了重了都怕她又生了忐忑张皇。
落座后,两个人一道吃茶用点心。
“您看的是什么书?”
“是佛经。”
“那是……很难吧?”
“你若感兴趣,我也能教你些。”
佛经难学是真,若没有人领着,不说能不能读懂,就是读懂了也怕走了左道。
萧晟煜愿意教她,纪芙薇自然是愿意的,可问题是……
“可是不识字……”
纪芙薇脸红得厉害,唯恐他因此生了嫌弃。
虽说女子无才便是德,但想来连大字都不认几个的人,在他面前也很难立足吧。
当下,纪芙薇心里便失落得厉害。
“这有什么。”萧晟煜将她的小心思一览眼底,却格外包容地宽慰她,“你是要和我学呢?还是我替你寻个女师父来?”
“陛下若是有空,”她轻声道,“我自是愿意与天下头一等厉害的人学的。”
“我可不是头一等厉害的人。”
萧晟煜当下便笑了,可对上她那双写满了信赖的明媚双眸,就是他否认,也改不了她坚定的想法了。
“那就和我学吧。”他说。
虽说如此,萧晟煜心里还是估量了几分。
不知道能教几次,但总归他做什么都是不会懈怠的。
“话说在前头,若是不肯好好学,我可是要打手心的。”
纪芙薇下意识地便缩了缩手,原想要拿饼干的动作一下就没了。
她偷偷地瞟了他几眼,思度一二,最后觉得自己是肯定不会偷懒的,这才重新放心地去拿茶杯喝水。
将她小动作尽收眼底的萧晟煜勾了勾唇,只觉得小姑娘愈发可爱。
不过猫儿似的小丫头脸皮薄,不好叫她知道他在笑她,不然可会真恼了去,到时候就该他头疼了。
两个人就这么高高兴兴地喝完了茶。
“陛下,都准备好了。”
李顺过来回禀。
纪芙薇抬头看去,就见着他起身欲离开。
他余光瞥见了她的眼神,那几分不舍兴许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
萧晟煜微顿,硬不起心肠了,心念一转,回头问她。
“可要与朕一道出去?”
“出去?!”她眼睛分明一亮。
“我也可以吗?”
“怎么不可以了?”
纪芙薇欲言又止。
她想起来自己还是向二夫人这个小寡妇时,是如何得了厌弃,又是如何被婆婆向洪氏命令说不准如何如何,其中一项便是她作为守寡的“贞洁贤妇”不得外出。
纪芙薇自然是被迫的,不如说她从没有表达自己意愿和被尊重的机会。现在,她早没了被人哄骗着,傻乎乎给向二公子守一辈子的想法与念头。
她就是自己一卷草席落到荒野当个孤魂野鬼,也不想落到那所谓高贵的向家坟地里去陪早逝的向二公子。
若是真要论,她宁可忍着恐惧,去给她的恩人守皇陵。若不是她身份如草芥,陛下不稀罕她……如果真要她赔上这条微薄性命去还那数次救命之恩,她也是愿意的。
“走罢,”他与她伸手,“外头的风景也很好,朕带你出去看。”
纪芙薇愣怔地看着他的手,最后脸上绽放出一个明媚的笑容,比旁边大红的重瓣牡丹还要鲜艳几分。
“多谢陛下。”
她握住他的手站起来,忍不住笑道:“这是我五、六年……不,是自打我有意识以来,头一次正儿八经地出门呢。”
她一双眼睛里写满了憧憬,一袭郁金裙色的百褶裙上,缠枝的荼蘼殷红如血,好像叫温柔的夏风吹得要腾飞起来,满是勃勃的生机。
斜襟上依然是一朵素雅洁净的山茶花,盛放的山茶仿佛开到了极致,却再不似那浮萍漂泊无依,生了根的茶花才能绽放得更为娇艳,衬得她洁白的面庞愈发娇嫩,红唇樱色,水盈饱满。
纪芙薇整个人宛若笼罩在仙雾之下,天生几分朦胧迷媚。
更像是自蓬莱仙山而下的玄女了。
萧晟煜眉头一动,大手笼着她玉手,握得更紧。
“那我们定要好好逛逛。纪家、向家不愿给你的,朕自能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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