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纪芙薇下意识轻唤了一声,柔软的声音里透着股分明的试探,好像伸出来的猫爪子,瞧着爪儿尖尖,但捏起来只有软软的肉垫和摸着绒绒可爱的长毛。
“欸,”萧晟煜声音微顿,随后平静地回她,“朕在。”
纪芙薇便舒了口气,她觉得自己方才激动的心跳平复了些,可不知道为什么,只是脑海里想到他正站在外头廊下、对着她房间的窗户,静静地听她说话,温和地与她随意地聊了那么两句——
她的心跳好像重新变快了,以至于她不得不摸了摸自己的脉搏,听着那股声音,感受着那份震颤,慌里慌张地担心自己是不是吹风吹到生病,才让自己的心好像失了控制。
“陛下。”她忍不住又唤了一声。
“嗯。”他依然回应了她。
“您……”
“嗯?”
千言万语,纪芙薇又说不上来了。
她眨眨眼睛,只觉得为了看清楚他模糊的影子而努力睁开、拼命辨认的双目微微干涩,睁眼闭眼,泪水便湿盈了眼眶。
她不想叫他察觉,更何况是这么晚了。
“都是月落的时候了。”她往窗台的地方走了小步,离他的影子又近了些,随后小声地对他嘱咐。
“这么晚了,您就不该出宫,歇在皇宫里……”
“我是没来得及回。”他声音里多了几分无奈的笑,轻轻地和她道,“白天事情多,我往永平府跑了一趟来回,花费了些时间。”
“啊!”纪芙薇吓了一跳。
便是她这等所知不多的女子,也晓得燕京的很大部分守备力量是安排在永平府的。
在燕京下属的八个府城里头,永平不算是最繁荣的,论领头是顺天府,论耕作是保定府,论工匠技艺是顺德府,论车马交通是河间府。
唯独永平府,军政十二卫所,两所都在永平府设置了地方,锦衣卫的人马在,守卫燕京的兵营的人手也在。
“不是大问题,不怕。”
萧晟煜温声说着,语气柔和。
但她知道他现在一定是极平淡又冷静的模样,一如之前,呈现出一种极其矛盾的冷酷。
唯一能够明白的,就是他不论如何情况都能够应对,强大到无可阻挡,谋算到无懈可击,是属于他这位统治大燕多年的皇帝的成竹在胸。
纪芙薇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又关心了几句,确定他没有遭遇危险后,方松了口气。
“那您更该好好休息了。不必过来与我说话的,白浪费了您的精神。”
“是吗?”萧晟煜对此不置可否。
晨雾将散未散,露水挂在草叶尖上。
槐序时节的清早来得很快,天边才泛起鱼肚白时,蝉鸣声就已经渐渐升起,随后是鸟鸣,花香弥散,水汽中多了几分香甜。
纪芙薇自金锦鲤银莲图案的床榻上撑起身子,只觉得头还有些晕乎,但困意已然不再。
回神之后,她几乎要以为昨晚是她一场灿烂又虚假的梦。
“我……”
“纪姑娘,怎么了?”
“昨天……”
“昨儿怎么?”
“昨晚上……”
“嗯?”
纪芙薇吞吞吐吐,天冬也耐心,替她整理衣衫又伺候她洗漱,前后也不见半分焦急。
她方慢慢松了口气,紧张的情绪也舒缓了不少,眉眼舒展开来,温声低语道。
“陛下在吗?”
“在的。”
若是其他人询问圣上的事情,他们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开口的,尤其才出了行刺的事情,唯恐泄露了帝踪惹来麻烦。
但纪芙薇却有些不同,宅子里伺候的内侍们都要习惯了。
“姑娘可是要去面见陛下?”
“……”纪芙薇一张嘴就想答应,可话还没说出口,想到昨晚他很晚才回来,说不定还在休息当中,她便摇摇头。
“不了,若是陛下召见,再去也是成的。”
纪芙薇小声地道。
“姑娘今天可有安排?”天冬替她打理日程,一样样事情,要紧的交给莲心姑姑,不太重要的比如一会儿纪芙薇去看种子又去花坛种菜,那就有天冬来负责。
“有的。”纪芙薇点点头。
“等会先去挑拣种子,我看之前发出来的黄豆都冒尖了,长出的豆芽有指节长,水似乎也有些浑浊了,今天要先给换个水,另一批新种的纱布能揭开了,育种长苗的也是。”
“另外便是地里的,松土浇水,都是日程了。”
因为土地肥沃,土质绝佳,还都是上等的用过肥养过地之后的精良土,所以纪芙薇种着不用考虑施肥的问题,至少现在发芽和移栽阶段不需要操心。
如果真的要施肥,畜肥是不用考虑了,又脏又臭,味道太大,在院子里搞这个根本没法住人,纪芙薇也不忍心糟蹋萧晟煜的宅子,但是用其他的法子譬如蛋壳敲碎磨粉、草木灰杀虫,或是直接找花农匠人等要草木腐烂之后养出来的肥甚至直接让他们代劳,都是可以的。
她在院子里忙活的时候,萧晟煜便已经起来了。
“很认真啊……”
萧晟煜感慨一声,李顺恭敬地候在一边,知道陛下不需要他接话。
“朕都有些想跟着一起侍弄了。”
萧晟煜当年在寺院时,也是自己亲手种菜务农,并没有格外享受身为皇子的优待,他也并不稀罕做特例,反而很自然地接受了这些,并且从劳动中享受满足感,放低自己的欲望,修行自己的功德课业。
纪芙薇抬头时,就看见站在院子里没吭声的恩人了。
“您来了?!”
她一双眼睛都亮了,抬头才发觉该到了平常起来的时候了。
不知不觉,就忙过了这么久,可看着这划分得规规整整,每一粒种子都是她亲手挑选培育的地方,她就觉得格外满足。
浅淡的眸子里盛着瑰丽的朝阳,金灿灿的比世间任何珍宝都要美丽。
她脸上略有些薄汗,有几缕发丝不太听话地坠在一边,鬓发都浸了汗珠,贴着白皙如玉的肌肤,整个人都笼罩在金红色的光下,朦胧又绚烂。
萧晟煜的视线划过她言笑晏晏的面颊,不自然地瞥见了她修长纤细的脖颈,漂亮的线条弧度叫人移不开眼,沿着脖颈往下,便是——
他强行移开了视线。
刚好,目光落在了院子里正厅才布置好的新盆栽上。
女眷的院子里怎能没有花?
就好比男主人院子里定有竹子一样。
纪芙薇的院子廊下、阶边,都放了时应盛开的鲜花,其他地方都是熟悉的山茶与芍药。
偏萧晟煜看到的那台阶旁,放的是一大片的怒放中的合欢花。
这大略是最后一批了。
他心想着,看着微风吹拂而过,朵朵合欢招摇着摆动。
“一起用膳吗?”
“好。”
纪芙薇一口应下,上了桌才知道,今天这顿,准备的是乌斯藏的美食,属于是特色食物。
萧晟煜倒了一杯青稞酒在手边,瞧着清冽,又有一股淡而特别的酒香。
桌上一碟肉干,牛肉羊肉的都有,皆做得细长小条,嚼起来很有韧劲,下酒正好。
除此之外,青稞晒干炒熟磨粉后,在里头混了豌豆粉做的青稞糌粑搭配旁边小碗里的酥油,拌着一起吃格外喷香,太干则有酥油茶配着。
纪芙薇自然不会碰酒,她还在养身体当中,若是太医知道她喝了酒,铁定要发脾气,她也不想拿自己的身体去试探太医的火气。
捡了两块糌粑蘸裹了点酥油,入口是极其特别的香气,有点干,但有酥油茶在吃着正好。
旁边又有一精致的瓷碟,放的是做得精致又撒了花瓣沫的羊奶糕子和用奶渣子做的奶块,再有一碟干果和一碟坚果放在一旁,全做点心的搭头。
两种酸奶子“达雪”与“俄雪”放在另一边上,想吃自己取用即可。
萧晟煜还特地让人弄了煮牛奶时候才有的奶皮子,单独盛了碗出来给她。
“这叫‘比玛’,”他道,“藏语的说法,喜欢就吃,吃不惯就放在一边儿。”
“是奶皮呀?!”纪芙薇惊喜,“我喜欢在这个,多谢您。”
“嗯,喜欢就好。”萧晟煜点点头,“不枉他们费心来准备这个,能得主子喜欢就该赏。”
“那也是您开了口,您偏爱我,才让宫人们花心思来准备呀。”
纪芙薇温声说着,面上满是柔和的笑意,一双眼睛好似会说话一般,猫眼儿一瞟就令人失了魂。
萧晟煜视线扫过那双猫眼儿与粉嫩红唇,最后垂眸,慢慢喝了口青稞酒。
吃完了这顿肉,按着习惯,萧晟煜便要开始每个季度的“斋戒”,三到五天不等,这期间一律素食,不沾酒肉,每日焚香沐浴,戒玩乐喜奢,当然更没有男女之事所为了。
原本是每个月一次的,但大臣发对,宫里娘娘们也反对。
萧晟煜的生母、东太后谭氏素来不喜欢这些,别说是儿子念佛,就是她丈夫信道她也不是很满意,当年若不是没有办法,任凭慧智大师说得再好,她也不会把儿子送去大慈安寺。
另一位西太后张氏,算亲缘辈分上是萧晟煜的大嫂,作为肃宗为长子厉宗定下的儿媳妇,她同样也不信佛。
她私下信道,但并不迷信,对曾经妖言蛊惑丈夫厉宗和儿子哀宗的邪魔妖道也很是不满。哪怕她信道,也曾公开表示过对当时很得帝心的“大道长”、“大国师”的不赞成,甚至多次反对一些祭祀和炼丹行为,以至于受了厉宗的惩罚。让她去支持自己的小叔子、当今圣上萧晟煜在皇宫里吃斋念佛,每月斋戒,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
宫里辈分最高的两位都如此了,自然萧晟煜也就不好再坚持。
他虽然名上是每三个月一次,地点挪到了宫外私宅处,但实际上一季度基本都有至少两次,每次都是卡足了五日的时间。
外头没那么多人管着,大臣御史也看不到他家里头,加上作为皇帝萧晟煜的表现很好,他做得已经相当克制,并不奢侈劳动,反而自行削弱物欲,减少开支,自己关起门来折腾,十年如一日,所以众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现在,便又轮到了萧晟煜做这清修甚至说苦修的课业的时候了。
纪芙薇还不知道这一点,她心里纳罕,揣测是乌斯藏的俄力思军民元帅府送了东西进京来做孝敬,官员里头这事情并不少见。
便是纪芙薇生父纪老爷一个没实官在身又不肯落到地方去熬资历做实事的人,也经常会琢磨这些,纪芙薇还在家时就偷偷听到他嘀咕,意思想送些东西“献”给皇帝做讨好。
当今圣上已经是不太吃这套的人,但耐不住底下人还是会送,不过揣度着圣意,他们已经不会送特别铺张浪费的奢侈之物了,当然也不可能随便的便宜货就献给皇帝。
只是献宝物也是需要理由的,常规的像是应季的当地特色之物是最常见的,这种能随着地方官员的请安折子一道,上头基本不会拒绝,都会收下,如果是培育出了什么新品种或是当年产量出众的报喜折,那就效果更好了。
其他便要凑凑时间了,像是皇帝的寿辰千秋,过年时节,就是比较好的时候。
像今年,很巧的,太后过大寿,宫里早给了信儿出来要大办,于是地方动作起来,除了正儿八经的寿礼,其他东西也能套个名头一起送过来。
纪芙薇会知道的这么清楚,那实在是她看多了一事无成的纪老爷拖着他夫人,绞尽心思地寻路子讨好上头。
宣平侯府纪家是外头看着光鲜,内里已经不成了,她虽然不讨喜,但也不起眼,在纪家听了一嘴儿的小话。
就她所知,每次纪老爷这么一开口,都能哄得纪夫人纪唐氏开了库房,好几次甚至用的是她的私库嫁妆。
所有花费就为了给纪老爷筹谋安排一个足够让皇帝满意的东西。
现在纪芙薇知道了,他若是想要用这种法子讨好皇帝谋官,那真是想都不要想。
她的恩人才不是这样的人呢!
到了下午,递了拜帖来的长安公主就到了。
今儿长安公主换了身朴素了不少的衣裙,这是相对于之前那套珠光宝气的衣裙和妆面来说的。
她精气神好,珠圆玉润,看着便是极有福气的样子,不笑时候还有几分严肃,可只要一笑起来,那就好比是牡丹花开,自然让人眼前一亮,心生几分亲切。
长安公主虽然没有牡丹的天香国色,但保养得宜、气质过人,自是容色不差,别有一番韵味。
“纪姑娘,可算是正经能见了。”
她笑起来是真的好看,纪芙薇形容不上来,但总归是十分标准,人前绝对讨喜。
“本宫虽是长安公主,自小叫人夸着,父皇、皇兄、陛下等皆没少赞叹,可摸着良心,本宫在你这个年纪,可没有这般好的颜色和气质。”她笑呵呵地握住纪芙薇的手,“真是个俏丽的人儿。”
和纪芙薇亲切又热络地招呼完,她还不忘与立在一旁的莲心姑姑说话,言语中颇有几分熟稔,还提及了莲心姑姑当年伺候在东太后身边的旧事,却也不至于冷落了纪芙薇去。
虽凭她的本事能很容易做到——纪芙薇一眼就能分辨,她就是这样明艳又自信的公主,到了四十岁的年纪也是少女那般——但她依然没有做那主导话语权的人,反而是给表现生涩甚至有些不习惯的纪芙薇留了余地。
纪芙薇原还担心着,结果她很快就发现,对人精来说,想把聊天的场子热起来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
纪芙薇担心的那些“有所图谋”都没有发生。
长安公主待她像是对晚辈,但其中又有一两分的尊重,至少没有真的把她看成晚辈,也没有瞧不起她的身份或如何的,哪怕她透露出已经得知她向二夫人的身份也不见成见。
纪芙薇觉得长安公主像是个热情又亲切的大姐姐,虽然年纪相差有些大,她都是她侄孙女的同龄人了,但相处起来并没有想象中的困难。
“哎,这怎么成呢!”长安公主笑叹,“姑娘家家的,怎么能不参加宴会呢?”
“也不知道陛下怎么想的,可不能真叫你一个花儿似的姑娘寻了他那般的性子,也做个清心寡欲的小尼姑吧。”
纪芙薇含蓄地笑笑,主动描补,并表示:
“可我本就是寡妇身份,哪里能出去寻欢作乐呢?”
“这话可说不得。”长安公主忙道,“咱们去的可是正儿八经的宴会,只有男人才会去那等秦楼楚馆之地狎妓玩童……”
“本宫好歹是孔氏的夫人,若是带头胡闹了,还不怕天下的儒生一人一口唾沫星子把我淹了?!”
长安公主的口才着实了得,有她作保,至少纪芙薇出去不用怕遭人口舌,最要紧的是她能带她去参加的宴会,级别一定不低,甚至可能是纪家求都求不来的。
一边莲心姑姑不着痕迹地与她点头又摇头,纪芙薇将人一直送到了院子外,才勉强给了个留有余地的回答。
“那劳烦公主着人与我送个帖子?我若得空,一定前来。”
“好好好。”
纪芙薇却有几分被她说动,她又不是天生木楞喜静的人,偶尔也会想要些热闹,前儿出门最后不太美妙,但之前逛街的愉快足够她回味到了现在。
厅堂前台阶旁的盆栽夜合花树开了。
玉白色的花朵,才是花苞时看着不大,但盛放以后别有一番热闹气象,香味芬芳馥郁,花朵玲珑窈窕。
旁边花坛里晚合欢花红丝飘摇招展,花尖红粉,丝丝絮絮,花朵摇曳,花丝宛若拂风,极尽缠绵美好。
萱草蔓长,映衬着一旁红丝拂的娇艳与迷人,满是仲夏的气息。
她忍不住勾起了唇角。
后头,莲心姑姑才与她解释。
“姑娘若是不放心,派人去陛下那儿问个信儿?”
纪芙薇立马照办,李顺过来跑来传话,还带上了一套粉钻的头面。
“陛下要奴才回您,纪姑娘自安心去,旁的不用多担心。”
纪芙薇这就松了口气,迫不及待地准备起来,天冬帮着她梳洗打扮,一套套试到时候要穿的衣服。
好不容易落定下来,刚换好了衣裳,她赶去见萧晟煜,不想他也才换了一身偏衫法衣,是他这个皇子、皇帝居士才能有的特制衣装。
萧晟煜容色肃穆平和,嘴角带了点笑意,却又没有浸入眼底。
好像那高高在上的佛像,慈悲却又难于触及。
不知怎的,原本念着能出去参加宴会的喜悦,一下子便沉到了谷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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