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路上,纪芙薇莫名还得了盒宿茵茵私下送来的绒花,是三支制作精良的山茶,皆是不同样式不同颜色。

    送东西的婢女言辞相当客气,只说比不得“宫里绒花珍贵,叫纪姑娘把玩个开心便是”,纪芙薇这才晓得原来宿茵茵竟心细地注意到自己并未如想象中的那般喜欢郑姑娘给的绒花。

    至于选择山茶花送,这不难想,毕竟纪芙薇的花钿和衣衫上都有山茶,至少说山茶花她是不讨厌的,难为她还能来描补一番,即使有她自己的小心思,也算得上是相当体贴了。

    “不止如此呢。”辛夷告诉她。

    “宿姑娘确实心细,您可知道骰子都是能作假的?那赌坊经常便会用能控制点数的骰子哄人钱财,六面的如此,十二面的自也如此。”

    “我那点数是……?!”纪芙薇一惊。

    “多半是了,纯佳郡主大概是看出来也猜到了,不知道把玩那么久可有琢磨出名堂。”辛夷道。

    “多半是发现了。”连翘小声回答,“兰阳王是个喜好玩乐的逍遥王爷,按宠爱郡主的程度,指不定……早先接触过这些。之前纯佳郡主想直接递给纪姑娘,被那婢女接了过去,想来也是怕出了岔子。”

    “她是有心想送我这西洋的镜子?”纪芙薇纳闷,“她怎么知道我会喜欢这个呢?”

    “旁的不论,”天冬道,“这西洋镜子是除了那怀表之外最珍贵的东西了,掌心大小的就要千金,在外头很难求得,好些贵妇人私下都争抢,这样巴掌大小的可以放在嫁妆里做很有分量的陪嫁了。”

    纪芙薇震惊:“竟是如此。”

    她不得不感慨宿家的大方手笔了,不愧是数一数二的皇商,有这财力往外送礼,还能送得恰到好处。

    这是宿茵茵的本事,也是她能参加宴会、和众人一并玩耍的底气。

    “奴婢料想,原没有纯佳郡主来,宿姑娘也是会送您一样价值昂贵的物什,尤其瞧着您不喜欢那半枝莲了。当然宿姑娘会做人,纪姑娘您也掩饰了,想来郑姑娘、林姑娘等旁人都不知道您不那么喜欢那绒花,宿姑娘是凑着机会想与您交好。”

    辛夷继续道:

    “只是后头纯佳郡主来了,拉着您说话,眼见着郡主与您关系亲热,这时候宿姑娘便不好上前来了,未免过于谄媚,便是有心交好郡主与您,也不能做得太过明显。”

    “后来没有人来寻我说话……原来是因为郡主?”

    “是,郡主是何等人物,自是在场人里顶顶尊贵的,”辛夷不忘补充,“当然,纪姑娘您也不差。”

    “这话就说笑了。”纪芙薇摇摇头。

    “没能说上话,所以最后私下送了山茶花来?”纪芙薇看着里头的绒花,“我倒也是真的喜欢的,宿姑娘真是个灵巧的人儿。”

    “那纪姑娘收着便是,不必多想。”辛夷道。

    隔了一会,纪芙薇心思敏感,这才又叹了一声:“叫你们见笑了,我却是不喜欢半枝莲的,可怜了这好花。”

    纪芙薇会在意旁人看法,许是她得到的太少,连宫婢们的想法都格外在意,莲心姑姑是一,她们这几个年纪相差不大的婢女是一。

    不过在天冬等人看来,这确实非常平常的事情,甚至可以说是见得多了,她们这些伺候的对哪个主子好恶大都有数。

    不同的主子性格不同,主子讨厌什么喜欢什么,本就是不用什么理由的,不喜欢半枝莲便算了,不必非得做个完事周全的人,不喜欢的也要强作喜欢,特别纪姑娘身后还站着陛下。

    可惜,纪芙薇是没能理解这些,她总免不了多想一点,凡事都淤在心里。

    迫于身份,辛夷等也不好说些更过的话了,只能等以后再熟悉了些、相处久了提醒或是等纪姑娘自己反应过来。

    回了照幽居,纪芙薇用了一顿简单的药膳,下午吃了不少点心水果,并没有那么饿,加上夏天的热劲儿还没散去,瞧着秋天要来也不可能一下增减衣衫,用冰都快停了,但闷热还在,自然没有了吃重口味油腥荤肉的兴致。

    用膳喝药,再沐浴更衣,一系列流程之后,纪芙薇方松了口气,觉得压在身上的担子一下轻了,又有宫女来帮忙按腿揉肩,相当舒服。

    也就差不多这个时间,跟着出行的婢女已经把各种的情况报告给了莲心姑姑和陛下。

    另外,出行一趟的收获,送出去的、收回来的,还有各种见面礼等等,全都造记在库,等着纪芙薇之后来检查。

    萧晟煜倒是还有几分在意的,清修的日程排得虽紧,但挑拣出些时间来了解纪芙薇头一次独自出门参加宴会的情况还是够的。

    “哎……”他叹了一声。

    李顺候在一边,莲心姑姑领着天冬做汇报,亦是没有表情。

    莲心姑姑上午喝了药睡了一觉,其实就大好了,有太医的准话在,加上萧晟煜提前吩咐过,她仍然是照常面圣。

    萧晟煜心知小姑娘这是又生了不安。到底是她心里藏着害怕,才没有底气,不过是朵绒花,不喜欢半枝莲也不算什么要紧事,连牡丹都有人写诗说这天香比不过荷花呢……她也不必如此谨小慎微。

    想到这里,他便不由担心起来,尤其是听得他们描述当时她挑选绒花时候的模样,又有被迫自己选择收下讨厌的簪花的无奈。

    一颗心就像是落在了苦水中,不自然便翻腾起来,再平静的潭水被落了颗石子也会激起一圈圈涟漪。

    更何况是只调皮又可爱的猫儿,一下下地一直在撩着水呢?

    “她在做什么?”萧晟煜问,“罢了,我去看看她吧。”

    过去一路,他还不忘问询她近来情况,吃斋念佛到了第三日,他已经有快一天半一点没有问及她的事情,结果今儿起了个头,他便省不了那份要操的心了。

    “我记得她前儿说过那药苦?”萧晟煜皱了皱眉,拢了拢身上的偏衫,下意识地问道,“才喝了药吗?给她吃了蜜饯没有,我记得才做了果脯来,哦对了,还有南边送来的一筐荔枝,一直冰着,最是肉厚汁多味甜,吃两粒应该是无碍吧?”

    “……”

    不用旁人回答,萧晟煜便自顾自说了下去。

    他这是谨守诺言,关心他救下来的小姑娘,又有杨次辅家出的事情,他也免不了后怕几分。

    相处了,就会有感情。

    萧晟煜又不是那种断情绝爱的无情之人,只是一直养着“大爱”,学着大爱,而不拘泥于儿女私情,也无心于男女之事。“下次还是要让巩太医换个药方,”他道,“巩太医是厉害人,既懂得调养之法,合该更精进一些,她年纪小,难免有几分小孩子心性,不喜欢吃苦是正常的,有些药着实太苦涩了些,用给小姑娘不太合适。”

    萧晟煜自己吃药当然是眉头不皱一下,并且他自己其实也是懂一点医术的。

    但轮到有些事情的时候,感情也好,其他也好,那就是讲不得道理的。

    李顺手指动了动,心里盘算着。

    他决定下次提前去找巩太医说道说道,也好再捞一笔。

    巩太医若上道,他便顺口把这个“好消息”早点传递给他,也好让他早做准备,免得突然改方又做得不够完善,得了陛下的叱责与不满。

    “您怎么来了?”

    萧晟煜来时,纪芙薇已经得了信儿,迎在了门口。

    “要入秋了,夜里风凉,怎么穿得这样单薄?”

    “热着呢。”纪芙薇摇摇头。

    纪芙薇是在调养中的病人,当然不能大肆用冰,打从太医开了口后,她院子这里就停了这番用度,顺应着季节和当日的温度变化来。

    说是“春捂秋冻”,但实际上不可能真的让纪芙薇这个身体薄的病人冻着,她的身体那是走钢丝的状态,瞧着稳健,但若是真的受了风寒,一病那怕是就整个要垮了。

    幸运的是,前儿那么折腾,她倒还真的没有生大病,许是那口心气吊着,纪芙薇无论如何都不想死在纪家或是向家,这才没有出现最糟糕的情况。

    “也好。”

    萧晟煜伸手,摸了摸她手心手背的温度,见都是热的才放心。

    之前他握过她的手,试过那温度,经常便是整个手都冰冰凉的,手心那一点点温度都不是很分明。

    如今倒是养出了一点热来,不说气血足了,就是能一点点焐热起来,也是好的。

    纪芙薇一垂眸,就瞧见在戴在他手腕上的那串佛珠。

    她纤细的手指微微一动,指尖轻轻地碰了碰那珠子。

    原是白玉色的菩提子,经过仔细地雕刻打磨才成这一颗颗浑圆的珠子,再经由他亲手串起来。

    经过了长久的捻转拨动,珠串已经渐渐浸润人气,一颗颗菩提珠包浆成为更接近黄褐色的佛珠。

    此非短时间的功力可以达成,至少是用了心里。

    旁的不说,于此道上的修行,萧晟煜自觉数十年来,无所懈怠,可圈可点。

    “好奇?”萧晟煜一顿,这小动作一下就让他注意到了,果真像个猫儿,小爪子也不安分。

    “喜欢?”他似乎是在犹豫要不要摘下来送给她。

    “不用。”纪芙薇连忙摇头,“我一个才开始跟读佛经的人,哪里用得了陛下的佛珠呢?”

    “这是我十二岁的时候亲手雕刻的,每一颗菩提珠都是我精心挑选,雕刻打磨,连其中细小的梵语也是我日夜点灯所做。”

    果然十分贵重。

    纪芙薇只庆幸自己拒绝得早。

    可偏是因为她说了这话,萧晟煜反倒觉得她应得这份贵重,想来她也不会糟践他的曾经珍视的物什。

    “不,朕想送给你。”萧晟煜反而摘了手串,落在他手上只有三圈正好,绕在她纤细的腕节上四圈还显得有些松散。

    “陛下……”她抬头,水汪汪的眼睛好似会说话一般,剔透明亮,映衬着他的身影。

    萧晟煜看见了自己的倒影,在她略显浅淡又分外皎洁的双眸之中。

    想了想,他如此回答道:

    “给你是值得的,这虽是朕的珍爱之物,但交付于你,朕很放心,也期盼它能庇护你几分。”

    “当年制作它时,我的心绪是很不平静的,”他换了个自称,回忆说,“从皇子到一个普通的佛门居士,虽我此后无数次庆幸自己学了几分佛法,勉强比平常人还多得了几分道理,但当年的我到底是心气不平的。”

    纪芙薇一愣。

    那是肃宗末期,厉宗刚刚登基的时候。

    料想这位早长成又顺利登基的皇帝大哥不会对他这个嫡子小弟多宽厚,而她的恩人才刚刚十多岁,与当年回到纪家的她差不多大小,生父离世,又被亲生母亲送走,身边没有其他可靠的人在,从云端跌落泥潭……

    他会有不平、不安,都是应当的。

    萧晟煜极少与人剖白这些,便是与一直对此心有郁结的生母谭太后,他也不会说出这番心路历程,只会回答自己对当初的事情并无怨怼,对母亲自当孝顺如何如何。

    他作为儿子对生母的关切是真,她作为母亲对儿子的呵护也是真,只是有些事情或者说有些裂痕存在于这对母子之间太久,以至于他们已经失去了最好的填平沟壑的机会,只能掩饰地覆盖,哪怕他们都关心彼此。

    但对着纪芙薇,他很自然就能说出这些,并愿意以此来教导她。

    他现在自然是不会埋怨过去的,可当时年幼的他却并不似如今这般心路历程。

    “我知道有些事情无奈之举,也知道这其实是无法解决但已经努力做到了最好的难题,但我始终难于与自己和解……最后我接受了当时自己很不以为然甚至不太尊敬的慧智师父的建议,开始亲自制作一串自己的佛珠。”

    余光之中,周围内侍早避让开了去,只守在要紧地方,一动作便能唤来伺候,却半分不会听到这里的言语。

    “在这过程中,我慢慢地平静了下来,中途废了有几百颗菩提子吧。”他风轻云淡地说着,目光远望,一双幽深黝黑的凤眸里似乎倒影着某些过去的刀光剑影与风起云涌,但他又是如此平静。

    纪芙薇完全沉浸在了那她无法参与甚至难于触碰、只能在这里安静地听着的属于他的过去里。

    她痴痴地望着他,只觉得他巍峨如山,浩渺如海,龙姿凤章,独立于天地之间,与日月同辉。

    “那些废弃的珠子,有各种各样的瑕疵,我至今还都留着,时时刻刻提醒着我。”

    “而此后,我亦是做了很多次的雕刻,佛珠、佛像……你若感兴趣,我都可以带你去看。”萧晟煜看向她。

    “但这串佛珠,是我平静之后的印证,是我的第一串手制的佛珠,此后数年转动,我用它十年如一日做着课业。”

    “它对我的意自是不同。”

    “那我便更不应该拿……”

    纪芙薇有些着急想要摘下来还给他,却被他按住了动作。

    “若真有功德,想来它也承载了几分。”萧晟煜注视着她的眼睛,目光灼灼,平静如深潭,但纪芙薇却能读出那分独属于他的温柔。

    他对她是这样好。

    “我希望它能庇护你,保佑你,就像是我会永远庇佑你一样。”

    纪芙薇一愣,她有些害怕他专注的眼神了,她不自觉就想要退缩了,但同时她发现自己完全移不开视线。

    他的眼睛好明亮,剑眉星目,双眸绚烂而瑰丽,让她不禁有种脸红发烫、头晕目眩般的感觉,心跳也不由自主地变快了。

    她甚至似乎感觉到了他的呼吸,那股熟悉的檀香与佛经书卷气息交织之下,有他无比厚重却又格外温和的暖度。

    “只要朕开口,有朕的话在,你如何任性都使得,如何的珍宝都用的。”他放开了她的手,并意有所指地提醒她。

    “不过是一支绒花簪,”他说,“不喜欢便扔了去,朕赔你一车都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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