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亲的人需得在黄昏吉时顺利接走新嫁娘,但若是作为女方宾客,不论旁的,至少都是早于这个时候的。
纪芙薇明面上作为娘家人,以“添妆”名义到来,给自己的四妹妹纪花梧作贺,自然也要稍早几分。
更亲近的,基本上是上午就来了,不少是朝食之前就到场了,帮着一道收拾,甚至到新嫁娘的院子里去,看着人装扮,走完一系列的礼教活动。
这些是纪芙薇没有接触过的,她那时候出嫁,纪家虽前头举办得十分隆重,但因为知道向二公子身体不行,也不会亲自来迎亲,于是最后一刻他们样子都不做了,纪芙薇便是直接昏睡过去的。
当时,她还想着逃婚的事情,早起被拉起来,自然也无心那些琐事。
至于说那些新嫁娘的闺阁好友给她打气鼓劲之类,纪芙薇是根本没有认识人的。
不过和她不一样,纪花梧有纪唐氏和越姨娘两个仔细地关照,她们自然会一早为她挑选好合适的朋友,种种几乎都是宣平侯府能做到的最好。
纪芙薇也不稀罕旁观前头那些,只是面带淡而疏离的笑容,顺着热闹但不属于她的喧嚣一道往纪花梧的院子去。
纪花梧的院子叫做“天池园”,顾名思义,里头有个漂亮的大池子,是宣平侯府上除了主院和最好的客院以外,景致最好的院子。
纪老夫人所在的院子是面积最大的,主院的院子是样样都好的,客院则是给贵客所用的“门面”,在自家人住的里头,天池园是最精湛的。
纪芙薇十来岁从农庄上回到纪家时,就不止一次听过家中姊妹等对此表示羡慕,言辞之中颇有几分酸意。
说给她听的理由也很分明,因为这个院子原应该是给嫡女安排的,甚至必要的时候能住几个嫡女一道,但偏偏给纪花梧这个媵妾之女住进去了。
且她非嫡非长。
论长幼有序,当时有回家的纪芙薇和另一个备嫁的庶姐在。
论嫡庶之分,宣平侯府唯一的正统嫡女是纪芙薇,别说当时她还没被记名在册,就是记上了,也比不上正统的。
他们说给她听,是希望纪芙薇去闹,当然也有看好戏的意思,就想知道纪花梧会不会把这个院子让出来——
当年她为了住进去还费了一番功夫。
“那时候我傻乎乎的,回到光鲜靓丽的侯府,便以为这是世上最好最豪华的地方,连吭声都不敢,唯恐自己乡野小地的粗糙与穷酸,真的污了这纪家的门楣。”纪芙薇小声地道,眼里虽有几分冷意,却又不显得十分怨怼。
“几句话便叫那纪夫人哄了去,真以为是亲娘怜惜,令我住在她的院子里。实际上是一府嫡女连个自个儿的院子都没有,断绝了与外交往的可能,白成了众人眼里的笑柄。”
“也是那时候我脾气太软和,做事没有底气,也不懂得什么道理,凡是皆懵懵懂懂,又惦念着血缘亲情。俗话说‘包子不怕狗惦记’,我自己都立不起来,无怪人人都觉得我好欺负。”
要怨恨,纪芙薇早该怨恨了,可她天性如此,只能说往后再不叫人这般踩在脸上。
说她对于旧事一点疙瘩都没有,那是不可能的,她确实没有修养到这等境界,不说以牙还牙,让她以德报怨她确实很难做到。
但现在她也知道了不少道理。
总归没有叫一群乌七八糟的人毁了她自个儿的心境的,纪芙薇难得获得了自由,又得了陛下和娘娘们的看重,纪芙薇便不想再捡着这斤斤计较。
事情过去多年,没有个由头,她也不想旧事重提。
只是见着了园子里张灯结彩,贴满了喜字的热闹,她便忍不住想到了曾经。
“姐姐?”声音响起的时候,纪芙薇还带着宫婢们走在离人群不远但又不近的地方,耳畔全是众人对今天新娘子的恭维与夸赞,当然其中最多的,便是夸奖侯府老夫人、老爷和夫人的。
大略,相比而言,人们更多的还是感慨侯爷夫妇大气,对个庶女能教养到这般比嫡女还“稀罕”了。
若是纪芙薇没有寿诞的风光,没有得到娘娘们的赏识,没有得到皇帝陛下的晋封,便是她身为向二夫人和侯府嫡女,也得不到半点注视。
众人皆是人精,知道侯爷夫妇不喜,从不提及这个女儿,他们便也不会再提。
但现在摆明着纪芙薇是颗明珠——武国公府似乎对她颇为宽厚,并不是想象中的拿她冲喜殉葬,还听说叫她养好了身子,也没强迫人守寡守贞;天家对她更是多有看重,不论是宫里的太后太妃娘娘们,还是当今陛下,都似乎很是熟悉这位很年轻的出嫁女,还封了明德夫人的诰命给她——如此比来,倒显得宣平侯府纪家不分鱼目和珍珠,整个纪家恐怕也就她一个,能得此风光圣眷。
虽然说公五侯显赫,但陛下登基十年多以来,大家也不是瞎的,肉眼可见的,这位并不似前头那些那般给他们面子。
前儿刚刚对公里的武国公府和文国公府“动过刀子”,一刀砍下来是没有留多少情面,剩下的也是一声不敢吭,再不敢有任何触犯天威的行为。
五侯里,宣平侯爷纪老爷本就是不见特别才华的,都知道纪家江河日下,已经排到了最后一位。
结果,好不容易有个能得皇家看中的姑娘,他们家对她竟是这般的态度,这才叫众人觉得十分微妙。
“纪茹桐?”纪芙薇愣了一下才认出人来,“五妹妹?”
“给姐姐请安。”纪茹桐笑起来还和过去一样,虽然模样长开了,但圆润的苹果脸蛋和笑起来的一对酒窝还在。
没表情的时候还不大好认,但这一笑起来,纪芙薇就看出来了。
“五妹妹不必客气。”
“给姐姐请安是应该的。”
纪茹桐是云姨娘的女儿,纪芙薇一贯觉得云姨娘的一儿一女养得极好,都是懂礼貌又心地善良的弟弟妹妹,有时候她甚至觉得奇怪——
她那祖母纪老夫人也不是什么慈善的人,但她那远房侄女云姨娘就很懂事,教导出来的孩子也周正。
因为和纪老爷是表兄妹关系,所以小云氏哪怕得了纪夫人的许多嫉恨,也依然在府上有一定的地位。
云姨娘瞧着素来是不争不抢,平常就是在自己的院子里闷着,出来的时候不是侍奉老爷就是侍奉纪老夫人,并不会和越姨娘或是纪夫人对上。
纪芙薇在宣平侯府上呆了几年,因为生母纪唐氏不怎么避讳她,倒叫她看了不少“争锋”。
云姨娘从不主动出招害人,但纪夫人带着越姨娘从没有在她手上讨得好,她一双儿女也被护得很好。
有段时间,纪芙薇是很羡慕五妹的。
五妹妹纪茹桐曾经帮过她几次,不知道是不是发现了什么,还与纪芙薇分享过她自己的吃食,叫她不至于一直饿着肚子,纪芙薇记得这份情。
“离迎亲的过来还有一会,姐姐可要到院子里走走?”纪茹桐笑得可爱,“或者,我请姐姐吃茶?”
“老夫人呢?”纪芙薇思索了一下问。
“奶奶身体不好,大略要等到接亲的人来才会出来和人说话了,至于父亲和母亲,想来门口就见着了。”
来的宾客不少身份贵重,主要是纪家日薄西山,才让他们夫妇不得不“高兴地”亲自在门口不远迎客。
“那便去妹妹的院子坐坐吧。”
纪芙薇笑道。
和其他出嫁女不同,她在纪家本就没有自己的院子,现在在这娘家更没有属于她的地方让她歇一歇,纪芙薇一开始就没有指望过,说不准他们还嫌弃她来得这么迟,没给四妹纪花梧做脸子。
她也不想进去看新娘,至于添妆——
送了礼就算了,要她亲自对着他们,她也不自在。
“姐姐请。”
不管纪茹桐是什么心思,至少她瞧着还是很可爱,也会说话的,比一直看不起她、欺负她的纪花梧好多了。
府上各处都热闹,天池园和纪茹桐的园子隔了一段距离,连热闹都好似被隔了开,总归是清净了不少。
茶过了两杯。
纪芙薇和纪茹桐瞧着都是高高兴兴的。
来接亲的唢呐声近了。
纪茹桐眼里闪过一抹狡黠,然后凑近了她,似乎是想说些姐妹的私房话。
“姐姐知道不知道?”
“什么?”
“其实四姐夫已经有庶子了。”
纪芙薇一愣,面上惊愕还没来得及收回去。
“真的?”
“真的呢。”纪茹桐一撅小嘴,“姐姐不要不信我,其实父亲早查到了,只有母亲不知道,但是这门亲事很好,再加上四姐……订婚后,已经在母亲等授意下与四姐夫有了首尾,这才如常进行了。”
“纪花梧知道吗?”
“不晓得。”她摇摇头,“听说是养在黄鹤巷子的,都以为是个寡妇带着儿子,结果是外室和外室子。”
纪芙薇微愣,随即颜色一冷。
黄鹤巷,她哪里会不知道?
梦里的她被向二世子从那处宅子地方带走后,便是送去了黄鹤巷的宅子,她就是在这里断腿,又受了向家小叔的折磨的。
这是“有名”的外室巷,巷子头尾住的都是伥鬼,盯着外人不让靠近,又抓着里头的不让随便出。
哪家的小娘皮子想跑,分分钟就给逮回去了。
住在这儿的,绝大多数人都认了命,不仅不想着重回良家,还日夜盼着“恩客老爷”过来,对于想离开的人更是毫不留情,只盼着一起在那儿沉沦。
纪芙薇当下便对今天的新郎官陈世子生了强烈的厌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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