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卯初时分。
天幕已然褪去黑暗,披上黛青色的纱幕。
宁钰骑上小红燕,知满特意换了一匹擅长爬山下水不怕过吊桥的大胆子本地马。
一驴一马踏着晨雾,直奔二十多里外的李家村。
李芳芸听相公说今日她要同小叔子呆一整天,心里忐忑一夜没睡着。徐宁城卯正出门跑山踩点,她给小思源准备好早饭,早早守在桥头柳树下等人。
瞧见人到了桥那头,急忙跑上桥相迎,“小七来的真早,这还不到辰正呢。”
边说着话,手伸向牵驴绳。
宁钰倒不与她客气,松手让她牵。
“不到时辰,二嫂嫂不也早早候在此处?自家人,二嫂嫂不必如此客气。”
似乎没想到宁钰会这般轻松同她说笑,李芳芸微微愣了一下,心里有高兴,也有酸楚,说不上来具体是什么滋味,最后化作一抹朴素的笑容。
“诶。”
小思源知道爹要进山,娘要去村口接七叔叔,小小人儿起床后,自己打水洗脸漱口,然后爬上板凳掀锅盖取早饭。
“有鸡蛋!”小脸露出惊喜。
用帕子包住碗口,小心翼翼将一只卧鸡蛋、半颗蒸红薯端出锅。
大人们到家的时候,小小人儿坐在院子里吃早饭,鸡蛋、红薯已经下肚,缺口碗里还剩下一根细细的酸豇豆。
“七叔,娘做的酸豇豆最好吃了,你吃。”
李小英领着知满,把驴马牵到屋后竹林拴好回来,恰好瞧见儿子夹起酸豇豆喂到小叔子嘴边,刚要出声阻止,却见单纯的小叔子已经把酸豇豆叼进嘴里。
整个嚼了嚼。
然后……
小叔子的眉头就拧了起来。
“咳咳。”宁钰闷咳两声,咬牙把酸豇豆吞下肚,舌头、眼睛和耳朵都冒起了火。
好辣!
她是吃了一把朝天椒吗?!
李小英急忙给宁钰倒水。
却是越喝越辣。
天灵盖也辣麻了!
辣劲儿还没过,熊孩子的哭声破空传至八十米外的李小英家。
“哇哇娃,娘,我再不敢了,哇——”
小思源被她娘用竹根鞭狠狠抽了五六下屁股,罚到院门口梨树下思过,脑袋上顶着一本论语。
不是宁钰不替小侄子求情,而是……
她觉得揍得太轻了!
辣死她了,舌头都木了肿了!
小思源幽怨的注视着娘、七叔叔和知满姐姐一起去小英嬢嬢家——
不带他!
然后……突然好想爹。
李小英等在院门口,见到人,先问候宁钰,随后拉着李芳芸问:“徐二嫂,小思源这是咋了?哭的这么凶。”
小叔子才来第二回就让自家小子捉弄了。
李芳芸不太好意思说。
“他诓公子吃酸豇豆,挨打了。”知满不打算给小公子留面子。
上回来她还想小公子温文尔雅,同二老爷二公子五小姐他们很不一样。
呃,原来是错觉。
李小英明目张胆嘻嘻笑。
徐大人清风朗月,惯常一派君子风度,她也想看徐大人乱手乱脚是什么样子呢。
“难怪徐大人的脸有点红,徐二嫂做的酸泡菜我也吃过,是有点……哈。”
李小英表示理解。
宁钰感受到了来自李家村深深的“恶意”,沉着脸“嗯”了声。
读书人,不跟山野村妇一般见识。
“爹,娘,徐大人来了。”李小英请客人进院。
宁钰打量眼前的农家。
和二哥哥家格局大差不离,不过院子更大,但堆了很多木板、沙土,所以显的不是很宽敞,也在院门口栽了几棵果子树。
桃子、杏子、李子、刺柑……
还有一棵老花椒树,枝条一半探到茅草棚顶。
两位老人听闺女讲了宁钰大义灭亲的壮举,这会儿见到真人,只觉徐大人宛若神仙降世,生的不似凡人,做的事情也不是凡人能做的,作势要对宁钰行跪拜礼,好不容易被拉住,却又是一通千恩万谢的拱手作揖。
不仅自己拜,还拉着闺女和三个外孙一起拜。
待老人家心绪平复,眼眶不再飙眼泪,知满将手提篮递到老太手里,“老伯,老太,这是我们家公子的一点心意。”
“大人替小英伸了冤,我们还没报答大人,反倒让大人破费。这、这怎么使得?”
老太受宠若惊,推拒着不肯收。
“不过是自家做的小点心,不值什么钱的,你们就收下吧。”知满强硬的将提篮按到老太手里,迅速退开。
“徐大人,这……”
几斤重的篮子,老太却感觉有点提不动,为难的看看宁钰,又看看老伴儿,再看看自家闺女。
宁钰的舌头还有点麻,不想过多斡旋,朝李小英递去一个眼神。
李小英会意,拽过老娘手里的提篮,“人家徐大人大老远提来,还让人家提回去不成,压稻种饿了还能吃,正好。”
“大妮、二毛,来,尝一个,好吃要对客人说谢谢,不好吃也要说谢谢。”
李小英取出两块蛋黄酥,五岁的大闺女一块,三岁的儿子一块,八个月的小闺女无。
姐姐接过蛋黄酥,先对宁钰弯腰说谢谢,来回打量几眼黄滋滋的酥饼,试探着用门牙咬了一层皮儿尝味儿,目光陡亮,再次弯腰对宁钰说谢谢,这才拿起蛋黄酥正式开吃。
小男娃倒是不客气,姐姐刚咬了两口,他已经伸手要第二块,被他娘一巴掌打了手背才老实。
寒暄过后,开始干正事。
一群人围坐在褐色沙土堆四周,宁钰和李芳芸分坐李小英两侧。
每个人身后或侧边摞了一沓木板料。
木板长约八十公分、宽约四十公分、厚约两公分,板面挖了一排排小洞,洞口一到两公分,洞底穿了一个极小的透气孔,就像在一块木板上挖了一排排迷你花盆。
“徐大人,徐二嫂,我先演示一遍,再同你们说其中的奥义。”
李小英拿过一块木板开始演示。
只见她先是往木板孔洞里铺上薄薄一层沙土,接着每个小洞放两到三颗稻种,最后用沙土将小洞松松填满。
“咱们蜀地雨水过剩,又多是梯田,刚插进田里的秧苗,遇到下大雨,田里涨水,水一深,秧苗很容易脱土浮到水面,如果缺口放的再不及时,田坎一垮塌,秧苗也就被冲走了。”
“像这样培出来的秧苗,每一株根系都带一小坨原土,秧苗根系自重增加,插在水田里也就不容易被冲至水面,存活率也大大提高。”
“还有这土,不是黄土,而是靠山林的沙土,比黄土蓬松,透气性也更好,等秧苗在木板上长出来,移秧也更容易,而且土里按比例加了牛粪猪粪和干草灰,整个培育过程只要再浇两遍粪水,几乎可以做到百分百成苗。”
“去年我按传统撒种法和这种方法分别培育秧苗,同样数量的稻种,能比传统方式多生出一半以上的秧苗。”
李小英说完,李芳芸不知想到什么,两手一击掌,好像发现新大陆般兴奋道:“难怪去年你家的秧苗田,一半青黄不接,一半长势喜人,原来是下面多了这么块板子。”
“是这个理儿,这张板有固肥的作用。”李小英朝李芳芸投去一个赞许的眼神。
不过李芳芸又有了新的疑惑。
“小英啊,你这个法子好是好,可会不会太费工夫了?”
李芳芸看向堆满半院子的木板。
天哪,一个木匠不眠不休得干半个月吧。
李老伯是木匠倒还好说,她家宁城劈柴是一把好手,裁木料……
还是算了。
李小英淡淡一笑,拿起一粒稻种展示。
“只要能让这一颗种子长出成百上千颗种子,费多大功夫都值得,等到稻种足够多,大面积量产,那时才是追求高效省力的时候。”
“我忙碌三年多,也才得这两袋稻种,徐二嫂,它们呀,比金子还金贵呢。”
“可不是,小英对这两袋谷子宝贝着呢,连我和她爹,还有她公婆,碰一下都不成。”李老太笑道。
“说的是,要我家有这么好的稻种,我也宝贝。”李芳芸羡慕道。
“会有的。”李小英坚定道:“等这一季的稻子收了,第一个给徐二嫂你家送两袋稻种。”
“不不不,我也就说笑,可不敢要。”李芳芸连忙摆手拒绝。
“要的,”李小英接着道:“不仅徐二嫂你家,最晚明年,咱们李家村家家户户都得换成新稻种,吃上白白胖胖的大米粒。”
“啊?”李芳芸的嘴边大大张开,不太理解李小英在说啥。
李小英被逗笑。
“告诉嫂子也没事,这稻种不仅粒大皮薄,而且呀,是三季稻,耐寒耐热,与嫂子家的单季稻大大不同,前几年尚在试验,怕被歹人觊觎,我都种在相公家屋后那块田里。”
老王家屋后那块田李芳芸是晓得的,不到三分,四周被高高的竹围栏圈住,外面还堆了密实的玉米杆,把田围得密不透风。
原来是种了金子,怪不得不让人瞧。
“三季稻可是说一年能收三回稻子?”李芳芸觉得左胸口有个东西要跳出来了。
李小英点头,“是的。”
“这可真是件大事,小英啊,你太了不起了,你家的田,嫂子做主,让你徐二哥来犁。”李芳芸浑身充满干劲,顺便把自家相公也安排了。
“想吃白白胖胖的大米粒怕是还得等些日子,本大人打算在全县范围推广小英的三季稻。”宁钰突然道。
做种都不够,还想吃?
“顺便再通知你们一件事,等这些秧苗长出来,不栽在李家村,栽到徐家的庄子里去,那边的田土质更肥沃,前五季的稻子全用作稻种,你们两家也搬到庄子里去住,专门负责培育稻种。”
“徐大人,这是什么时候决定的事?”李小英迷茫。
宁钰气定神闲道:“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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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李小英的人设是父母公婆全亡带三娃的凄惨寡妇,但写的时候一想婆家全没了已经够惨了啊,还是给她安排个亲生爹妈帮着带孩子吧,作者大大就是这样一个心软的人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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