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家擅书的子弟,都已经死了。

    你看,那一族百余条人命,在不相干的世人眼中,也不过是这么一句轻飘飘的话。

    沈惊鸿缓步走到了我的身旁,将地上的书捡起来,拂去了上面的灰尘,说道:“李充说得不对,屿澜城的墨也很好,只是因为虞家子弟以草书见长,整个屿澜城的墨都以松烟墨为尊,但世人书写作画,除非追求山水意境或习草书,否则追求的上品乃是季陵城的油烟墨。所以时日一长,屿澜城的墨便渐渐比不得其他三样的名气。”

    我看着沈惊鸿递过来的书,没有伸手接,也不明白他说这些是想告诉我什么。

    “你说的这些我都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我只是个每天都在为了生计奔波的人,可没有闲情逸致去研究哪块砚台更好,哪里的墨最佳。如你所说,虞家那些子弟是有时间来研究这些的,可是却落了个满门抄斩的结局,还不如不懂这些,安安稳稳做个普通人。”

    做个普通人其实也很难,但还是要努力的做普通人,不然的话,可能就要去死了。

    我转身仰头望着沈惊鸿,他的脸因为我刚才那一巴掌,这会儿有些发红,还有些肿,这让他的左右脸看上去不是很对称,有那么点滑稽。

    也不知道,我是不是这辈子第一个这样打他的人。

    “书还是还给我吧。这是李充的书,无论如何,他的书总是无辜的,不应该被牵扯进来。”

    我直接从沈惊鸿手中将书拿了过来,沈惊鸿却说道:“虞家是不是还有人活着,我并不关心在意。只是因为你的那块砚台,还有那日你驯马的技巧,让我很好奇。”

    我垂下眼,将书本包好,淡淡道:“鹿水镇附近的山上有个猎户,以前是西秦人,与我父亲交好,他教过我驯马的技巧,他与我说如今北周的好马,一部分是从北狄换来的,一部分是从西秦换来的,西秦的骏马最好的是绿洲宝马,他以前的故乡便在那里,不过安成十六年,他也没有躲过瘟疫。如果鹿水镇还有人活着,你也许还能打听到他的事迹,如果打听不到,你想认为我在说谎,也可以。”

    鹿水镇的故事,其实早已经与许多人说过,至于沈惊鸿是否真的能打探到什么,那就要看,当年封锁焚毁鹿水镇的那些人,做的绝不绝了。

    明明是太平盛世,应安城人人都觉得海晏河清。

    可无论是屿澜城虞家那样的百年大族,还是鹿水镇那样安静无害的一方百姓,都可以在顷刻间灰飞烟灭。

    我不知道,究竟为什么会是这样的。

    沈惊鸿没有离开,而是跟在了我的身后,我走他便走,我停他便停下,我实在不解,只得停了下来。

    “你究竟要跟我到什么时候,我若是从国子监走一遭,你也这样跟着,不怕你国子监的同窗指指点点吗?”

    沈惊鸿面色如常,“我的事情,与他们何干?”

    “你不是要去永隆街,我也去……买笔墨纸砚。”

    我不由笑了,说道:“我不去永隆街,那是贵人们去的地方,原本也是李充要去我才去,他不去,难道北宁侯觉得我能买得起那里的东西?”

    沈惊鸿却走过我身边,一把从我手里将李充给的那封推荐书拿了过去,说道:“我付钱,算——赔礼道歉。”

    我忍不住皱眉,他这赔礼道歉,是为了质疑我的身份道歉,还是对他刚才冒犯的行为道歉?

    哪里有人道歉还这么嚣张的?

    我追上去,想要将书信抢回来,沈惊鸿却故意抬手,那指尖的信封便随着风吹了出去,我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封推荐书掉到了一旁的河中。

    不过眨眼,那封推荐信便彻底消失在了碧波里。

    我愣了片刻,回头打算兴师问罪,却看到沈惊鸿漫不经心的样子,一时间怒火中烧,抬手就想拔出擀面杖揍他,结果手在腰间摸了个空,才想起我出门时换了衣裳,没有带擀面杖。

    只得狠狠瞪了他一眼,扭头就走,这闷亏吃了就算吃了,还是找李充想办法再弄一封推荐书好了。

    可是沈惊鸿在身后,带着笑意不温不火地说道:“李充父亲给的推荐书没用,季陵书院每年能收到这种官员,世族的推荐书无数,但每年能入学院之人寥寥无几。李充他小弟想进季陵书院都未必能够顺利进去,居然还敢和你打包票,说一定能让你弟弟入学?”

    “还有这两本书,看了也无用。季陵书院的入门考,可不像其他书院,都考些死文章。”

    我看向沈惊鸿,他却笑着将那两本书丢在了我怀里,然后转身就走,竟然什么都不说。

    我也有些恼,却看他往永隆街走去,走走停停像是看风景,根本就是在等我追上去。

    我原地挣扎了一会儿,最后看了眼掉到河里去的推荐书,还是去追沈惊鸿。

    只是上次调戏了他一下,我也没做什么过分的事情,总不至于让他这就黑化非要弄死我吧。真的要整我,大可以直接把我可能是虞家余孽的事情上报官府。

    一路小跑追在沈惊鸿的身后,他的步子渐渐便快了起来,我有些追不上,这人分明是故意让我追着跑,我气得拔下路旁的野花对着他后脑勺便砸了过去。

    结果那朵小花便卡在了他的鬓边,可他本人都没注意到。但路过的人都瞧见了,频频回头看他,我忍不住捂嘴偷笑。

    这人平常一定知道自己长得俊俏扎眼,常常被人看惯了,才能这么多人看他的时候,还若无其事地闲庭散步。

    直到进了永隆街,沈惊鸿进了一家铺子,我跟着走了进去,不想沈惊鸿遇到了国子监的老师,那老师胡子长长,面容肃然。

    沈惊鸿对他行礼,他却猛地眉头一横,压着怒气说道:“堂堂读书人,如何学得那些不堪入目的风流做派!”

    沈惊鸿面色茫然,浑然不知道老师为何生气。

    我见状,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挡在了沈惊鸿面前,义正言辞地说道:“这话你说得可就不对了,鬓边簪花怎么就不堪入目了?过往历朝历代不也都有这种簪花习俗呢?如今南越那边年轻男子,但凡是面目俊俏的,可也不少都簪花。就是咱们北周,状元榜眼探花可都戴花呢你是不是嫉妒沈郎君比你俊俏呀!”

    我说完,那老师的脸瞬间铁青,我都怀疑他要拿戒尺打我了。

    我仰头,对上沈惊鸿震惊的眼神,冲他眨了眨眼,迅速丢下他跑出了铺子。

    “让你嚣张!”

    我回头骂了两句,转头便进了另外一家铺子,进来后才发现这家铺子是卖书画的,可一眼望去,大多都是赝品,我漫无目的逛了两圈,眼睛却一直盯着对面的铺子,想看看沈惊鸿会不会被他的老师打出门。

    可是看了半响,都没见到两个人出来,倒是这铺子的老板不知道何时站在了我的面前,目光沉沉地盯着我。

    我立刻将手上随便摸着的一幅卷轴放了回去。

    “姑娘,你这是买还是不买,你认得字吗?”

    我有些不悦,开门迎,即使我不买东西,也不能这样嘲讽我吧?

    这老板一看就不会做生意,我面摊卖面,那也都是别人吃了霸王餐我才出手教训的。

    “不过是几个字,有什么难认的?”

    那老板轻蔑一笑,可他还没开口,他身后却又一道严肃森冷的声音说道:“小女子莫要逞强又胡言乱语,此卷轴之上乃是狂草,且意境颇佳——”

    我冷冷扫过那幅卷轴,笑道:“渊渟岳峙。只是四个字,我还是认得的。”

    抬眸望去,向我发难的居然是刚才沈惊鸿的那位老师,沈惊鸿从门边走进来,望了一眼我手边的那副字。

    “老师,这应当就是你说的那副字,既然喜欢,学生买下,还请老师收下。”

    沈惊鸿瞥了一眼老板,老板立刻高兴地从我手边取出了那副字,找了个木盒装好。

    沈惊鸿那老师虽没为难住我,但脸色稍稍好了一些,却还是对沈惊鸿说道:“虽你可萌荫入仕,但既然进了国子监,还应当一心向学,莫要与那些自甘堕落之人一样,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心中要有分寸。”

    那老师说着,还非常凶地看了我一眼。

    我撇了撇嘴,低头去看其他的字画,在那副渊渟岳峙的字画之下,又见到了一幅草书,是……虞体。

    我悄悄往下看,发现落款是个从来没听过的人,并不姓虞,可这字却非一般人能写得出来的。

    我正看着,老板忽然说道:“这一幅字是别人挂在我这里卖的,写字人没什么名气,不过我瞧着这字不错,有七八分虞体狂草的味道,便先收着了,放着一个月都没人看。你要是想要,我便宜点,一两银子就当送你。”

    “卖字的人出价是多少?”沈惊鸿走到了身旁,问向老板。

    老板:“他要五两,好像是着急买药还是什么的……”

    沈惊鸿从腰间取出一颗金珠放在了桌上。

    “这颗金珠约莫抵十两白银,这幅字我要了。”

    我失神地抬眸看向沈惊鸿,他却波澜不惊地伸手将那副卷轴取了过来,放在了我手里。

    “去买笔墨纸砚了,寒星不在,你当我小厮。这幅卷轴送你临摹几日,便当时你今日的工钱,你那一手字可真不怎么样。”

    沈惊鸿的老师已经离开了,我看着沈惊鸿的背影,握紧了手里的卷轴,心里狠狠跳了跳,他还是怀疑我和虞家有关系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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