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间空地,众人在忙着准备早饭,炊烟袅袅小锅沸腾,里面也不知在煮些什么好东西,香气足足飘出了两里地。柳弦安人还骑在马上,肚子就已经被熏得咕嘟叫,没办法,另外三千重世界是不管饭的,纵使他精神层面再富足,饭也得按时回来吃。
阿宁已经准备好了药水泡过的热帕,供两人擦脸擦手。高林牵过马缰,问道:“王爷,城中情况如何?”
“同先前料想的不大一样。”梁戍侧眼一瞄,就见柳弦安已经回马车换好了衣裳,正站在锅边等着吃饭。
阿宁在锅里给他捞了一个大鸡腿:“公子快吃,这是程姑娘昨晚去林子里打来的,她可厉害了,刀法比三小姐给人开颅还要精准。”
路过的护卫都听得虎躯一震,怎么在白鹤山庄里,颅也是能随随便便开的吗?
“要是阿愿在这就好了。”柳弦安捧着碗慢慢喝热汤,“她向来擅长补气养胃健脾的汤方,现在赤霞城里恰好就有一个这样的病人。”
“先不说健脾的事,我还没问公子呢。”阿宁也坐在他身边,“城里的瘟疫严重吗?”
柳弦安想了一阵,摇头:“应该不大严重。”
阿宁听糊涂了,严重就是严重,不严重就是不严重,什么叫应该不大严重?
“我没见到病人。”柳弦安进一步解释,“石大人把所有的病患都集中到了城外,就是我们昨天路过的那个大坎山。”
两人正说着,梁戍与高林也过来坐到了火堆旁,程素月骂了一路的“狗官”,现在官突然不狗了,她一时不是很适应:“一个没什么名气的苗医,加一个本地师爷,他们哪里来的狗胆,居然连假传圣旨的事都做得出来?”
“他们做的事,可不单单是假传圣旨。”梁戍拿起长瓢,又在锅中盛起一勺汤,倒进柳弦安碗中,“多吃些。”
余下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关心给看傻了,僵在原地面面相觑,不敢动,只有被关心的柳二公子本人坦然地很,一边喝汤一边说:“王爷放心,我定会尽全力查明这次瘟疫的真相,绝不藏私。”
高林松了口气,原来自家王爷是有事相求,怪不得突然开始献殷勤,还以为是抽风中邪。
但话说回来,这殷勤献得也太小家子气,一勺汤算什么,至少得撕个腿吧。
他立刻动手去捞肉,柳弦安却已经吃饱了,放下碗擦擦嘴,问道:“王爷想让我怎么做?”
梁戍道:“伪装成普通的大夫进城。”
就像先前说的,当务之急是控制住瘟疫。这次赤霞城的事处处透着蹊跷,不像天灾,更像是一场规划已久的人祸。不说别的,单说用陈粮掉包朝廷调拨的新粮,就不是普通人能做到的事。
推在前头的是苗医与师爷,而藏在苗医与师爷身后的,才是最需要被扯出来见见光的。
……
当天下午,高林便带着几名护卫动身前往距离最近的常安城,一来借调粮食,二来白鹤山庄在那儿也设有一家医馆,规模还不小,至少能抽出百余名弟子前来帮忙。
而柳弦安、阿宁与程素月,则是要扮成兄妹三人,以外地大夫的身份,前往赤霞城查探真相。
阿宁小声问:“那王爷做什么?”
柳弦安想了一会儿,也小声回答:“运筹帷幄。”
主仆两人齐齐闷笑,正笑着,“运筹帷幄”的主角已经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一个布包,上面捆着牛皮绳,插着许多针,好像还有几撮毛发冒出来,看着有些惊悚。
梁戍问:“先前易过容吗?”
柳弦安摇头。
梁戍坐在对面,用指背将他的下巴微微抬高:“闭眼。”
冰凉的膏体被涂抹在脸上,柳弦安稍微有些紧张,什么都看不见,总归没有安全感,于是又将眼睛悄悄睁开一点,恰好看到梁戍拿起一张半透明的面具。
“是什么材料?”柳弦安先前从未见过如此透而软的质地。
梁戍将面具仔细往他脸上贴,唇角稍微一翘:“看过一万多本书,活了四万八千年,也不知道这是什么?”
柳弦安如实道:“只看过易容|面具的制法,但具体制出来是什么样,也不是每一种都有描述。”
梁戍看着他刷来刷去的弯翘睫毛,顽劣的心思又起来,随口胡扯:“这是人皮所制。”
阿宁立刻说:“哇!”
并且凑上来看。
柳弦安虽然没有“哇”,但淡定程度和阿宁不相上下,连头都没晃一下,反倒很疑惑:“可新鲜剥下来的人皮,并不是这样,放久了就更是灰败破裂,王爷手里的这张,是经过什么特殊手法的炮制吗?”
梁戍皱眉:“你还剥过新鲜的人皮?”
“我没有,但见过我爹动类似的手术。”柳弦安回忆,“那人好像是个屠户,被水烫毁了容貌,我爹就将他背上的皮剥下来,再移到脸上,我去帮着拿了会儿皮。”
帮着拿了会儿皮。
救人是真救人,诡异也是真诡异,毕竟一个小孩手捧人皮,怎么想都不像正常的快乐童年。骁王殿下觉得自己似乎得重新审视一下白鹤山庄的生活氛围,但此刻,他选择端起矜贵的架子,将吓人未遂之事一笔带过,漫不经心地说:“骗你的,这是猪皮加琼脂,以及一些别的药物,大内密探的手艺,外头的书应该没有记载。”
柳弦安依旧仰着头,稍微“嗯”了一声,也没生气。
梁戍又问:“你不怕人皮?”
“人皮有何可怕,任谁都有的东西。”柳弦安道,“若说血腥,全国各地来白鹤山庄求医的病患,比剥皮更血腥的症状也大有人在,所有弟子都已经看习惯了,就连阿愿也是十几岁就开始学开颅刮骨,还将骷髅架子也搬——”
话说到一半,柳弦安突然意识到这似乎又是个劝分拆婚的大好时机,于是再度将眼睛睁开缝,想根据骁王殿下目前的表情,来决定妹妹是将骷髅架子搬进前厅还是她自己的床边,但可惜,梁戍似乎并没有听这一切,还在做着易容的收尾工作,用指背轻轻按压边缘,寸寸下移,最后不经意地扫过喉结上的那颗小痣:“好了。”
柳弦安没觉得有哪里不适,相反,冰冰凉凉的,还挺舒服。阿宁举着铜镜给他看,平平无奇的样貌,眼角略下垂,唇也厚了些,的确是憨厚的老实人长相,但不算丑,不至于像话本中记载的那样,表情僵硬,眉目狰狞。
“这面具最长能戴多久?”
梁戍将手擦干净:“三天,不过最好能每晚取下,翌日清晨再重新上脸。阿月也会一道易容,她会帮你做好这一切。”
柳弦安挺喜欢自己这张新面孔,顶着面具又是吹风又是晒太阳,还洗了一回脸,想试试牢固程度。程素月却看不惯,跑来向梁戍诉苦道,柳二公子那么一个仙人背影,转过身来偏偏是这么一张垮脸,实在可怕极了,王爷下手未免太狠。
“原来你也会有害怕的时候。”梁戍稀罕,“真该拿去西北大营广为宣扬一番,让那些媒婆也知道知道,别总惦记着那点单手砍狼的‘丰功伟绩’。”
“那些媒婆自己就够吓人的。”程素月赶紧后退两步,又道,“而且现在见过柳二公子,我就更不愿嫁月牙城里的男人了,他们的差距怎么这么大啊,简直就是神仙与狼群。”
得,有了柳二公子做对比,其余男子现在竟是连做人的资格都混不上一个。梁戍看着她苦恼焦虑的脸,很没有同情心地笑了一声:“你想嫁他?”
“嫁谁,柳二公子吗?那倒也没有。”程素月道,“他太神仙啦,而我却世俗极了,若强行凑在一起,怕是没几天就要和离。”
梁戍笑骂:“见到个好看的男人,就已经连和离这一步都考虑到了,本王倒也没看出你哪里不愿嫁人,这不是积极得很?”
“哎呀,真的不是。”程素月使劲想着要如何解释这种区别,但又苦于肚子里的书实在有限,半天只能挤一句“可远观而不可亵玩”,但听起来又很像个文化程度不高却硬要掰扯的流氓,就是那种调戏了小媳妇,还要摇头晃脑吟两句“床前明月光”的,驴头不对马嘴的傻子。
眼看人已经急得满脸通红,骁王殿下总算大发善心地放过了她。
……
柳弦安将面具轻轻揭下来,对着光线认真研究,余光瞥见程素月已经结束与梁戍的对话,正在往这边走,便抬手叫住她,拿着面具过去讨问细节。
而程姑娘的脸红尚未完全褪去,柳弦安看到之后,就关切地问:“发热了?”
“没有。”程素月赶紧摆手,“我可没染瘟疫,是王爷,哎呀,也不是王爷染了瘟疫,我的意思是,我这脸红是被王爷气出来的,他刚才非说我想嫁给公子。”
柳弦安被逗笑了:“那你说清不愿嫁我便是,何必将自己弄得面红耳赤?”
“我家王爷有时可气人了。”程素月坐在石头上,帮他把面具整理好,过了一阵,又问,“柳二公子,你将来想娶一个什么样的姑娘啊?”
柳弦安想了想,说:“都可以。”
程素月被这回答给弄懵了,月牙城里的铁匠讨媳妇,都要挑三拣四罗列出十几条要求,怎么到了柳二公子这里,却变得这般随意,什么叫都可以:“若是长得不好看,也可以吗?”
“自然,德有所长,形有所忘,长得美或是长得丑,于我并没有什么区别,都一样。”
“那,”程素月将声音压到最低,差不多是捏起了气音,“要是皇上当初允了公主,公子也愿意吗?”
柳弦安点头:“也可以,皇命不可违嘛。”
他虽然不悦生不恶死,也确实不大想娶公主,但架不住人懒啊,懒得抗旨,眼下又并没有很中意的对象,所以娶一娶也行。娶完之后日子若能继续过,就过,若实在不能过,就一拍两散,卷起包袱再回白鹤城接着躺平,都是可以的。
程素月从来没有听过这么奇诡的婚姻观:“难道公子就不想找一个真正喜欢的、爱的人?”
柳弦安这次没有回答,因为他好像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情爱之事,书中一会儿无情不似多情苦,一会儿酒入愁肠相思泪,又是魂飞远,又是摧心肝,似乎只要爱了,就一定得轰轰烈烈,鸡飞狗跳,再将彼此折磨得痛不欲生,形销骨立。那得多累啊,太累了,又很麻烦,光是想一想,就头皮发紧。
而不远处的梁戍,对他这份沉默倒是接受度良好,还能找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在云端同那些白胡子老头一起过了二十年,若能过出爱情,才真是活见了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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