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林在前往常安城的白鹤分馆时,尚且不知作乱的是蛊毒,所以依旧按照“控制瘟疫”的需求,同医馆主事借来了将近一百名弟子——比大坎山上剩下的病患数量都多。这么些个弟子浩浩荡荡连夜一上山,柳二公子立刻就变回了懒惰的米虫,往床上平平整整一躺,再也不肯多动一下金贵的手指头。

    他前些天实在是太累了,现在肩头重担被卸下,积攒的疲惫方才一股脑地涌了上来,像被一块钢板压住四肢,沉重得动弹不得。天黑时歇下,直到下一个天黑仍未醒,梦也是混乱而模糊的,拼不出一个完整的情节,就只记得瀑布下空荡荡的潭水。

    骁王殿下今日似乎没有来。

    他在梦中想着,哦,好像是去了镖局。

    三千世界中的第一位客人,来时没打招呼,走时亦没有好好道别,柳二公子稍稍叹气,虽然他已经习惯了独往独来,但还是觉得这件事颇为遗憾。

    一阵清风吹过,万千花瓣从高处纷扬飘下,柳弦安并不记得这里有花树,他惊讶地抬起头,却被一道金色的光刺得睁不开眼。

    梁戍点燃桌上油灯,卧房里立刻变得明亮起来。而梦中的柳弦安也在这片明亮中茫然无措,直到鼻尖传来一阵痒意:“阿嚏!”

    三千世界再度化为庄生蝴蝶,呼啦啦向着四面八方振翅飞去。柳弦安裹着被子坐起来,有些惊讶地看着眼前人,先是稀里糊涂地想着,王爷不是去镖局了吗?但很快就又反应过来,梦与现实并非全然相通,在这一重世界里,两人是有时间能好好道别的。

    于是他的心情突然就好了起来。

    梁戍不解:“你在笑什么?”

    柳弦安一本正经地答:“没有啊。”说这话时,他依旧穿着睡觉时的寝衣,先轻薄虚拢于肩头,又被烛光落了一层金,本就出尘,笑时则更添几分温暖生动。

    梁戍常年待在西北,那里连花草都会生得比别处更粗壮结实些,一切以生存为第一要义,所以他其实极少会留意到世间种种单纯为了美而存在的人与物,但此刻,他觉得美丽也并不是毫无存在的价值。

    柳弦安说:“没笑。”

    “起床吧,我带了极好的酒,就在隔壁。”梁戍屈起手指,在他脑袋上一叩,“叫这位朋友也一起。”

    梦中的骁王殿下今天其实不在,但柳弦安觉得,我可以不说嘛,只要我不说,那现实中的骁王殿下就不会知道,大家依然可以装作是在三人共饮。

    他随便裹上一件灰扑扑的大袍子,就去赴宴了,连头发都没怎么梳整齐。梁戍也并不觉得这是失礼,他已经差不多能懂对方的世界,《逍遥游》里曾记载一位仙人,肌肤若冰雪,淖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坐着白云与飞龙,终于畅游于四海之外。而像这样一位仙人,应该是不会在乎他自己的头发整齐或者不整齐的。

    这回轮到了柳弦安问:“王爷在笑什么?”

    梁戍斟酒:“我儿时在月牙城,曾与白鹤山庄的弟子同吃同住过一段时间,那一阵战事频发,除了士兵,就属大夫最忙,可他们就算再忙,衣冠始终是整齐干净的,哪怕缀满补丁,也看不到一截多余的线头。”

    “那是我爹的要求。”柳弦安解释,“他常说身为大记夫,就应该干干净净,外表干净,手干净,心也得干净。倘若邋里邋遢蓬头垢面,连自己都拾掇不整齐,那就很难取得病患的第一眼信任。”

    梁戍点头:“柳庄主说得有理。”

    “可我又不是大夫,今晚也不是替王爷看诊。”柳弦安端起酒杯,“自然是怎么舒服怎么来。”

    梁戍笑问:“那现在舒服吗?”

    “舒服。”柳弦安又往后靠了靠,虽然酒烈了些,但回味无穷,窗外有清风拂花,空气新鲜,四野寂静,记忆中最美好的夏夜也不过如此。

    而且对面还坐着骁王殿下,是自己的新朋友,同三千世界中其余朋友都不同,他不推崇无为而尊的天道,相反,好像还一直在悖天道而行,以一己之力扭转乾坤。柳二公子琢磨,自己是不是应该单独为他建立一座宫殿,或者单独为他开辟一个世界,没有竹林清泉,素白瓦房,而是金碧辉煌的,就好像今晚对方的穿着一样,细节复杂,华美奢靡。

    梁戍问:“在看什么?”

    柳弦安答:“王爷的衣服。”

    他打算多看两眼,下一次争取梦到。

    两人饮了小半壶酒,柳弦安并没有醉,他的酒量要比梁戍猜测的更好一些,目前顶多称得上是微醺,整个人更懒了,不想坐,于是梁戍便带着他到了屋顶,这样就可以躺着喝酒看星星。

    在白鹤山庄里,是不会有人这么干的,一则大家没法随随便便飞上房,二则他们一般只会让柳二公子别躺了,起来活动。

    躺了一阵,柳弦安问:“王爷此去万里镖局,会有危险吗?”

    梁戍:“没有。”

    柳弦安说:“哦。”

    没有危险,就不会受伤,不会受伤,就不需要大夫。

    柳弦安先是觉得,牵扯到满门被屠的前朝旧案,应该还是有些危险的吧,但很快又暗暗谴责起自己,只因为不想与新朋友分开,便暗自希望对方有危险,这是什么卑鄙的小人想法?

    梁戍见他半天不说话,于是问道:“在和你那位朋友聊天?”

    “……嗯。”柳弦安回过神。

    梁戍又问:“他现在依旧在洗澡吗?”

    “差不多。”柳弦安坐起来一些,“他的确杀了许多人,但我以为他并不在乎,世人也以为他并不在乎。”

    “那便不要再劝他了。”梁戍道,“至少在那个世界里,他应该是能将身上血腥洗干净的,不必在意世人的眼光,也不必苛求世人能懂。”

    柳弦安说:“也好。”

    梁戍道:“看来你也不算很懂他,为何会成为朋友?”

    柳弦安想了一会儿:“我也不知道,他来之前没有打过招呼,就那么突然出现了,我总不好将人赶走。”

    梁戍笑着摇头,用指背在他额上一敲:“听到没有,人家不欢迎你。”

    “没有。”柳弦安赶紧躲开,不肯让梦中的骁王殿下听到这一句,否则以后不来了怎么办?

    梁戍偏偏要赶人:“快走。”

    柳弦安只好使劲捂住自己的耳朵。

    两人就这么在房顶上一边喝酒,一边闹着玩,高副将和程姑娘在远处都看呆了,当然主要还是高副将在呆,他是偷偷跟上来的,想看看到底是什么人能值得王爷那般花枝招展,插一把鸡毛就能立刻开屏。他甚至还再三地盘问妹妹,真的不是姑娘吗,是不是在病人里有个特别貌若天仙&a;记30340;,令咱王爷一眼荡魂?

    程素月不胜其烦,山上剩下的百姓里,女的,最年轻的也有四十三。

    “那也有可能。”高林分析,“你看,那翡国的公主够年轻好看吧,但王爷就是不要,说不定他就喜欢风韵犹存的半老徐娘。”

    程素月:“……”

    你们男的真的好令人无语。

    高林此时很纳闷:“不是说喝酒的有三个人?”

    程素月道:“对啊,就是三个。”

    高林:“啊?”

    他揉了揉眼睛,又仔细观察了半天:“哪里有三个,不就王爷和柳二公子?”

    程素月神情震惊:“还有另一个人,你真的看不到吗?”

    我确实看不到啊!高林比她更震惊!

    程素月双手握住哥哥的肩膀:“你别吓我,另一个穿着红裙的姑娘,头上戴着一朵芙蓉,就坐在王爷与柳二公子中间的,还挺漂亮,你……看不见?”

    高林倒吸冷气:“这深山老林里哪来的姑娘,不是,你从哪看到的姑娘?”

    偏偏这时,梁戍与柳弦安又恰好举起酒杯,对着半空中碰了一下,就如同那里真的有着第三个人、第三只手、第三杯酒,高林简直魂都要惊飞了,这究竟是自己的问题,还是在自己离开赤霞城的这段时间里,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缠上了其余三个人?

    程素月忍住笑,表情严肃拍拍他的肩膀:“哥,那你继续看,我回去睡觉啦。”

    “睡什么睡。”高林拉住她,“你再仔细跟我说一遍,这几天城里发生的所有事……别走!回来!”

    程素月踏过草叶,像一只轻灵的鸟雀,瞬间就消失在了群山间。

    高林拉不住妹妹,只好回头,继续地看正在对空气说话的自家王爷,呼吸困难,怀疑人生。

    柳弦安说:“前面好像有动静。”

    “是阿月。”梁戍道,“不必管她。”

    柳弦安本来觉得,自己应该和程姑娘与高副将也一起喝一杯的,毕竟马上就要分开,但酒坛已经空了,哪怕整个颠倒过来,也多不出一滴。

    梁戍问:“醉了吗?”

    柳弦安答:“还可以。”

    “酒量不错。”梁戍道,“那往后若能在西北再见,我请你喝更烈的酒。”

    说完却又皱眉:“算了。”

    这一邀一拒的间隔之短,柳弦安甚至还没来得及在脑中勾勒大漠长天,他不高兴地问:“为什么?”

    梁戍答:“白鹤山庄的人若来西北,定是因为边境大乱,没好事。”

    柳弦安觉得这句话真是不讲道理:“那我为何一定要与白鹤山庄一起,就不能独自前来游玩做客?”

    梁戍凑近:“说什么,没听清?”

    柳弦安将声音提高了些:“我说,我要来西北游玩做客。”

    梁戍看着他笑:“好,什么时候?”

    柳弦安:“……”

    没想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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